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东吴孙权,知玄德并吞西川,要索荆州。张昭献计,一面召诸葛瑾老小,虚监在府;一面修书,打发诸葛瑾前往西川去要挟玄德、孔明。不致日,瑾到成都,已为孔明算定此来乃是为索荆州。遂与玄德依计而行,假意还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使瑾赍书至荆州寻云长索求。云长变色曰:“吾与吾兄桃园结义,誓共匡扶汉室。荆州本大汉疆土,岂得妄以尺寸与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吾兄有书来,我却只不还。”瑾欲再言,云长怒欲杀之,为关平劝止。瑾满面羞惭,急辞下船,再往西川见孔明。孔明已自出巡去了。瑾只得再见玄德,哭告云长欲杀之事。玄德曰:“吾弟性急,极难与言。子瑜可暂回,容吾取了东川、汉中诸郡,调云长往守之,那时方得交付荆州。”瑾不得已,只得回东吴见孙权,具言前事。权乃令瑾取回老小,一面差官往三郡赴任。不一日,三郡差去官吏,尽被逐回,告孙权曰:“关云长不肯相容,连夜赶逐回吴。迟后者便要杀。”
孙权大怒,差人召鲁肃责之曰:“子敬昔为刘备作保,借吾荆州;今刘备已得西川,不肯归还,子敬岂得坐视?”肃曰:“肃已思得一计,正欲告主公。”权问:“何计?”肃曰:“今屯兵于陆口,使人请关云长赴会。若云长肯来,以善言说之;如其不从,伏下刀斧手杀之。如彼不肯来,随即进兵,与决胜负,夺取荆州便了。”孙权曰:“正合吾意。可即行之。”阚泽进曰:“不可,关云长乃世之虎将,非等闲可及。恐事不谐,反遭其害。”孙权怒曰:“若如此,荆州何日可得?”便命鲁肃速行此计。肃乃辞孙权,至陆口,召吕蒙、甘宁商议,设宴于陆口寨外临江亭上,修下请书,选帐下能言快语一人为使,登舟渡江。江口关平问了,遂引使者入荆州,叩见云长,具道鲁肃相邀赴会之意,呈上请书。云长看书毕,谓来人曰:“既子敬相请,我明日便来赴宴。汝可先回。”
使者辞去。关平曰:“鲁肃相邀,必无好意;父亲何故许之?”云长笑曰:“吾岂不知耶?此是诸葛瑾回报孙权,说吾不肯还三郡,故令鲁肃屯兵陆口,邀我赴会,便索荆州。吾若不往,道吾怯矣。吾来日独驾小舟,只用亲随十余人,单刀赴会,看鲁肃如何近我!”平谏曰:“父亲奈何以万金之躯,亲蹈虎狼之穴?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云长曰:“吾于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马良亦谏曰:“鲁肃虽有长者之风,但今事急,不容不生异心。将军不可轻往。”云长曰:“昔战国时赵人蔺相如,无缚鸡之力,于渑池会[1]上,觑秦国君臣如无物;况吾曾学万人敌[2]者乎!既已许诺,不可失信。”良曰:“纵将军去,亦当有准备。”云长曰:“只教吾儿选快船十只,藏善水军五百,于江上等候。看吾认旗起处,便过江来。”平领命自去准备。
却说使者回报鲁肃,说云长慨然应允,来日准到。肃与吕蒙商议:“此来若何?”蒙曰:“彼带军马来,某与甘宁各人领一军伏于岸侧,放炮为号,准备厮杀;如无军来,只于庭后伏刀斧手五十人,就筵间杀之。”计会已定。次日,肃令人于岸口遥望。辰时后,见江面上一只船来,艄公水手只数人,一面红旗,风中招飐[zhǎn],显出一个大“关”字来。船渐近岸,见云长青巾绿袍,坐于船上;旁边周仓捧着大刀;八九个关西大汉,各挎腰刀一口。鲁肃惊疑,接入庭内。叙礼毕,入席饮酒,举杯相劝,不敢仰视。云长谈笑自若。
酒至半酣,肃曰:“有一言诉与君侯,幸垂听[3]焉:昔日令兄皇叔,使肃于吾主之前,保借荆州暂住,约于取川之后归还。今西川已得,而荆州未还,得毋失信乎?”云长曰:“此国家之事,筵间不必论之。”肃曰:“吾主只区区江东之地,而肯以荆州相借者,为念君侯等兵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则荆州自应见还;乃皇叔但肯先割三郡,而君侯又不从,恐于理上说不去。”云长曰:“乌林之役,左将军[4]亲冒矢石,戮力破敌,岂得徒劳而无尺土相资?今足下复来索地耶?”肃曰:“不然。君侯始与皇叔同败于长坂,计穷力竭,将欲远窜,吾主矜念皇叔身无处所,不爱土地,使有所托足,以图后功;而皇叔愆德隳好[5],已得西川,又占荆州,贪而背义,恐为天下所耻笑。唯君侯察之。”云长曰:“此皆吾兄之事,非某所宜与也[6]。”肃曰:“某闻君侯与皇叔桃园结义,誓同生死。皇叔即君侯也,何得推托乎?”云长未及回答,周仓在阶下厉声言曰:“天下土地,唯有德者居之。岂独是汝东吴当有耶!”云长变色而起,夺周仓所捧大刀,立于庭中,目视周仓而叱曰:“此国家之事,汝何敢多言?可速去!”仓会意,先到岸口,把红旗一招。关平船如箭发,奔过江东来。云长右手提刀,左手挽住鲁肃手,佯推醉曰:“公今请吾赴宴,莫提起荆州之事。吾今已醉,恐伤故旧之情。他日令人请公到荆州赴会,另做商议。”鲁肃魂不附体,被云长扯至江边。吕蒙、甘宁各引本部军欲出,见云长手提大刀,亲握鲁肃,恐肃被伤,遂不敢动。云长到船边,却才放手,早立于船首,与鲁肃作别。肃如痴似呆,看关公船已乘风而去。后人有诗赞关公曰:
藐视吴臣若小儿,单刀赴会敢平欺。当年一段英雄气,尤胜相如在淹池。
云长自回荆州。肃即时使人申报孙权。权闻之大怒,商议起倾国之兵,来取荆州。忽报:“曹操又起三十万大军来也!”权大惊,且教鲁肃休惹荆州之兵,移兵向合淝、濡须,以拒曹操。
却说操将欲起程南征,参军傅干上书谏操,休养生息,待时而动。操从之。又有人议欲尊曹操为魏王。中书令荀攸谏阻,曹操闻之,怒曰:“此人欲效荀彧耶!”荀攸知之,忧愤而卒,亡年五十八岁。操厚葬之,遂罢魏王事。献帝正与伏后每见操,皆战栗不已。知操不久必将篡位。伏皇后召穆顺,以密诏付之,欲使遣人往吴、蜀二处,令约会起兵,讨贼救主。穆顺回遇曹操,操再三盘诘,又令人反复搜身,终于从发髻中搜出书信。遂令人入宫,先收皇后玺缓,又将伏后乱棒打死。随即入宫,将伏后所生二子,皆鸩杀之。当晚将伏完、穆顺等宗族二百余口,皆斩于市。操入见皇帝,使册立曹贵人为正宫皇后。
曹操威势日甚。会大臣商议收吴灭蜀之事。夏侯悖进言,宜先取汉中张鲁,以得胜之兵取蜀,可一鼓而下也。曹操曰:“正合吾意。”遂起兵西征张鲁。张鲁遣大将杨昂、杨任御敌。二人先后兵败战死。昔者马超往西川,庞德卧病不曾行,遂留在张鲁处。张鲁即召庞德至,厚加赏劳,令庞德出战。曹操在渭桥时,深知庞德之勇,欲收之。贾诩献计,使人杨松,使谮庞德于张鲁。松见信大喜,便说庞德受了曹操贿赂,阵前假输。张鲁大怒,唤庞德责骂,欲斩之。阎圃苦谏。张鲁曰:“你来日出战,不胜必斩!”庞德抱恨而退。次日,曹兵攻城,庞德引兵冲出,跌入陷坑被擒,遂降曹。张鲁数战皆失利,松劝降曹,鲁不肯,逃往巴中,南郑府库皆封存不烧。操见之,心甚怜之。杨松为内应,又下巴中,操劝鲁降,优礼相待。操以杨松卖主求荣,命斩之于市曹示众。
曹操已得东川,主簿司马懿、刘晔皆进言,趁刘备立足未稳,可速进兵攻之。曹操叹曰:“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遂按兵不动。却说西川震动。玄德请军师商议。孔明曰,曹操分军屯合淝,惧孙权也。可分江夏、长沙、桂阳三郡还吴,遣舌辩之士,陈说利害,令吴起兵袭合淝,牵动其势,操必勒兵南向矣。伊籍携书信先到荆州,知会云长,然后入吴,交还长沙等三郡。
孙权即调遣将兵,攻取皖城。又引十万大军,来攻合淝。张辽与李典、乐进商议,李典引军设伏,辽与进出击。吴兵中伏,折了大半。这一阵杀得江南人人害怕;闻张辽大名,小儿也不敢夜啼。孙权收军回濡须,整顿船只人马,商议水陆并进。张辽急令报知曹操,求请救兵。操见蜀中已不可下,乃留夏侯渊守汉中定军山隘口,留张郃守蒙头岩等隘口。其余军兵拔寨都起,杀奔濡须坞来。凌统受命,引兵三千出击,与张辽斗五十合,不分胜败。孙权令吕蒙接应回营。甘宁率百人夜劫曹营,大胜而归。次日,大战一场,吴军将败之时,陆逊领军十万赶到,反败为胜,曹军大败。是役也,陈武为庞德杀,董袭又沉江而死,孙权哀痛至切,将二人厚葬。又感周泰救护之功,设宴款之,厚赐之。权在濡须,与操相拒月余,不能取胜。权许年纳岁贡,遂两下言和,各自收兵。
操班师回许昌。文武众官皆议立曹操为魏王。尚书崔琰力言不可,被下狱,又骂操奸贼,被杖杀。建安二十一年夏五月,操拜命受魏王之爵,立长子曹丕为王世子。
曹操染病,服药无愈。太史丞许芝荐神卜管辂。辂至,参拜讫,操令卜之。辂答曰:“此幻术耳,何必为忧?”操心安,病乃渐可。操令卜东吴、西蜀二处。辂设卦云:“东吴主亡一大将,西蜀有兵犯界。”操不信。忽合淝报来:“东吴陆口守将鲁肃身故。”操大惊,便差人往汉中探听消息。不数日,飞报刘玄德遣张飞、马超兵屯下辨取关。操大怒,便欲自领大兵再入汉中,令管辂卜之。辂曰:“大王未可妄动,来春许都必有火灾。”操见辂言累验,故不敢轻动,留居邺郡。使曹洪领兵五万,往助夏侯渊、张郃同守东川;又差夏侯悖领兵三万,于许都来往巡警,以备不虞;又教长史王必总督御林军马。
时耿纪、韦晃、祎果,太医吉平之子吉邈、吉穆等五人在许都,又密谋杀曹操。元宵夜于城中放火,攻魏王宫。事败,五家宗族老小,皆斩于市。
【注释】
[1]渑池会:渑池,今河南渑池县西。战国时,秦襄王约赵惠文王会于渑池,欲恃强凌弱。赵相国蔺相如智勇兼备,奋不顾身,既保护了赵王的尊严和安全,又全身而退。
[2]万人敌:指兵法,古代军事学。
[3]垂听:谦词,让别人听自己说。
[4]左将军:刘备曾受封左将军。
[5]愆[qiān]德隳[huī]好:愆,犯过失。隳,毁坏,败坏。好,交情,友谊。德行有失,破坏交情。
[6]非某所宜与也:宜,应当。与,参与。这不是我应当参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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