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曹洪领兵到汉中，令张郃、夏侯渊各据险要。张郃请战，曹洪用兵谨慎，曰:“吾见马超不出，恐有别谋。且我在邺都，闻神卜管辂有言:当于此地折一员大将。吾疑此言，故不敢轻进。”张郃大笑曰:“将军行兵半生，今奈何信卜者之言而惑其心哉?郃虽不才，愿以本部兵取巴西[1]。若得巴西，蜀郡易耳。”洪曰:“巴西守将张飞，非比等闲，不可轻敌。”张郃曰:“人皆怕张飞，吾视之如小儿耳!此去必擒之!”洪曰:“倘有疏失，若何?”郃曰:“甘当军令。”洪立了文状，张郃进兵。
却说张郃部兵三万，分为三寨，各傍山险。当日张郃于三寨中，各分军一半去取巴西，留一半守寨。张飞急唤雷铜商议，于阆中设伏，郃兵大败退回山寨，坚守不出。飞久攻不下，相拒五十余日，就在山前扎住大寨，每日饮酒；饮至大醉，坐于山前辱骂。孔明令魏延解酒赴军前，飞拜受讫，吩咐魏延、雷铜各引一支人马，为左右翼；只看军中红旗起，便各进兵；教将酒摆列帐下，令军士大开旗鼓而饮。张郃自山顶观望，见张飞坐于帐下饮酒，令二小卒于面前相扑为戏。郃曰:“张飞欺我太甚!”传令今夜下山劫飞寨，令蒙头、荡石二寨，皆出为左右援。当夜张郃乘着月色微明，引军从山侧而下，径到寨前。遥望张飞大明灯烛，正在帐中饮酒。张郃当先大喊一声，山头擂鼓为助，直杀入中军。但见张飞端坐不动。张郃骤马到面前，一枪刺倒，却是一个草人。急勒马回时，帐后连珠炮起。一将当先，拦住去路，睁圆环眼，声如巨雷:乃张飞也。挺矛跃马，直取张郃。两将在火光中，战到三五十合。张郃只盼两寨来救，谁知两寨救兵，已被魏延、雷铜两将杀退，就势夺了二寨。张郃不见救兵至，正没奈何，又见山上火起，已被张飞后军夺了寨栅。张郃三寨俱失，只得奔瓦口关去了。
张郃退守瓦口关，三万军已折了二万，遣人问曹洪求救。洪怒，不肯发兵，反使人催督张郃出战。郃心慌，只得定计，分两军去关口前山僻埋伏。雷铜中伏，被刺于马下。郃又回战张飞，不数合，又败走。张飞知是计，收军回寨，与魏延商议将计就计。延问曰:“如何?”飞曰:“我明日先引一军前往，汝却引精兵于后，待伏兵出，汝可分兵击之。用车十余乘，各藏柴草，塞住小路，放火烧之。吾乘势擒张郃，与雷铜报仇。”魏延领计。次日，张飞引兵前进。张郃兵又至，与张飞交锋。战到十合，郃又诈败。张飞引马步军赶来，郃且战且走。引张飞过山峪口，郃将后军为前，复扎住营，与飞又战，指望两彪伏兵出，要围困张飞。不想伏兵却被魏延精兵到，赶入峪口，将车辆截住山路，放火烧车，山谷草木皆着，烟迷其径，兵不得出。张飞只顾引军冲突，张郃大败，死命杀开条路，走上瓦口关，收聚败兵，坚守不出。
张飞和魏延连日攻打关隘不下。飞见不济事，把军退二十里，却和魏延引数十骑，自来两边哨探小路。忽见男女数人，各背小包，于山僻路攀藤附葛而走。飞于马上用鞭指与魏延曰:“夺瓦口关，只在这几个百姓身上。”便唤军士吩咐:“休要惊恐他，好生唤那几个百姓来。”军士连忙唤到马前。飞用好言以安其心，问其何来。百姓告曰:“某等皆汉中居民，今欲还乡。听知大军厮杀，塞闭阆中官道；今过苍溪，从梓潼山桧釿川入汉中，还家去。”飞曰:“这条路取瓦口关远近若何?”百姓曰:“从梓潼山小路，却是瓦口关背后。”飞大喜，带百姓入寨中，与了酒食；吩咐魏延:“引兵扣关攻打，我亲自引轻骑出梓潼山攻关后。”便令百姓引路，选轻骑五百，从小路而进。却说张郃为救军不到，心中正闷。人报魏延在关下攻打。张郃披挂上马，却待下山，忽报:“关后四五路火起，不知何处兵来。”郃自领兵来迎。旗开处，早见张飞。郃大惊，急往小路而走。马不堪行。后面张飞追赶甚急，郃弃马上山，寻径而逃，方得走脱，随行只有十余人。
步行入南郑见曹洪。洪见张郃只剩下十余人，大怒曰:“吾教汝休去，汝取下文状要去；今日折尽大兵，尚不自死，还来做甚?”喝令左右推出斩之。行军司马郭淮谏曰:“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张郃虽然有罪，乃魏王所深爱者也，不可便诛。可再与五千兵径取葭萌关，牵动其各处之兵，汉中自安矣。如不成功，二罪俱罚。”曹洪从之，又与兵五千，教张郃取葭萌关。
郃领命进兵葭萌关。孟达与张郃交锋，大败而回。霍峻急申文书到成都。玄德闻知，请军师商议。孔明聚众将于堂上，老将黄忠奋勇请战。孔明曰:“将军要去，谁为副将?”忠曰:“老将严颜，可同我去。但有疏虞，先纳下这白头。”赵云谏阻。孔明曰:“汝以二人老迈，不能成事，吾料汉中必于此二人手内可得。”赵云等各各晒笑而退。却说黄忠、严颜到关上，孟达、霍峻见了，心中亦笑。黄忠谓严颜曰:“你可见诸人动静么?他笑我二人年老，今可建奇功，以服众心。”严颜曰:“愿听将军之令。”两个商议定了，随即出战。张郃见了黄忠，笑曰:“你许大年纪，犹不识羞，尚欲出战耶!”忠怒曰:“竖子欺吾年老!吾手中宝刀却不老!”黄、严二军前后夹攻，张颌又大败而归。
曹洪听知张郃输了一阵，又欲见罪。郭淮曰:“张郃被迫，必投西蜀；今可遣将助之，就如监临，使不生外心。”曹洪从之，即遣夏侯悖之侄夏侯尚并降将韩玄之弟韩浩，二人引五千兵，前来助战。黄忠、严颜知天荡山乃是曹操屯粮积草之地，夺天荡山，汉中可得也。二人欲建奇功，连日哨探，已知路径，遂定计，严颜自领一支军去了。
夏侯尚、韩浩出战黄忠。黄忠力战二将，连日诈败，连失数寨，直退在关上。张颌知有诈，谏阻二人进兵。夏侯尚叱张郃曰:“你如此胆怯，可知屡次战败!今再休多言，看吾二人建功!”张郃羞赧而退。二将扣关下寨，黄忠坚守不出。孟达见黄忠连败，暗暗发书，申报玄德。玄德慌问孔明。孔明曰:“此乃老将骄兵之计也。”玄德差刘封来关上接应黄忠，忠笑称此乃骄兵之计，将于是夜破敌。
是夜二更，黄忠引五千军破寨直入，夏侯尚、韩浩猝不及防，各自逃命而走，军马自相践踏，死者无数。比及天明，连夺三寨。寨中丢下军器鞍马无数，尽教孟达搬运入关。黄忠催军马士卒努力向前。张郃军兵，反被自家败兵冲动，都屯扎不住，望后而走；尽弃了许多寨栅，直奔至汉水旁。
张郃与夏侯尚、韩浩连夜投天荡山，守将夏侯德乃夏侯尚之兄，具言前事。夏侯德欲发兵复取原寨。郃曰:“只宜坚守，不可妄动。”忽听山前金鼓大震，人报黄忠兵到。夏侯德以为黄忠勇而无谋。韩浩曰:“愿借精兵三千击之，当无不克。”德遂分兵与浩下山。黄忠整兵来迎，挥刀直取浩，只一合，斩浩于马下。蜀兵大喊，杀上山来。张郃、夏侯尚急引军来迎。忽听山后大喊，火光冲天而起，上下通红。夏侯德提兵来救火时，正遇老将严颜，手起刀落，斩夏侯德于马下。原来黄忠预先使严颜引军埋伏于山僻去处，只等黄忠军到，却来放火，柴草堆上，一齐点着，烈焰飞腾，照耀山峪。严颜既斩夏侯德，从山后杀来。张郃、夏侯尚前后不能相顾，只得弃天荡山，望定军山投奔夏侯渊去了。
黄忠、严颜守住天荡山，捷音飞报成都。玄德闻之，聚众将庆喜。法正进言玄德，当乘此时，举大兵亲往征之，汉中可定也。则进可讨贼，退可自守。玄德、孔明皆深然之。遂传令赵云、张飞为先锋，玄德与孔明亲自引兵十万，择日图汉中；传檄各处，严加提备。
玄德大军出葭萌关下营，召黄忠、严颜到寨，厚赏之。黄忠又请命欲战夏侯渊，取定军山。孔明教法正监军，令凡事计议而行。二人领本部兵去了。孔明又令赵云将一支人马，从小路出奇兵接应黄忠:若忠胜，不必出战；倘忠有失，即去救应。又遣刘封、孟达:“领三千兵于山中险要去处，多立旌旗，以壮我兵之声势，令敌人惊疑。”三人各自领兵去了。又差人往下辨，授计与马超，令他如此而行。又差严颜往巴西阆中守隘，替张飞、魏延来同取汉中。
闻报天荡山已失，操大惊，急发兵四十万亲征，以救汉中。不一日，军至南郑。曹洪接着，备言张郃之事。操曰:“非郃之罪，胜负乃兵家常事耳。”洪曰:“目今刘备使黄忠攻打定军山，夏侯渊知大王兵至，固守未曾出战。”操曰:“若不出战，是示懦也。”便差人持节到定军山，教夏侯渊进兵，勉之曰:“凡为将者，当以刚柔相济，不可徒恃其勇。若但任勇，则是一夫之敌耳。吾今屯大军于南郑，欲观卿之妙才，勿辱二字可也。”夏侯渊览毕大喜，遂定计，令夏侯尚出战诱敌，只宜输，不宜赢。黄忠令陈式迎战。夏侯尚诈败诱陈式进兵，背后夏侯渊引兵突出，将陈式生擒回寨。忠慌与法正商议，用反客为主之法，步步为营。渊令夏侯尚出战，黄忠出迎，只一合，生擒夏侯尚归寨。渊急使人到黄忠寨，言愿交换陈式、夏侯尚。忠许之。次日，一声鼓响，陈式、侯夏尚各望本阵奔回。夏侯尚比及到阵门时，被黄忠一箭，射中后心。尚带箭而回。
黄忠逼到定军山下，与法正商议。正以手指曰:“定军山西，巍然有一座高山，四下皆是险道。此山上足可下视定军山之虚实。将军若取得此山，定军山只在掌中也。”忠仰见山头稍平，山上有些少人马。是夜二更，忠引军士鸣金击鼓，直杀上山顶。此山有夏侯渊部将杜袭守把，止有数百余人。当时见黄忠大队拥上，只得弃山而走。忠得了山顶，正与定军山相对。法正曰:“将军可守在半山，某居山顶。待夏侯渊兵至，吾举白旗为号，将军却按兵勿动；待他倦怠无备，吾却举起红旗，将军便下山击之:以逸待劳，必当取胜。”忠大喜，从其计。夏侯渊出战，张郃劝止不听，黄忠坚守不出。午时以后，法正见曹兵倦怠，锐气已堕，多下马坐息，乃将红旗招展，鼓角齐鸣，喊声大震，黄忠一马当先，驰下山来，犹如天崩地塌之势。夏侯渊措手不及，被黄忠赶到麾盖之下，大喝一声，犹如雷吼。渊未及相迎，黄忠宝刀已落，连头带肩，砍为两段。曹兵大溃，各自逃生。黄忠乘势去夺定军山，张郃领兵来迎。忠与陈式两下夹攻，混杀一阵，张郃败走。忽然山旁闪出一彪人马，挡住去路；为首一员大将，大叫:“常山赵子龙在此!”张郃大惊，引败军夺路望定军山而走。只见前面杜袭来报，定军山已被刘封、孟达夺了。郃大惊，遂与杜袭引败兵到汉水扎营，一面令人飞报曹操。
操闻渊死，放声大哭。操深恨黄忠，遂亲统大军，来定军山与夏侯渊报仇，令徐晃做先锋。行到汉水，张郃、杜袭接着曹操。二将曰:“今定军山已失，可将米仓山粮草移于北山寨中屯积，然后进兵。”曹操依允。
却说黄忠斩了夏侯渊首级，来葭萌关上见玄德献功。玄德大喜，加忠为征西大将军，设宴庆贺。忽牙将张著来报说:“曹操自领大军二十万，来与夏侯渊报仇。目今郃在米仓山搬运粮草，移于汉水北山脚下。”孔明曰:“今操引大兵至此，恐粮草不敷，故勒兵不进；若得一人深入其境，烧其粮草，夺其辎重，则操之锐气挫矣。”黄忠与赵云拈阉，忠占先，遂引军先行，子龙后援。忠与副将张著入曹营，欲放火，为张郃、徐晃、文聘围住，不能走脱。赵云在营中，看看等到午时，不见忠回，急忙披挂上马，引三千军向前接应。云挺枪骤马，杀入重围，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先刺死文聘部将慕容烈，又刺死焦炳。直至北山之下，杀退张郃、徐晃，救出黄忠，且战且走。所到之处，无人敢阻。操于高处望见，惊问众将曰:“此将何人也?”有识者告曰:“此乃常山赵子龙也。”操曰:“昔日当阳长坂英雄尚在!”急传令曰:“所到之处，不许轻敌。”
赵云又救了张著，杀回本寨。云令寨门大开，拨弓弩手于寨外壕中埋伏，尔后匹马单枪，立于营外。张郃、徐晃领兵追至，不敢前进。曹操亲到，急催督众军杀奔营前；见赵云全然不动，曹兵翻身就回。赵云把枪一招，壕中弓弩齐发。时天色昏黑，正不知蜀兵多少，曹兵自相践踏，拥到汉水河边，落水死者，不知其数。赵云、黄忠、张著各引兵一支，追杀甚急。操正奔走间，刘封、孟达率二支兵，又从米仓山路杀来，放火烧粮草。操弃了北山粮草，忙回南郑。徐晃、张郃亦弃本寨而走。赵云占了曹寨，黄忠夺了粮草，汉水所得军器无数，大获胜捷，差人去报玄德。玄德谓孔明曰:“子龙一身都是胆也!”于是玄德号子龙为虎威将军，大劳将士，欢宴至晚。后人有诗赞曰:
昔日战长坂，威风犹未减。突阵显英雄，被围施勇敢。鬼哭与神号，天惊并地惨。常山赵子龙，一身都是胆!
曹操复遣大军从斜谷小路而进，来取汉水。玄德乃率兵于汉水之西以迎之。曹操命徐晃为先锋。徐晃引军渡汉水，副将巴西人王平苦谏不听，渡过汉水扎营。黄忠、赵云领兵夹攻，徐晃大败，死战得脱，回营之后，责王平不救。平曰:“我若来救，此寨亦不能保。我曾谏公休去，公不肯所，以致此败。”晃大怒，欲杀王平。平当夜引本部军放火烧营，曹兵大乱，徐晃弃营而走。王平见玄德，尽言汉水地理。玄德大喜，遂命王平为偏将军，领向导使。却说徐晃逃回见操，说:“王平反去降刘备矣!”操大怒，亲统大军来夺汉水寨栅，两军隔水相拒。孔明观看敌情地势，回营唤赵云引五百人，以鼓角号炮骚扰曹军，令其彻夜不安。操心怯，拔寨退三十里，就空阔处扎营。孔明请玄德亲渡汉水，背水结营。后以操本性多疑，遂疑兵之计大败曹军。魏延、张飞又攻下南郑。操退守阳平关。孔明差张飞、魏延分兵两路去截曹操粮道，令黄忠、赵云分兵两路去放火烧山。操大败，弃关而走。蜀兵从后追袭，操次子曹彰接应。刘封战曹彰，只三合便败归。马超、吴兰两军又从后杀来，曹兵败走。曹彰一戟刺吴兰于马下。三军混战。操收兵于斜谷界口扎住。
操屯兵日久，欲要进兵，又被马超拒守；欲收兵回，又恐被蜀兵耻笑，心中犹豫不决。适疱官进鸡汤。操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遂以“鸡肋”为夜间口号。行军主簿杨修，见传“鸡肋”二字，知操有归意，便教随行军士，各收拾行装，准备归程。操遂大怒曰:“汝怎敢造言乱我军心?”喝刀斧手推出斩之，将首级号令于辕门外。盖因杨修为人恃才放旷，屡次识破曹操隐语，又为曹植出谋，干预操之家事。数犯曹操之忌，操早有杀修之心。曹操既杀杨修，佯怒夏侯悖，亦欲斩之。众官告免。操乃斥退夏侯悖，下令来日进兵。
次日，兵出斜谷界口，前面一军相迎，为首大将乃魏延也。操招魏延归降，延大骂。操令庞德出战。二将正斗间，曹寨内火起。人报马超劫了中后二寨。操拔剑在手曰:“诸将退后者斩!”众将努力向前，魏延诈败而走。操方麾军回战马超，自立马于高阜处，看两军争战。忽一彪军撞至面前，大叫:“魏延在此!”拈弓搭箭，射中曹操。操翻身落马。延弃弓绰刀，骤马上山坡来杀曹操。斜刺里闪出一将，大叫:“休伤吾主!”视之，乃庞德也。德奋力向前，战退魏延，保操前行。马超已退。操带伤归寨:原来被魏延射中人中，折却门牙两个，急令医士调治。方忆杨修之言，遂将修尸收回厚葬，就令班师；却教庞德断后。操卧于毡车之中，左右虎贲军护卫而行。马超又率军追赶。操令军士疾行，晓夜奔走无停；直至京兆，方始安心。玄德命刘封、孟达、王平等，攻取上庸诸郡。申耽等闻操已弃汉中而走，遂皆投降。玄德安民已定，大赏三军，人心大悦。
【注释】
[1]巴西:巴，古国名，在今四川省东部。巴西即巴地的西部，在今四川省成都绵阳、德阳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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