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说董卓引兵回洛阳,迁帝于长安。卓遂引吕布星夜回洛阳,商议迁都。董卓暴虐,凡谏阻迁都者如司徒杨彪、荀爽、太尉黄琬即日罢为庶民,尚书周毖、城门校尉伍琼皆斩首。遂下令迁都,限来日便行。因缺钱粮,又用李儒计,以“反臣逆党”罪杀洛阳富户数千家,取其金赀。又焚烧洛阳,令吕布发掘帝妃陵寝取金宝,军士又乘势掘官民坟冢。如此得数千车财物,劫持天子后妃,尽驱洛阳之民数百万口,前赴长安。如有行得迟者,催督军士辄于路杀人;又纵军士淫人妻女,夺人粮食;百姓死于沟壑者,不可胜数。啼哭之声,震动天地。
卓将赵岑,见卓已弃洛阳而去,便献了汜水关。诸侯进兵,遥望洛阳,火焰冲天,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众诸侯各于荒地上屯住军马。曹操劝绍及诸侯进军以定天下。绍曰:“诸兵疲困,进恐无益。”众诸侯皆言不可轻动。操大怒曰:“竖子不足与谋[1]!”遂自引兵万余,星夜来赶董卓。中伏兵,肩膊中箭,几全军覆没。曹洪救操奔逃,又被徐荣追杀,幸夏侯悖刺徐荣于马下。后众将聚集残兵五百余人,同回河内。
却说众诸侯分屯洛阳。孙坚屯兵城内,是夜星月交辉,乃按剑露坐,仰观天文。正感叹国家遭劫,有军士报殿南有五色毫光起于井中,坚唤军士下井打捞,竟得传国玉玺。程普劝坚,宜速回江东,别图大事。商议已定,密谕军士勿得泄露。
谁想数中一军,是袁绍乡人,连夜偷出营寨,报知袁绍。次日,绍逼取传国玺。坚指天为誓曰:“吾若果得此宝,私自藏匿,异日不得善终,死于刀箭之下!”两边厢刀剑相向,众诸侯一齐劝住。坚随即上马,拔寨离洛阳而去。绍大怒,遂写书一封,差心腹人连夜往荆州,送与刺史刘表,教就路上截住夺之。
次日,曹操回。绍令人接至寨中,会众置酒。饮宴间,操慨叹诸侯犹疑,错失良机。绍等无言可对,既而席散。诸侯各怀异心,曹操料不能成事,自引军投扬州去。公孙瓒、玄德等拔寨北行。至平原,令玄德为平原相,自去守地养军。充州太守刘岱,问东郡太守乔瑁借粮不成,遂引军突入瑁营,杀死乔瑁,尽降其众。袁绍亦领兵投关东去了。
却说荆州刺史刘表,看了袁绍书,遂设伏兵,迎住孙坚,将其困在垓心。孙坚率程普、黄盖、韩当三将死战得脱,折兵大半,夺路回江东,自此与刘表结怨。
且说袁绍屯兵河内,缺少粮草,欲取冀州。谋士逢纪献策,绍即发书到公孙瓒处,说共攻冀州,平分其地。瓒大喜,即日兴兵。绍又使人密报韩馥。韩馥即差别驾关纯去请袁绍,以州事委之。数日后,绍引兵入冀州,尽夺韩馥之权。馥懊悔无及,遂弃下家小,匹马往投陈留太守张邈去了。公孙瓒遣弟公孙越来见绍,欲分冀州。越辞归路上遇伏兵,被乱箭射死。公孙瓒大怒,尽起本部兵,杀奔冀州来。绍亦领军出。二军会于磐河之上。
公孙瓒军就桥边与袁绍军鏖战,败多胜少。得一少年出马助战,看那少年:生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威风凛凛。乃常山真定人也,姓赵,名云,字子龙。本袁绍部下。因见绍无忠君救民之心,故弃彼而投瓒。赵云先退文丑,次日又刺杀麴[qū]义。公孙瓒引军杀回,反败为胜。赵云勇猛,连刺数人,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绍以兜鍪[2]扑地,大呼曰:“大丈夫愿临阵斗死,岂可入墙而望活乎!”于是众军士齐心死战,待大军掩至,反击瓒军,赵云保公孙瓒杀透重围,回到界桥。袁绍率军追杀,刘关张三人引军驰援公孙瓒,将袁军杀退。公孙瓒谢过三人,教与赵云相见。玄德甚相敬爱,便有不舍之心。
袁绍与公孙瓒两军相拒月余,李儒对卓曰,此二人亦当今豪杰,可假天子诏和解之。二人感德,必顺太师矣。次日卓便使人赍诏前去。于是瓒与绍讲和。瓒又表荐刘玄德为平原相。云叹曰:“某曩日[3]误认公孙瓒为英雄;今观所为,亦袁绍等辈耳!”玄德与赵云约相见有日,洒泪而别。
却说袁术在南阳,闻袁绍新得冀州,遣使来求马千匹。绍不与,术怒。自此兄弟不睦。又遣使往荆州,问刘表借粮二十万,表亦不与。术恨之,密遣人遗书于孙坚,使伐刘表。其书略曰:“前者刘表截路,乃吾兄本初之谋也。今本初又与表私议欲袭江东。公可速兴兵伐刘表,吾为公取本初,二仇可报。公取荆州,吾取冀州,切勿误也!”坚得书后怒而兴兵,讨伐刘表,水陆并进,刘表难以抵挡,坚乃有孤军冒进之心。蒯良向刘表献策,吕公在岘山伏击孙坚,坚体中石、箭,脑浆迸流,人马皆死于之内;寿止三十七岁。
城中黄祖、蒯越、蔡瑁分头引兵杀出,江东诸军大乱。混战中,黄盖生擒黄祖。程普刺吕公于马下。两军大战,杀到天明,各自收兵。孙策回到汉水,方知父亲被乱箭射死,尸首已为刘表所获,放声大哭。众军俱号泣。
策使军吏桓阶入城见刘表,欲将黄祖换孙坚尸身。蒯良谏阻,曰:“今孙坚已丧,其子皆幼。乘此虚弱之时,火速进军,江东一鼓可得。若还尸罢兵,容其养成气力,荆州之患也。”表曰:“吾与黄祖心腹之交,舍之不义。”不许蒯良之计。
孙策换回黄祖,迎接灵柩,罢战回江东,葬父于曲阿之原。丧事已毕,引军居江都,招贤纳士,屈己待人,四方豪杰,渐渐投之。不在话下。
却说董卓在长安,闻孙坚已死,乃曰:“吾除却一心腹之患也!”以孙策年仅十七岁,遂不以为意。自此愈加骄横,自号为“尚父”,出入僭[4]天子仪仗;封弟董旻为左将军、鄠[hù]侯,侄董璜为侍中,总领禁军。董氏宗族,不问长幼,皆封列侯。离长安城二百五十里,别筑郿坞[5],役民夫二十五万人筑之:其城郭高下厚薄一如长安,内盖宫室,仓库囤积二十年粮食;选民间少年美女八百人实其中,金玉、彩帛、珍珠堆积不知其数;家属都住在内。卓往来长安,或半月一回,或一月一回,公卿皆候送于横门外;卓常设帐于路,与公卿聚饮。一日,卓出横门,百官皆送,卓留宴,适北地招安降卒数百人到。卓即命于座前,或断其手足,或凿其眼睛,或割其舌,或以大锅煮之。哀号之声震天,百官战慄失箸,卓饮食谈笑自若。又一日,卓于省台大会百官,列坐两行。酒至数巡,吕布径入,向卓耳边言不数句,卓笑曰:“原来如此。”命吕布于筵上揪司空[6]张温下堂。百官失色。不多时,侍从将一红盘,托张温头入献。百官魂不附体。卓笑曰:“诸公勿惊。张温结连袁术,欲图害我,因使人寄书来,错下在吾儿奉先处。故斩之。公等无故,不必惊畏。”众官唯唯而散。
司徒王允归到府中,寻思今日席间之事,坐不安席。至夜深月明,策杖步入后园,立于荼蘼[7]架侧,仰天垂泪。忽闻有人在牡丹亭畔,长吁短叹。允潜步窥之,乃府中歌伎貂蝉也。其女自幼选入府中,教以歌舞,年方二八,色伎俱佳,允以亲女待之。是夜允听良久,喝曰:“贱人将有私情耶?”貂蝉惊跪答曰:“贱妾安敢有私?”允曰:“汝无所私,何夜深于此长叹?”蝉曰:“容妾伸肺腑之言。”允曰:“汝勿隐匿,当实告我。”蝉曰:“妾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妾虽粉身碎骨,莫报万一。近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又不敢问。今晚又见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为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允以杖击地曰:“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随我到画阁中来。”貂蝉跟允到阁中,允尽叱出妇妾,纳貂蝉于坐,叩头便拜。貂蝉惊伏于地曰:“大人何故如此?”允曰:“汝可怜汉天下生灵!”言讫,泪如泉涌。貂蝉曰:“适间贱妾曾言:但有使令,万死不辞。”允跪而言曰:“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非汝不能救也。贼臣董卓,将欲篡位;朝中文武,无计可施。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骁勇异常。我观二人皆好色之徒,今欲用连环计,先将汝许嫁吕布,后献与董卓;汝于中取便,谍间他父子反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汝意若何?”貂蝉曰:“妾许大人万死不辞,望即献妾与彼。妾自有道理。”允曰:“事若泄漏,我灭门矣。”貂蝉曰:“大人勿忧。妾若不报大义,死于万刃之下!”允拜谢。
次日,便将家藏明珠数颗,令良匠嵌造金冠一顶,使人密送吕布。布大喜,亲到王允宅致谢。允预备佳肴美馔;候吕布至,允出门迎迓,接入后堂,延之上坐。布曰:“吕布乃相府一将,司徒是朝廷大臣,何故错敬?”允曰:“方今天下别无英雄,唯有将军耳。允非敬将军之职,敬将军之才也。”布大喜。允殷勤敬酒,口称董太师并布之德不绝。布大笑畅饮。允叱退左右,只留侍妾数人劝酒。酒至半酣,允曰:“唤孩儿来。”少顷,二青衣引貂蝉艳妆而出。布惊问何人。允曰:“小女貂蝉也。允蒙将军错爱,不异至亲,故令其与将军相见。”便命貂蝉与吕布把盏。貂蝉送酒与布。两下眉来眼去。允佯醉曰:“孩儿央及将军痛饮几杯。吾一家全靠着将军哩。”布请貂蝉坐,貂蝉假意欲入。允曰:“将军吾之至友,孩儿便坐何妨?”貂蝉便坐于允侧。吕布目不转睛地看。又饮数杯,允指蝉谓布曰:“吾欲将此女送与将军为妾,还肯纳否?”布出席谢曰:“若得如此,布当效犬马之报!”允曰:“早晚选一良辰,送至府中。”布欣喜无限,频以目视貂蝉。貂蝉亦以秋波送情。少顷席散,允曰:“本欲留将军止宿,恐太师见疑。”布再三拜谢而去。
过了数日,允在朝堂,见了董卓,趁吕布不在侧,伏地拜请曰:“允欲屈太师车骑,到草舍赴宴,未审钧意[8]若何?”卓曰:“司徒见招,即当趋赴。”允拜谢归家,水陆毕陈[9],于前厅正中设座,锦绣铺地,内外各设帏幔。次日晌午,董卓来到。允具朝服出迎,再拜起居。卓下车,左右持戟甲士百余,簇拥入堂,分列两旁。允于堂下再拜,卓命扶上,赐坐于侧。允曰:“太师盛德巍巍,伊、周[10]不能及也。”卓大喜。进酒作乐,允极其致敬。天晚酒酣,允请卓入后堂。卓叱退甲士。允捧觞称贺曰:“允自幼颇习天文,夜观乾象[11],汉家气数已尽。太师功德振于天下,若舜之受尧,禹之继舜,正合天心人意。”卓曰:“安敢望此!”允曰:“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岂过分乎!”卓笑曰:“若果天命归我,司徒当为元勋。”允拜谢。堂中点上画烛,止留女使进酒供食。允曰:“教坊之乐,不足供奉;偶有家伎,敢使承应。”卓曰:“甚妙。”允教放下帘栊,笙簧[12]缭绕,簇捧貂蝉舞于帘外。有词赞之曰:
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又诗曰:
红牙催拍燕飞忙,一片行云到画堂。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
舞罢,卓命近前。貂蝉转入帘内,深深再拜。卓见貂蝉颜色美丽,便问:“此女何人?”允曰:“歌伎貂蝉也。”卓曰:“能唱否?”允命貂蝉执檀板低讴一曲。正是:
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阳春。丁香舌吐衠钢剑[13],要斩奸邪乱国臣。
卓称赏不已。允命貂蝉把盏。卓擎杯问曰:“青春几何?”貂蝉曰:“贱妾年方二八。”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允起曰:“允欲将此女献上太师,未审肯容纳否?”卓曰:“如此见惠,何以报德?”允曰:“此女得侍太师,其福不浅。”卓再三称谢。允即命备毡车,先将貂蝉送到相府。卓亦起身告辞。允亲送董卓直到相府,然后辞回。
乘马而行,不到半路,只见两行红灯照道,吕布骑马执戟而来,正与王允撞见,便勒住马,一把揪住衣襟,厉声问曰:“司徒既以貂蝉许我,今又送与太师,何相戏耶?”允急止之曰:“此非说话处,且请到草舍去。”布同允到家,下马入后堂。叙礼毕,允曰:“将军何故怪老夫?”布曰:“有人报我,说你把毡车送貂蝉入相府,是何意故?”允曰:“将军原来不知!昨日太师在朝堂中,对老夫说:‘我有一事,明日要到你家。’允因此准备小宴等候。太师饮酒中间,说:‘我闻你有一女,名唤貂蝉,已许吾儿奉先。我恐你言未准,特来相求,并请一见。’老夫不敢有违,遂引貂蝉出拜公公。太师曰:‘今日良辰,吾即当取此女回去,配与奉先。’将军试思:太师亲临,老夫焉敢推阻?”布曰:“司徒少罪。布一时错见,来日自当负荆[14]。”允曰:“小女颇有妆奁,待过将军府下,便当送至。”布谢去。次日,吕布在府中打听,绝不闻音耗。径入堂中,寻问诸侍妾。侍妾对曰:“夜来太师与新人共寝,至今未起。”布大怒,潜入卓卧房后窥探。时貂蝉起于窗下梳头,忽见窗外池中照一人影,极长大,头戴束发冠;偷眼视之,正是吕布。貂蝉故蹙双眉,做忧愁不乐之态,复以香罗频拭眼泪。吕布窥视良久,乃出;少顷,又入。卓已坐于中堂,见布来,问曰:“外面无事乎?”布曰:“无事。”侍立卓侧。卓方食,布偷目窃望,见绣帘内一女子往来观觑[15],微露半面,以目送情。布知是貂蝉,神魂飘荡。卓见布如此光景,心中疑忌,曰:“奉先无事且退。”布怏怏而出。
董卓自纳貂蝉后,为色所迷,月余不出理事。卓偶染小疾,貂蝉衣不解带,曲意逢迎,卓心意喜。吕布入内问安,正值卓睡。貂蝉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挥泪不止。布心如碎。卓朦胧双目,见布注视床后,目不转睛;回身一看,见貂蝉立于床后。卓大怒,叱布曰:“汝敢戏吾爱姬耶!”唤左右逐出,今后不许入堂。吕布怒恨而归,路遇李儒,告知其故。儒急入见卓曰:“太师欲取天下,何故以小过见责温侯?倘彼心变,大事去矣。”卓曰:“奈何?”儒曰:“来朝唤入,赐以金帛,好言慰之,自然无事。”卓依言。次日,使人唤布入堂,慰之曰:“吾前日病中,心神恍惚,误言伤汝,汝勿记心。”遂赐金十斤,锦二十匹。布谢归,然身虽在卓左右,心实系念貂蝉。
卓疾既愈,入朝议事。布执戟相随,见卓与献帝共谈,便乘间提戟出内门,上马径投相府来;系马府前,提戟入后堂,寻见貂蝉。蝉曰:“汝可去后园中凤仪亭边等我。”布提戟径往,立于亭下曲栏之旁。良久,见貂蝉分花拂柳而来,果然如月宫仙子——泣谓布曰:“我虽非王司徒亲女,然待之如己出。自见将军,许侍箕帚[16]。妾已生平愿足。谁想太师起不良之心,将妾淫污,妾恨不即死;止因未与将军一诀,故且忍辱偷生。今幸得见,妾愿毕矣!此身已污,不得复事英雄;愿死于君前,以明妾志!”言讫,手攀曲栏,望荷花池便跳。吕布慌忙抱住,泣曰:“我知汝心久矣!只恨不能共语!”貂蝉手扯布曰:“妾今生不能与君为妻,愿相期于来世。”布曰:“我今生不能以汝为妻,非英雄也!”蝉曰:“妾度日如年,愿君怜而救之。”布曰:“我今偷空而来,恐老贼见疑,必当速去。”蝉牵其衣曰:“君如此惧怕老贼,妾身无见天日之期矣!”布立住曰:“容我徐图良策。”语罢,提戟欲去。貂蝉曰:“妾在深闺,闻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以为当世一人而已;谁想反受他人之制乎!”言讫,泪下如雨。布羞惭满面,重复倚戟,回身搂抱貂蝉,用好言安慰。两个偎偎倚倚,不忍相离。
却说董卓在殿上,回头不见吕布,心中怀疑,连忙辞了献帝,登车回府;见布马系于府前;问门吏,吏答曰:“温侯入后堂去了。”卓叱退左右,径入后堂中,寻觅不见;唤貂蝉,蝉亦不见。急问侍妾,侍妾曰:“貂蝉在后园看花。”卓寻入后园,正见吕布和貂蝉在凤仪亭下共语,画戟倚在一边。卓怒,大喝一声。布见卓至,大惊,回身便走。卓抢了画戟,挺着赶来。吕布走得快,卓肥胖赶不上,掷戟刺布。布打戟落地。卓拾戟再赶,布已走远。卓赶出园门,一人飞奔前来,与卓胸膛相撞,卓倒于地。正是李儒。
当下李儒扶起董卓,至书院中坐定,卓曰:“汝为何来此?”儒曰:“儒适至府门,知太师怒入后园,寻问吕布。因急走来,正遇吕布奔走,云:‘太师杀我!’儒慌赶入园中劝解,不意误撞恩相。死罪!死罪!”卓曰:“叵耐[17]逆贼!戏吾爱姬,誓必杀之!”儒曰:“恩相差矣。昔楚庄王绝缨之会[18],不究戏爱姬之蒋雄,后为秦兵所困,得其死力相救。今貂蝉不过一女子,而吕布乃太师心腹猛将也。太师若就此机会,以蝉赐布,布感大恩,必以死报太师。太师请自三思。”卓沉吟良久曰:“汝言亦是,我当思之。”儒谢而出。卓入后堂,唤貂蝉问曰:“汝何与吕布私通耶?”蝉泣曰:“妾在后园看花,吕布突至。妾方惊避,布曰:‘我乃太师之子,何必相避?’提戟赶妾至凤仪亭。妾见其心不良,恐为所逼,欲投荷池自尽,却被这厮抱住。正在生死之间,得太师来,救了性命。”董卓曰:“我今将汝赐与吕布,何如?”貂蝉大惊,哭曰:“妾身已事贵人,今忽欲下赐家奴,妾宁死不辱!”遂掣壁间宝剑欲自刎。卓慌夺剑拥抱曰:“吾戏汝!”貂蝉倒于卓怀,掩面大哭曰:“此必李儒之计也!儒与布交厚,故设此计;却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妾当生噬其肉!”卓曰:“吾安忍舍汝耶?”蝉曰:“虽蒙太师怜爱,但恐此处不宜久居,必被吕布所害。”卓曰:“吾明日和你归郿坞去,同受快乐,慎勿忧疑。”蝉方收泪拜谢。
次日,李儒入见曰:“今日良辰,可将貂蝉送与吕布。”卓曰:“布与我有父子之分,不便赐与。我只不究其罪。汝传我意,以好言慰之可也。”儒曰:“太师不可为妇人所惑。”卓变色曰:“汝之妻肯与吕布否?貂蝉之事,再勿多言;言则必斩!”李儒出,仰天叹曰:“吾等皆死于妇人之手矣!”
董卓即日下令还郿坞,百官俱拜送。貂蝉在车上,遥见吕布于稠人[19]之内,眼望车中。貂蝉虚掩其面,如痛哭之状。车已去远,布缓辔于土冈之上,眼望车尘,叹惜痛恨。忽闻背后一人问曰:“温侯何不从太师去,乃在此遥望而发叹?”布视之,乃司徒王允也。
相见毕,允曰:“老夫日来因染微恙,闭门不出,故久未得与将军一见。今日太师驾归郿坞,只得扶病出送,却喜得晤将军。请问将军,为何在此长叹?”布曰:“正为公女耳。”允佯惊曰:“许多时尚未与将军耶?”布曰:“老贼自宠幸久矣!”允佯大惊曰:“不信有此事!”布将前事一一告允。允仰面跌足,半晌不语;良久,乃言曰:“不意太师做此禽兽之行!”因挽布手曰:“且到寒舍商议。”布随允归。允延入密室,置酒款待。布又将凤仪亭相遇之事,细述一遍。允曰:“太师淫吾之女,夺将军之妻,诚为天下耻笑。非笑太师,笑允与将军耳!然允老迈无能之辈,不足为道;可惜将军盖世英雄,亦受此污辱也!”布怒气冲天,拍案大叫。允急曰:“老夫失语,将军息怒。”布曰:“誓当杀此老贼,以雪吾耻!”允急掩其口曰:“将军勿言,恐累及老夫。”布曰:“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允曰:“以将军之才,诚非董太师所可限制。”布曰:“吾欲杀此老贼,奈是父子之情,恐惹后人议论。”允微笑曰:“将军自姓吕,太师自姓董。掷戟之时,岂有父子情耶?”布奋然曰:“非司徒言,布几自误!”允见其意已决,便对之曰:“将军若扶汉室,乃忠臣也,青史传名,流芳百世;将军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载之史笔,遗臭万年。”布避席下拜曰:“布意已决,司徒勿疑。”允曰:“但恐事或不成,反招大祸。”布拔带刀,刺臂出血为誓。允跪谢曰:“汉祀不斩[20],皆出将军之赐也。切勿泄漏!临期有计,自当相报。”布慨诺而去。
允即请仆射士孙瑞、司隶校尉黄琬商议。又与吕布议定,遣李肃前往郿邬召董卓上朝;以天子密诏付吕布,使伏甲兵于朝门之内,引卓入诛之。李肃以董卓不迁其官,甚是怀怨,遂折箭为誓,引十数骑,前往郿坞见董卓,诈称天子病体新痊,欲将禅位于卓,王允已命人筑受禅台,只等卓入朝。卓大喜,入辞其母,即日排驾回京。卓母时年九十余矣,曰:“吾近日肉颤心惊,恐非吉兆。”卓不信,遂辞母而行。临行,谓貂蝉曰:“吾为天子,当立汝为贵妃。”貂蝉已明知就里,假作欢喜拜谢。
卓出坞上车,前遮后拥,望长安来。一路上车折轮,马断辔,起狂风昏雾,入相府之夜,又有十数小儿于郊外作歌,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歌声悲切。种种恶兆,皆为李肃言语掩饰。肃曰:“亦只是言刘氏灭、董氏兴之意。”
次日侵晨,董卓摆列仪从入朝,忽见一道人,青袍白巾,手执长竿,上缚布一丈,两头各书一“口”字。卓问肃曰:“此道人何意?”肃曰:“乃心恙[21]之人也。”呼将士驱去。卓进朝,群臣迎谒。李肃手执宝剑扶车而行。到北掖门,军兵尽挡在门外,独有御车二十余人同入。董卓遥见王允等各执宝剑立于殿门,惊问肃曰:“持剑是何意?”肃不应,推车直入。王允大呼曰:“反贼至此,武士何在?”两旁转出百余人,持戟挺槊刺之。卓伤臂坠车,大呼吕布护卫。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有诏讨贼!”一戟直刺咽喉,李肃早割头在手。吕布左手持戟,右手怀中取诏,大呼曰:“奉诏讨贼臣董卓,其余不问!”将吏皆呼万岁。后人有诗叹董卓曰:
霸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谁知天意无私曲,郿坞方成已灭亡。
此时李儒亦被家奴绑缚来献,王允命缚赴市曹斩之;又将董卓暴尸于市。卓尸肥胖,看尸军士以火置其脐中为灯,膏流满地。百姓过者,莫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王允又命吕布同皇甫嵩、李肃领兵五万,至郿坞抄籍董卓家产、人口。
却说李催、郭汜、张济、樊稠闻董卓已死,吕布将至,便引了飞熊军连夜奔凉州去了。吕布至郿坞,先取了貂蝉。皇甫嵩命将坞中所藏良家子女,尽行释放。将董卓一族老幼,悉皆诛戮。收籍坞中所蓄,金银、珠宝、器皿、粮食,不计其数。回报王允。允乃大犒军士,设宴于都堂,召集众官,酌酒称庆。
侍中蔡邕感董卓知遇之恩,伏尸痛哭。王允命将蔡邕下狱缢死。一时士大夫闻者,怜其才,尽为流涕。后人论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杀之,亦为已甚。
且说李催、郭汜、张济、樊稠逃居陕西,使人至长安上表求赦。王允拒赦四人。李催从谋士贾诩之计,诱集陕人并本部军马十余万,分作四路,杀奔长安。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将牛辅,正引军去与丈人报仇,李催便与合兵,使为前驱。王允听知西凉兵来,与吕布商议。布遂引李肃将兵出敌。肃当先迎战牛辅相,被牛辅乘夜劫寨,折军败绩,布大怒,遂斩李肃,悬头军门。次日吕布进兵与牛辅对敌,大败牛辅。牛辅怯战,是夜唤心腹胡赤儿及三四随从,收拾金珠,弃营而走。赤儿贪财,渡河时暗杀牛辅,将头来献吕布。布问情由,随从实言相告,布怒,诛杀赤儿。领军前进,正迎着李催军马,便挺戟跃马,麾军直冲。催军不能抵当,退走五十余里,依山下寨。四人计议,吕布勇而无谋,可由李催、郭汜每日诱他厮杀,前后夹击,效彭越挠楚[22]之法,鸣金进兵,擂鼓收兵。张、樊二人,却分兵两路,径取长安。使吕布首尾不能救应,必然大败。
吕布勒兵到山下,被李催、郭汜缠斗,一连几日,欲战不得,欲止不得。正在恼怒,忽然飞马报来,说张济、樊稠两路军马,竟犯长安,京城危急。布急领军回,背后李催、郭汜杀来。布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折了好些人马。比及到长安城下。贼兵云屯雨集,围定城池,布军与战不利。军士畏吕布暴厉,多有降贼者,布心甚忧。
数日之后,董卓余党李蒙、王方在城中为贼内应,偷开城门,四路贼军一齐拥入。吕布见势急,欲护王允出关。允决意以身殉国,吕布只得弃却家小,引百余骑飞奔出关,投袁术去了。
李催、郭汜纵兵大掠,朝中重臣多死于国难。贼兵围绕内庭,口呼“万岁”,请诛王允。王允时在帝侧,自宣平门楼上跳下楼去,大呼曰:“王允在此!”大骂董卓并李、郭逆贼。贼手起刀落,杀王允。史官有诗赞曰:
王允运机筹,奸臣董卓休。心怀家国恨,眉锁庙堂忧。英气连霄汉,忠诚贯斗牛。至今魂与魄,犹绕凤凰楼。
众贼杀了王允,一面又差人将王允宗族老幼,尽行杀害。士民无不下泪。李、郭二贼又欲弑献帝。张济、樊稠谏曰:“不可。今日若便杀之,恐众人不服,不如仍旧奉之为主,赚诸侯入关,先去其羽翼,然后杀之,天下可图也。”李、郭二人从其言,按住兵器,口称有功王室,讨封赐爵,勒要官品,帝只得从之。然后众贼谢恩,领兵出城。
【注释】
[1]竖子不足与谋: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不足,不值得。与,相与。谋,商量。这小子不足以同谋大事。表示对人极大的轻蔑。语出《史记·项羽本纪》,是亚父范增对项羽的评价。
[2]兜鍪[dōumóu]:古代作战的盔。
[3]曩[nǎng]日:曩,以往,从前,过去。囊日即往日。
[4]僭[jiàn]:超越本分,古代指地位在下的冒用在上的名义或礼仪、器物。
[5]郿坞[méiwù]:地名,在今陕西省郿县东北、渭水北岸,汉末董卓在此筑城堡,广聚珍宝,号称“万岁坞”。
[6]司空:中国古代官名。西周始置,位次三公,与六卿相当,与司马、司寇、司士、司徒并称五官,掌水利、营建之事,金文皆做司工。春秋、战国时沿置。是周代掌管当时代表最先进科学技术水平的工部的手工业制造官员。汉朝本无此官,成帝时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但职掌与周代的司空不同。司空亦为中国姓氏之一。
[7]荼蘼[túmí]:是蔷薇科悬钩子属空心泡的变种。落叶或半常绿蔓生灌木。小枝被钩刺。花繁香浓,入秋后果色变红。宜做绿篱,也可孤植于草地边缘。古语曰:“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又《红楼梦》中有语“开到荼蘼花事了”,意指荼蘼过后,春天便不再了。
[8]钧意:钧,你的,与你有关的,旧时的敬辞,对尊长或上级用。钧意即指阁下的意思,您的意思。
[9]水陆毕陈:水陆,即水产和陆产各种珍馐美味。毕陈,罗列齐备。
[10]伊、周:即商朝的伊尹和西周的周公旦。两人都曾摄政,后常并称。亦指执掌朝政的大臣。
[11]乾象:乾,即天。乾象即天象。
[12]笙簧[shēnghuáng]:笙本指一种乐器,簧是笙中的铜片。此处笙簧是通指乐器,没有特指是什么乐器。
[13]衠[zhūn]钢剑:衠,直,纯。纯钢剑。
[14]负荆:即负荆请罪的意思。
[15]观觑:觑,偷看。观觑即偷偷观看。
[16]侍箕帚:做服侍洒扫的家务,即做婢女侍妾的意思。
[17]叵耐[pǒnài]:耐,忍耐。叵耐,指不可容忍,可恨。
[18]绝缨之会:春秋时期,楚庄王夜宴群臣。恰好风吹烛灭,将领蒋雄垂涎庄王宠姬美色,即乘机拉扯。不料被此女将帽缨折下,以此做证据告庄王,要拿问蒋雄。庄王不许,于是命令众将士将盔帽摘下,再行宴饮。蒋雄感激在心,后来奋勇作战,回报庄王仁厚相待。
[19]稠[chóu]人:众人。
[20]汉祀[sì]不斩:祀,祭祀,香火,代指后代的流传。斩,断。汉朝的香火不断绝。
[21]心恙:恙,病。心恙即心里有病,精神不正常。
[22]彭越挠楚:彭越,秦末汉初的名将。彭越挠楚是一种游击战法,作战时分兵多路,一部分兵力从不同方向对敌人进行佯攻袭扰,牵制敌人使其首尾不能相救,另一部分兵力绕道对其他目标进行实攻。楚汉对峙时,彭越一直领兵游动作战于梁、楚之地,常袭挠楚的后方,两次迫使项羽从回兵救援,以帮助刘邦在主要战场的作战。后世多认为彭越是中国古代兵家最早采用“游击”思想作战的军事家,对后世游击战术的形成具有开拓性的指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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