公立学校与政治社会化

［美］P·C·沃思伯恩

编者按：个体的政治社会化与道德社会化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又有所区别。这里选载的文章简要地讨论了美国中小学生政治社会化中的几个主要问题，并对不同的理论见解作了评述。文中提及的“马克思主义”是西方的“新马克思主义”。

人们对美国学生的政治取向进行系统的研究已经不止25年了，并积累了大量文献。许多研究是基于这样的设想——认为早期的政治学习具有某种持久性的影响。尽管也有人对此提出非议，但这一设想在理论上和实验中都博得了相当多的支持。在不断变化的历史条件下，中小学的作用固然有所不同，但它们却从来就是进行早期政治学习的重要环境。

在美国的许多小学和初中里，都制定了明确而系统地讲授指定的政治信息、态度和价值标准的教学计划。学生们接受的政治信息中有一些是属于这些计划规定的内容，还有一些则是不明显的、有时是无意中被传递的信息。研究表明有5种重要的信息。

1．有关国民性的信息

当一名美国人比当任何其他国家的国民更好。研究表明，尽管存在着某些亚文化的差异（尤其是在十分贫穷的人和某些少数民族中间），家庭和学校却都有意使儿童形成一种强烈的对国家的忠诚感。例如，儿童在上小学后的最初几年里就在与自己祖国的关系中形成了一种“我们”的意识，并在与别国公民的关系中形成了一种“他们”的意识。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倾向于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在美国，民族沙文主义的观点为孩子们理解政治事件和政治象征提供了框架。

2．有关政治权威的信息

已经确立的权威应该受到尊重。人们经常报告的第2项研究成果是，大多数美国儿童在早期学校生活中就把已经确立的政治权威理想化了。儿童长到七、八岁时，已经知道在家庭之外还有一个权威，它要求得到某种支持、服从和尊重。起初，由于认识上的局限，儿童往往以具体的人（如总统和警察）来形成有关这一权威的概念。这些人物通常都被认为是值得信任的、仁爱慈善的、乐于助人的。后来，随着儿童对不大容易理解的组织（如国会和最高法院）和抽象概念（如政府）的理解能力的增强，他们把以前赋予某些个人的高度肯定性的品质转移到这些组织和抽象概念之上。于是，他们往往赞成一些空洞的说法，如“我们的法律都是公正的”，并往往强烈主张“政府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好意”。随着年龄的增长，儿童们确实变得远不似以前那样理想主义了。他们不再把政界人士看得那般崇高和仁爱，对于法律中的一些不平等之处也有所了解。尽管如此，儿童在政治上往往并不像他们的父母那样玩世不恭。实际上，儿童在八年级以前似乎不会形成成年后十分普遍的在政治上的玩世不恭和疑虑重重。

3．有关公民权利和义务的信息

服从法律、参加投票和交纳税收的公民是优秀公民。研究中一致揭示出来的第3点与儿童对“优秀公民”的定义有关。最初的关于“优秀公民”的概念基本上是“好人”的概念。二、三年级的儿童不大能够对好人和优秀公民加以区分。然而，在小学时期，有关公民权利和义务的概念变得被更加清楚地区别开来了，并主要被置于政治范畴之中。到了八年级，儿童往往已经能从三个方面来描述优秀公民的特点：对公共事务的普遍兴趣、参加选举和遵守法律，而这三者的重要程度也依同一次序排列。

数据资料表明，学校一贯的目标是使学生长大以后参加劳动、纳税、守法、投票、关心个人和家庭的事情，而不要为着公众的利益去改善社会。它们通常不大关心使学生形成超越上述目标的政治能力、动机和个人责任心。

4．有关政治生活实际情况的信息

了解某些史实和了解政府的正规组织是很重要的，其他政治信息，则可以从别的地方获得。研究的第4项成果涉及到学生在校期间获得实际政治信息的程度，谈到了三方面的知识：对正规政治组织的了解；对现有政府官员的了解；对基本的政治过程的了解。学生获得这三方面的信息的程度相当低，而学生对政治过程中的某些实际情况的了解则比他们对正规政治组织和政界人物的了解更少。例如，对九年级学生政治知识的一项调查表明，他们往往对政治事务持有这样一些错误看法：（1）认为政治与解决冲突关系不大或毫不相干；（2）认为社会经济地位与政治行为关系不大或毫无关系；（3）认为大多数美国公民都十分了解当前的事件并对政治问题颇有兴趣和积极主动；（4）认为社会文化因素与政府决策人的决策之间没有什么联系。

5．有关民主的信息

民主作为一项抽象的原则是应该得到支持的。对于在校儿童政治取向的研究的第5个重要发现是，这些学生都拥护民主的准则。研究表明，美国公立学校的确可以造就出象征性的民主主义者——即对于诸如多数裁定原则、参与机会和投票的重要性之类的抽象准则表示某种支持。然而，学校似乎不能对那些想要批评美国观行政治-经济制度的学生表示高度的容忍甚至理解。学校使学生对民主有了某种抽象的了解，却很少设法去使学生接受它和支持它。

美国的学校用什么办法来传递其基本的政治思想呢？研究表明，在美国学校里至少有6种教育实践得到普遍运用，并通过它们传递政治信息。其中的每一种实践都支持已经制度化了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秩序。因此，教育内容与教育方法是一致的。

1．不断地强调统一的政治象征和参加体现爱国主义精神的仪式。但培养爱国主义似乎不利于这样一些民主准则，如批评政府的自由、全体公民的平等权利、对大众传播工具传播内容的纷繁多样和自由采取宽容态度。

2．对当局、政治组织和政治过程提出理想化的看法。教师们往往很少表现出关心政治事件的起因或对其作出解释。

3．避免涉及政治领域中“有争议的”问题或针对它们提出政治见解，仿佛在这些问题上既没有争论也无可争论。教师们提出的“优秀公民”强调的是：（1）公民权利和义务中非政治的方面，如讲礼貌和努力工作；（2）强调忠诚和顺从是政治美德；（3）在谈到政治参与时，强调它的最消极的形式，如了解情况和参加投票。

如果学校里的教师重视公民权利和义务的非政治方面，学生往往会变成独裁主义者。从历史上看，课文一直较多地强调接受规范和遵守规定，而不大强调保护个人权利或鼓励学生进行批判的思考。由于在学校时期不鼓励学生对政治采取积极参与的态度，未来的公民在成年以后充分参与民主过程的可能性减少了。

在学校里使用的资料和进行的讨论中，个人在社会上的成功和失败被归因于他的个性、本领和运气，而不被看成是由于制度的特征造成的结果。这种说法使人们不去注意结构上的局限性，而只注意个人的失败，从而使不平等的社会秩序合法化。

4．用温和的方法使学生们都树立起要忠顺于政治权威的价值观念。这也妨碍了学生们围绕着向现有政治-经济秩序提出的正当挑战所开展的讨论和辩论，美国的学校不向学生提供任何有组织地向权威提出挑战的经验。而在法国的学校里、在各个年级，实质上在各个社会经济部门中，处处可见到介绍这种经验。它们为年轻人长大成人之后向政治权威挑战提供了模式。

5．宣传。回顾从40年代以来美国中小学所使用的社会研究教材，可以看出它们在介绍美国的政治-经济制度时并没有提供什么实际的情况，而且没能区分有经验依据的说法和价值判断。对最畅销的公民学教科书的内容进行分析的结果清楚地证明，它们强调的是遵守规定，了解“正确”的事实和价值标准，却没能论证进行批判地思考和保护个人权利的重要性。在过去十几年里，这种公开的宣传大大减少了。不过，学校不让学生学到的东西与他们可以学到的东西可能同样重要。在各级教育中都很少有实际的思想交锋。例如，学校里很少讨论其他国家的与美国不同的社会政治制度及它们的思想。此外，学校里使用的材料常常是由公司企业提供的。这些材料可以成为很好的学习辅导材料，但它们也能使公司通过维护现有政治-经济结构获得更多的利益。

6．隐藏着的课程。除了公开正式讲授的内容之外，教学实践和向学生提供含蓄的角色模式也是美国学校中政治学习过程的组成部分。通过接受教育，个人被引导着承认了自己无能为力的地位，而将来他们作为成年的劳动者和公民所要面临的也正是这种地位。

对于学校的课程和学校的其他特点在影响政治态度方面的重要作用进行比较的结果表明，外显的课程不如授课方法和整个学校的管理气氛重要。其实，讲课内容、教学实践或教育气氛究竟哪一个影响最大，其结果是无关紧要的。大量基本的政治信息和多种多样的教学实践共同促使未来的公民形成了顺从和支持的政治取向——而如果这种取向被带进成年期，就会阻碍社会、政治和经济变化的进程。

关于学校作为一个政治社会化因素所起的作用，还有一个问题，即它为什么提供一套独特的相互关联的信息，为什么采取一套独特的做法，对这些问题，人们从理论上作出了几种回答。

1．功能主义的观点

这种观点强调早期的政治学习对于使某一政治制度即使在承受多种压力和紧张的情况下，也能继续存在的重要性。在童年期形成的对政治制度的根深蒂固的依附，可以造成一种支持的态度，而一个制度在处于危机时期（如战争和经济萧条）时则可以因此得到八方支持。一个政治制度为了保证能够使人们听从权威的指令，容忍个人蒙受重大损失（如纳税、服兵役或在向政治制度提出要求时有某些自我节制），总需要人们对它的信任、信赖和热爱。功能主义观点明确认为，学校有助于通过避开争论和反复灌输最普遍适用的价值标准（如自由与平等）来使被制度采纳的美国民主长存不灭。

数据资料的确表明，即使在对某一政府及其政策存在激烈批评倾向的情况下，也可以在年轻人中间找到对这个国家的强有力的肯定态度。有人说，在政治上博学广闻、精明能干并愿意成年后参与民主政治生活的年轻人，将会对他们的政治制度提出过分的要求或不断向政权提出挑战，从而会破坏政治稳定，或大肆干扰国家行使其功能。然而，我们却根本找不出能够证实这种说法的事实。此外，有的人也许会担心，在越战和水门事件以后美国公众已经对它的政治制度丧失信任，大众传播工具发展和人口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的情况下，如果不断将国家政治权威理想化、强调美国的自由平等、强调消极的公民权利和义务，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年轻人是在纷繁多样的背景条件下，在共同的经验中形成对社会现实的看法的。如果学校传递的政治信息常常与学生们从其他可信赖的来源（如家庭、传播工具和同辈群体）得到的信息不一致，学校作为一个政治情报源在学生中的可信赖性就很可能下降。

2．马克思主义的观点

马克思主义的观点集中研究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教育制度的结构和学校日常实践的性质与统治集团为确保人们承认和服从它们的信仰、态度和利益而进行的努力之间有哪些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有人在解释这一带有根本性的问题时说，美国学校中政治教育的产物体观了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集团进行干预的结果。但是，对本世纪上半叶芝加哥公立学校进行历史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组织起来的劳工（常常与组织起来的教师一道）时常能够阻止企业界的精英人物将他们的利益强加给学校。对其他国家政治社会化的研究也表明，操纵和控制教育制度实际上并不像在理论上说的那样容易做到。

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另一变种指出，那些在学校中担任管理工作或任教的人根本不是资本主义的奴仆。他们的职业目标不受资本主义社会在功能上的需要所支配。不过，教育者于无意之中不知不觉地起到了为居统治地位的经济政治秩序再生产文化条件的作用。

近年来的一些著述对这种以经验为依据的再生产理论提出挑战。它们指出，课堂是一个自主性较强的社会领域，在这里，相互作用对政治、经济和有关的文化因素进行调节，并使它们适应居统治地位的社会秩序。这种相对自主性使课堂有可能成为一个培养学生对现有政治-经济关系持某种批判观点的场所。

3．结构的观点

这种观点赞成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也认为美国学校的作用是维护统治集团的利益。然而，在说明何以出现这种情况时，它集中注意的是那些最直接地对这一过程负责的人们——学校的管理者和教师——的政治取向。学校董事会的成员往往来自专业、企业和管理阶层，他们的社会、经济和政治观点常常是保守的。学校的管理者因其接受的专业训练、职业地位和官僚经验，在思想上也往往是保守的。学校董事会在公民教育问题上对管理者的影响，似乎总不外乎加强现有的那种保持或恢复“无争议的”计划和做法的倾向。管理者和由中产阶级的家长控制的组织都要求教师在其表现出来的社会、政治和经济态度上为他们的子女提供传统的模式。毫无疑问，尽管许多教师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作为权力制度的组成部分的教师却的确形成了其特有的职业价值标准。

结构观点的重要之处在于它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与学校有关的人，而不是高度抽象的概念，如国家政治制度的需要、劳动力的再生产或历史-社会过程的出现。

4．认知的观点

这种观点完全集中于研究任课教师的信仰体系，认为它与作为政治社会化因素的教师的表现直接相关。这里共涉及到4种相互关联的信仰：（1）关于美国政治制度的形式的作用的看法；（2）关于儿童对政治的兴趣和了解政治信息的程度的看法；（3）关于儿童对古今政治事件的理解力和评价能力的看法；（4）关于某些课堂实践对政治学习的影响的看法。

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教师会比与他们的学历相仿的其他普通公众更懂得政治。尽管研究结果表明在过去几十年内美国公众在政治上变得更加老练了，但是，即使在那些接受过较好教育的人们中间，对政治的理解程度也仍然很低。数据表明，新补充的教员大部分来自在学术才能测试中得分最低的群体，得分最高的人只是极少数，而且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不久就又脱离了这一职业。还有一点也很明显，这就是学校历来不鼓励教师们在政治上标新立异。鉴于以上发现，教师们究竟有没有为与学生讨论政治问题作好充分的准备就是很值得怀疑的了。

由于教师本人在政治上不够老练，他们在谈论政治问题时就有可能依靠教科书。不过，教科书的内容未必就是课堂上讲授的内容。教师个人仍然可以按照他们自己对教育和对学生的需要的看法来修改由官方选定的课程内容。教师们对儿童理解政治的能力和对政治问题认真作出判断的能力的看法，影响着他们对各种课程的选择和授课方式。如果教师本人没有很好地掌握政治，如果他们认为自己的学生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甚至不能理解政治问题，那么，他们在讲政治课时除了讲述有关国旗、华盛顿、林肯、宪法，美国政治历史上某些史实的细节，也许还有J·肯尼迪的英雄形象等内容外，不大可能再有许多别的内容。如果教师没有认识到他们决定展开或限制开诚布公的讨论可能对学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们在教学中就不大可能努力有意促使学生在原则上和行动中都信奉民主。认识模式的这些提法已被证明是颇有道理的。

在社会和经济发生急速变革的现阶段，提倡建立更好的学校来更有效地向学生提供符合市场需要的本领，这无疑会得到广泛的支持。提倡学校里提供“更好的”政治教育，使学生掌握现实的政治观点和切实可行的政治本领，以便将来能使政府对于他们提出来的要求作出合理的反应。这一倡议可能也会得到比较普遍的拥护。美国学校的政治角色应该向着这个方向发生实质性的改变，其途径是：提高学生在认识上的复杂性和政治方面的能力，加强对民主准则和方针政策的信奉，增强他们成年后参与政治的愿望。

（黄育馥摘译自美国《思想意识季刊》，1986年第2期，原译载《国外社会科学动态》，198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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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原标题为《作为一种政治社会化因素的公立学校》。——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