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认识的本质是什么

四、现代神话

神话认识所具有的内容和功能在现代社会已经消失了。但是，神话认识的本质和结构却演变成人们有意识运用的认识方法，对现代人的认识活动发生着深刻的影响。

神话在17、18世纪的理性主义者眼里，不过是一些虚构的、不真实的故事。然而，在重视古代史、古代社会研究的文化哲学家维科看来，神话则是人类有意义的文化创造。维科第一次从哲学的高度系统地研究了神话认识，认为，神话认识比物理学、数学还要完整，比几何学更为真实。由此出发，维科通过对神话的研究而建立了一门新科学——历史科学，可与当时严密、精确的自然科学体系相媲美。维科研究神话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抓住了神话认识的本质和基本结构，以此作为出发点和方法。这主要表现在两点上：(1)维科看到神话故事的本质就是“诗性人物性格”^[45]，即人的自我创造。他以这一本质说明人类历史的起源，把人类历史描述为人的自我创造的历史。正如维科所说，他要建立的新科学“所描绘的是每个民族在出生、进展、成熟、衰微和灭亡过程中的历史，也就是在时间上经历过的一种理想的永恒的历史”。叙述这个历史的原则是：“这个民族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面貌必然要在人类心智本身的种种变化中找出。如果谁创造历史也就由谁叙述历史，这种历史就最确凿可凭了。”^[46](2)维科肯定神话认识本身既是认识的，又是实践的。神话认识是在情感的想象中创造事物，这个认识过程就是“人凭不了解一切事物而变成了一切事物”，“人在理解时就展开他的心智，把事物吸收进来，而人在不理解时却凭自己来造出事物，而且通过把自己变形成事物，也就变成了那些事物”^[47]。实际上，维科已经看到了神话认识结构的二重性。维科根据神话认识的这一特点，把人类历史的发展看作是人类思想史、人类习俗史、人类事迹史的统一。维科以这两点作为他建立“新科学”的基本原则，开拓了人类历史文化研究的新视野。

如果说维科从神话认识的本质和结构中洞察到人类创造历史的主动性，那么席勒则通过对神话认识结构的反思在文学艺术中再现人的创造精神。席勒从事创作活动的时代，是德意志民族正在腐朽的封建专制统治下痛苦呻吟的艰难岁月。席勒认为，德意志民族的痛苦就在于它处于一个自然的国家之中，即处于一个以武力为基础而不是以法律为基础的国家之中。自然的国家只适合于自然的人，并不适合于道德的人，不能给人自由。这种状况是由现代社会本身造成的。由于科学的发展、科学门类不断增多，国家机构日益复杂，人越来越受到等级和职业的限制，人性的内在联系、人的和谐被强制性地分离，享受和劳动、手段和目的、努力和本质都处于分离状态，人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而可怜地存在着，没有感情，也没有自由。面对这种状况，要根除现代社会的弊端，把自然的国家改变成为道德的国家，把自然的人变为道德的人、自由的人，首先就要在文学艺术中塑造性格完整的人，从精神上调谐人的本性，使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自由。在席勒看来，“借助于文化，情感的功能和理性的功能都得到培养和发展，两者结合在一起，人就将把最丰满的存在和最高度的独立自由结合起来，他自己就不会消失在世界里，而是把世界及其无限的现象都吸收到自身之中，并使之服从于自己理性的统一”^[48]。席勒在塑造性格完整的人时，十分注意古代神话，认为，神话的形象是“一个完整的创造物”，它所体现的神性的最重要标志“即能力(所有可能的现实性)的绝对体现和表现(所有现实事物的必然性)的绝对统一”^[49]。席勒正是按照神话的形象在其文学作品中塑造性格完整的人，使人的理性创造在感性的情感中达到和谐与自由，从而开创了19世纪的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在德国文学发展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

尼采是诗人，也是哲学家。作为诗人，他和席勒一样，力图揭示神话认识艺术风格及其对人的自由的意义;作为哲学家，他比席勒更深刻地看待神话的意义。席勒沉湎于神话认识结构的优美、和谐，尼采则从神话认识的本质上再现人的本质、人生的意义，使神话艺术形而上学化。尼采对神话本质的说明表明了他对人生意义的理解。他认为，神话产生于人的心灵的痛苦，一开始就直视人生悲剧，是对人生悲剧的思考和解脱。尼采把希腊神话分为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日神是光明之神，“支配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酒神的本质是醉，使“主观逐渐化入浑然忘我之境”。前者使人在幻梦中追求人生欢乐，克服个体的苦难;后者使人在超然中追求永恒的自我，追求“悲剧性所生的形而上快感”^[50]。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交织在一起，体现了人生悲剧，也体现了神话的本质。神话就是在直观人生悲剧中达到人的自我肯定。因此，人生就是要在神话艺术中直观自身。尼采还进一步比较人类的不同文化的意义，说明神话对人生的意义。他认为，支配现代人生活的主要有三种文化：苏格拉底文化、艺术文化、悲剧文化。苏格拉底文化是科学理论文化;艺术文化是康德、叔本华所开创，歌德、席勒和温克尔曼所发展的德国文化;悲剧文化是体现希腊精神，即希腊神话本质的文化。现代社会被困在苏格拉底文化网中，人们效法苏格拉底，为求知而献身，为科学而效劳。然而，这种文化由于没有神话的指引而摧残人的生活乐趣，使社会的一切都变得抽象了——抽象的人、抽象的教育、抽象的风俗、抽象的权利、抽象的国家，如此等等，最终丧失了人的本性。为了走出这一困境，康德、叔本华对苏格拉底文化展开了批判，限定它的界限，从而引出一种深刻、严肃的伦理观和艺术观;歌德、席勒和温克尔曼努力汲取希腊文化，使之裨益于德国文化。但他们对希腊文化的理解是肤浅的，只看到“希腊的和谐”、“希腊的美”、“希腊的乐天”，而没有深入希腊精神的核心，即没有唤起悲剧文化。现在，人们开始在苏格拉底文化的困境中历史地理解自己，为自己创造神话形式。这意味着希腊精神的复活，意味着悲剧文化正在现代社会诞生。这样，尼采就通过对神话精神的考察揭露了科学认识的片面性，预告了人类发展新时代的来临。

现代文化哲学家不仅用神话认识的本质和结构考察人类精神现象，而且还用它来考察现实的政治生活。卡西尔运用神话认识说明现代社会的政治，提出了“现代政治神话”概念。卡西尔认为，20世纪的政治是神话的政治。所谓神话的政治，就是神话成为政治需要的调节器，成为服务于政治目的的工具，体现着现代国家的精神。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者从认识的角度理解神话，把神话看作是人的自由的、能动的想象。但在人们的政治生活中，神话是人的现实的生活，是一种被制度化了的东西。神话之能被制度化，成为现代政治生活的现实，并不是由于经济危机的结果，而是由于现代领导人、统治者的需要。在国家政治中，始终存在着逻辑与神话、理性与信仰的冲突。以逻辑和理性为主体的政治，是“政治的科学”。以神话和信仰为主体的政治，是“政治的神话”。现代国家领导人、统治者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巩固自己的统治，使自己成为国家的意志的代表者，成为民族的意愿、情感、信仰的表达者，于是就在“政治的科学”之外建立“政治的神话”。“政治的神话”之所以能够建立，还在于神话本身所具有的功能。神话认识是认识—实践二重化结构，本质上与实践相联系，唤起人的情感，表达人的信仰，调动人的活动激情。神话的仪式所表达的是集体的情感、愿望。因此，神话可通过调节人的信仰、情感而对社会政治发生作用。正是这样，现代国家的领导人、统治者就可以通过神话的这一功能稳定自己的统治。卡西尔认为，“政治的神话”的推行与扩张，就会造成现代国家领导人的独裁和国家制度的非科学化。但是，由于现代国家领导人的需要，神话的自身功能以及人本性中的神话因素作用，“政治的神话”很难根除，这就要求哲学通过正面的批判，克服神话的因素，扩大理性的因素。

从卡西尔的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卡西尔通过对神话的本质及认识一实践二重化结构的说明，揭示了人们政治生活中理性与情感、逻辑与神话的矛盾，揭示了“政治的神话”对人的政治生活民主化的危害。卡西尔重视科学认识对社会生活的作用。在解决政治生活中的理性与情感、逻辑与神话的矛盾时，他更倾向于理性与逻辑的力量，把理性与逻辑看作是社会政治民主化的条件。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对现代神话的哲学思考已经扩展到十分广泛的领域，从人类历史到文学艺术，从人生哲理到政治实际，成为人们进行理论批判的武器和方法，开拓了人类认识的视野。神话认识之所以能对现代人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是由两个方面的原因造成的：第一，神话认识的本质和它的二重化结构使这种认识形式具有巨大的蕴涵量，人们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发掘出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正是这样，神话认识才会对现代人具有如此大的魅力，渗透到现代人的思维之中。第二，现代社会的发展为神话认识的回复造成了一定的条件。现代社会是技术的社会。人创造出的高度发达的技术，控制、操纵着人的思想和行为。科学通过技术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社会、国家的管理通过技术而形成统一的整体，甚至人的艺术、体育也依赖现代技术的发展。技术对人的思想、对社会的操纵，一方面把人固定在某一职业、某一技术环节上，造成了人对技术的依赖性，妨碍了人的自由创造性的发挥;另一方面，犹如古代社会仪式对人的活动的操纵，形成了人对仪式、对施行仪式者的信仰一样，技术对人的操纵，形成了人对技术的信仰，对技术的管理者的信仰，在这种条件下，人们不仅把现代社会结构与原始神话结构对比，揭示其弊端，而且要求把神话精神灌输到现实生活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但是，我们应当看到，对于现代人来说，神话认识毕竟带有神秘、幻想的特征，是与我们今天的生活不相适应的认识形式，仅用神话认识说明人的自由创造性，那是远远不够的;神话不可能与具有现实性的科学认识、艺术认识、哲学认识的力量相比，否则神话认识就不会为它们所代替了。因此，要说明现代人的自由，发挥现代人的想象力、创造力，还必须研究科学、艺术、哲学诸认识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