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曹操在洛阳，自葬关公后，每夜合眼便见关公。操甚惊惧，问于众官。众官曰:“洛阳行宫旧殿多妖，可造新殿居之。”操曰:“吾欲起一殿，名建始殿。恨无良工。”贾诩曰:“洛阳良工有苏越者，最有巧思。”操召入，令画图像。苏越画成九间大殿，前后廊庑[1]楼阁，呈与操。操视之曰:“汝画甚合孤意，但恐无栋梁之材。”苏越曰:“此去离城三十里，有一潭，名跃龙潭；前有一祠，名跃龙祠。祠旁有一株大梨树，高十余丈，堪做建始殿之梁。”
操大喜，即令人工到彼砍伐。次日，回报此树锯解不开，斧砍不入，不能斩伐。操不信，自领数百骑，直至跃龙祠前下马，仰观那树，亭亭如华盖，直侵云汉，并无曲节。操命砍之，乡老数人前来谏曰:“此树已数百年矣，常有神人居其上，恐未可伐。”操大怒曰:“吾平生游历，普天之下，四十余年，上至天子，下及庶人，无不惧孤；是何妖神，敢违孤意!”言讫，拔所佩剑亲自砍之，铮然有声，血溅满身。操愕然大惊，掷剑上马，回至宫内。是夜二更，操睡卧不安，坐于殿中，隐几而寐。忽见一人披发仗剑，身穿皂衣，直至面前，指操喝曰:“吾乃梨树之神也。汝盖建始殿，意欲篡逆，却来伐吾神木!吾知汝数尽，特来杀汝!”操大惊，急呼:“武士安在?”皂衣人仗剑砍操。操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头脑疼痛不可忍。急传旨遍求良医治疗，不能痊可。众官皆忧。
华歆入奏曰:“大王知有神医华佗否?”操曰:“即江东医周泰者乎?”人赞华佗乃是真扁鹊[2]，仓公[3]之流也。操即差人星夜请华佗入内，令诊脉视疾。佗曰:“大王头脑疼痛，因患风而起。病根在脑袋中，风涎不能出，枉服汤药，不可治疗。某有一法:先饮麻肺汤，然后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方可除根。”操大怒曰:“汝要杀孤耶!”疑其欲为关公报仇，遂呼左右拿下狱中，拷问其情。贾诩求情，操叱曰:“此人欲乘机害我，正与吉平无异!”急令追拷。华佗在狱将死，有一吴姓狱卒，人皆称为“吴押狱”。此人每日以酒食供奉华佗。佗感其恩，以《青囊书》传之。吴押狱买棺殡殓讫，脱了差役回家，欲取《青囊书》看习，只见其妻已将书焚毁，待抢夺时，只剩得一两叶。妻曰:“纵然学得与华佗一般神妙，只落得死于牢中，要他何用?”吴押狱嗟叹而止。
却说曹操自杀华佗之后，病势愈重，又忧吴、蜀之事。正虑间，东吴遣使上书。操取书拆视之，略曰:“臣孙权久知天命已归王上，伏望早正大位，遣将剿灭刘备，扫平两川，臣即率群下纳土归降矣。”操观毕大笑，出示群臣曰:“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侍中陈群等奏曰:“汉室久已衰微，殿下功德巍巍，生灵仰望。今孙权称臣归命，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殿下宜应天顺人，早正大位。”操笑曰:“吾事汉多年，虽有功德及民，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极，何敢更有他望?苟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司马懿曰:“今孙权既称臣归附，王上可封官赐爵，令拒刘备。”操从之，表封孙权为骠骑将军、南昌侯，领荆州牧。即日遣使赍诰敕赴东吴去讫。
操病势转加。是夜，操卧寝室，至三更，觉头目昏眩，乃起，伏几而卧。忽闻殿中声如裂帛，操惊视之，忽见伏皇后、董贵人、二皇子，并伏完、董承等二十余人，浑身血污，立于愁云之内，隐隐闻索命之声。操急拔剑望空砍去，忽然一声响亮，震塌殿宇西南一角。操惊倒于地，近侍救出，迁于别宫养病。次夜，又闻殿外男女哭声不绝。至晓，操召群臣入曰:“孤在戎马之中，三十余年，未尝信怪异之事。今日为何如此?”群臣奏曰:“大王当命道士设蘸修禳。”操叹曰:“圣人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孤天命已尽，安可救乎?”遂不允设蘸。
次日，觉气冲上焦，目不见物，急召夏侯悖商议。悖至殿门前，忽见伏皇后、董贵人、二皇子、伏完、董承等，立在阴云之中。悖大惊昏倒，左右扶出，自此得病。操召曹洪、陈群、贾诩、司马懿等，同至卧榻前，嘱以后事。曹洪等顿首曰:“大王善保玉体，不日定当霍然。”操遗言立曹丕继之，令众人辅佐之。曹洪等涕泣领命而出。操令近侍取平日所藏名香，分赐诸侍妾，且嘱曰:“吾死之后，汝等须勤习女工，多造丝履，卖之可以得钱自给。”又命诸妾多居于铜雀台中，每日设祭，必令女伎奏乐上食。又遗命于彰德府讲武城外，设立疑冢七十二:“勿令后人知吾葬处，恐为人所发掘故也。”嘱毕，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须臾，气绝而死。寿六十六岁。时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也。文武百官尽皆举哀，一面遣人赴曹氏四世子处报丧。众官用金棺银椁将操入殓，星夜举灵榇赴邺郡来。曹丕闻知父丧，放声痛哭，率大小官员出城十里，伏道迎榇入城，停于偏殿。官僚挂孝，聚哭于殿上。中庶子司马孚、兵部尚书陈请曹丕嗣位。或有官员言曰须得汉帝诏告才可。正议论间，华歆自许昌飞马而至，已威逼汉帝索得诏命。原来华歆谄事魏，故草此诏，献帝降之，帝只得听从，故下诏即封曹丕为魏王、丞相、冀州牧。丕即日登位，受大小官僚拜舞起居。
正宴会庆贺间，鄢陵侯曹彰自长安领十万大军来到。谏议大夫贾逵挺身而出，出城折服之。彰默然无语，乃只身入内，拜见曹丕。兄弟二人，相抱大哭。曹彰将本部军马尽交与曹丕。丕令彰回鄢陵自守，彰拜辞而去。
于是曹丕安居王位，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贾诩、华歆等大小官僚，尽皆升赏。谥曹操曰武王，葬于邺郡高陵，令于禁董治陵事。禁奉命到彼，只见陵屋中白粉壁上，图画关云长水淹七军擒获于禁之事:画云长俨然上坐，庞德愤怒不屈，于禁拜伏于地，哀求乞命之状。原来曹丕以于禁兵败被擒，不能死节，既降敌而复归，心鄙其为人，故先令人图画陵屋粉壁，故意使之往见以愧之。当下于禁见此画像，羞愤成病，不久而死。
曹丕又遣使问临淄侯植、萧怀侯熊不来奔丧之罪。曹熊惧罪，自缢身死。曹植驱逐使者。丕闻之，大怒，即令许褚领虎卫军三千，火速至临淄擒曹植等一干人来。
却说曹丕之母卞氏，听得曹熊缢死，心甚悲伤；忽又闻曹植被擒，其党丁仪等已杀，大惊。急出殿，哭阻曹丕杀植。华歆曰:“子建怀才抱智，终非池中物；若不早除，必为后患。”丕曰:“母命不可违。”歆曰:“人皆言子建出口成章，臣未深信。主上可召入，以才试之。若不能，即杀之；若果能，则贬之，以绝天下文人之口。”丕从之。须臾，曹植入见，惶恐伏拜请罪。丕曰:“吾与汝情虽兄弟，义属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礼?昔先君在日，汝常以文章夸示于人，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笔。吾今限汝行七步吟诗一首。若果能，则免一死；若不能，则从重治罪，决不姑恕!”植曰:“愿乞题目。”时殿上悬一水墨画，画着两只牛，斗于土墙之下，一牛坠井而亡。丕指画曰:“即以此画为题。诗中不许犯着二牛斗墙下，一牛坠井死字样。”植行七步，其诗已成。诗曰:“两肉齐道行，头上带凹骨。相遇块山下，郯起相搪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气不泄毕。”曹丕及群臣皆惊。丕又曰:“七步成章，吾犹以为迟。汝能应声而作诗一首否?”植曰:“愿即命题。”丕曰:“吾与汝乃兄弟也。以此为题。亦不许犯着‘兄弟’字样。”植略不思索，即口占一首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闻之，潸然泪下。其母卞氏，从殿后出曰:“兄何逼弟之甚耶?”丕慌忙离坐告曰:“国法不可废耳。”于是贬曹植为安乡侯。植拜辞上马而去。
曹丕自继位之后，法令一新，威逼汉帝，甚于其父。早有细作报入成都。汉中王闻之，大惊，即与文武商议曰:“曹操已死，曹丕继位，威逼天子，更甚于操。东吴孙权，拱手称臣。孤欲先伐东吴，以报云长之仇；次讨中原，以除乱贼。”言未毕，廖化出班，哭拜于地曰:“关公父子遇害，实刘封、孟达之罪。乞诛此二贼。”玄德便欲遣人擒之。孔明谏玄德分隔二人，遣使升刘封去守绵竹。
彭羕与孟达甚厚，欲遣人驰报孟达。使者为马超捉获。超审知此事，即往见彭羕，以言挑之，知其果有反意。超即将人与书解见汉中王，细言其事。玄德大怒，即令擒彭羕下狱赐死。孟达闻之大惊，与上庸、房陵都尉申耽、申仪谋反，当晚引五十余骑投魏去了。玄德大怒，欲起兵擒之。孔明献计，可就遣刘封进兵，令二虎相并。封受命，率兵来擒孟达。却说曹丕闻孟达来降，尚未准信，忽报刘封引五万兵来取襄阳，单搦孟达厮杀。丕即令其去襄阳取刘封首级。达请命前去说刘封亦来降。刘封览书大怒曰:“此贼误吾叔侄之义，又间吾父子之亲，使吾为不忠不孝之人也!”遂扯碎来书，斩其使，次日，引军前来搦战。曹军徐晃、夏侯尚、孟达三军夹攻，刘封大败而走，又见上庸申耽、房陵申仪亦降魏。晃乘势追杀，封急望西川而走，只剩得百余骑。到了成都，入见汉中王，哭拜于地，细奏前事。玄德怒而斩之，后闻孟达招之，毁书斩使之事，心中颇悔；又哀痛关公，以致染病。因此按兵不动。
且说魏王曹丕，自即王位，将文武官僚，尽皆升赏；遂统甲兵三十万，南巡沛国谯县，大飨先茔。乡中父老，扬尘遮道，奉觞进酒，效汉高祖还沛之事。人报大将军夏侯悖病危，丕即还邺郡。时悖已卒，丕为挂孝，以厚礼殉葬。
是岁八月间，报称石邑县凤凰来仪，临淄城麒麟出现，黄龙现于邺郡。于是中郎将李伏、太史丞许芝商议:种种瑞徵，乃魏当代汉之兆，可安排受禅之礼，令汉帝将天下让于魏王。遂同华歆、王朗、辛毗、贾诩、刘廙、刘晔、陈矫、陈群、桓阶等一班文武官僚，四十余人，直入内殿，来奏汉献帝，请禅位于魏王曹丕。帝闻奏大惊，半晌无言，觑百官而哭告。华歆引李伏、许芝近前奏以祥瑞之说。帝大哭，入后殿去了。百官晒笑而退。
次日，官僚又集于大殿，令宦官入请献帝。帝忧惧不敢出。曹后曰:“百官请陛下设朝，陛下何故推阻?”帝泣曰:“汝兄欲篡位，令百官相逼，朕故不出。”曹后大怒曰:“吾兄奈何为此乱逆之事耶!”言未已，只见曹洪、曹休带剑而入，请帝出殿。曹后大骂曰:“俱是汝等乱贼，希图富贵，共造逆谋!吾父功盖寰区，威震天下，然且不敢篡窃神器[4]。今吾兄嗣位未几，辄思篡汉，皇天必不祚尔!”言罢，痛哭入宫。
华歆等索要玉玺，符宝郎[5]祖弼不从，曹洪令推出斩之，祖弼大骂而死。帝战栗不已。只见阶下披甲持戈数百余人，皆是魏兵。帝泣谓群臣曰:“朕愿将天下禅于魏王，幸留残喘，以终天年。”贾诩曰:“魏王必不负陛下。陛下可急降诏，以安众心。”帝只得令陈群草禅国之诏，令华歆赍捧诏玺，引百官直至魏王宫献纳。曹丕用司马懿之计，再三推辞。华歆等令帝三降禅位之诏，又令华歆使汉帝筑一坛，名受禅坛；择吉日良辰，集大小公卿，尽到坛下，令天子亲奉玺缓，禅天下与曹丕。
贾诩引大小官僚朝于坛下。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国号大魏。丕即传旨，大赦天下。谥父曹操为太祖武皇帝，华歆扶献帝跪于坛下听旨。丕降旨封帝为山阳公，即日便行。百官请曹丕答谢天地。丕方下拜，忽然坛前卷起一阵怪风，飞沙走石，急如骤雨，对面不见；坛上火烛，尽皆吹灭。丕惊倒于坛上，百官急救下坛，半晌方醒。侍臣扶入宫中，数日不能设朝。后病稍可，方出殿受群臣朝贺。封华歆为司徒，王朗为司空；大小官僚，一一升赏。丕疾未痊，疑许昌宫室多妖，乃自许昌幸洛阳，大建宫室。
早有人到成都，报说曹丕自立为大魏皇帝，于洛阳盖造宫殿；且传言汉帝已遇害。汉中王闻知，痛哭终日，下令百官挂孝，遥望设祭，上尊谥曰“孝愍皇帝”。玄德因此忧虑，致染成疾，不能理事，政务皆托与孔明。
孔明与太傅许靖、光禄大夫谯周商议，言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欲尊汉中王为帝。汉中王勃然变色曰:“孤岂效逆贼所为!”苦劝数次，汉中王坚执不从。孔明乃托病不出，汉中王探视病情，再三请问。孔明喟然叹曰:“臣自出茅庐，得遇大王，相随至今，言听计从；今幸大王有两川之地，不负臣夙昔之言。目今曹丕篡位，汉祀将斩，文武官僚，咸欲奉大王为帝，灭魏兴刘，共图功名；不想大王坚执不肯，众官皆有怨心，不久必尽散矣。若文武皆散，吴、魏来攻，两川难保。臣安得不忧乎?”汉中王曰:“吾非推阻，恐天下人议论耳。”孔明曰:“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今大王名正言顺，有何可议?岂不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汉中王曰:“待军师病可，行之未迟。”孔明听罢，从榻上跃然而起，将屏风一击，外面文武众官皆入，拜伏于地曰:“王上既允，便请择日以行大礼。”孔明曰:“王上既允所请，便可筑坛择吉，恭行大礼。”即时送汉中王还宫，遂安排诸事，使人筑坛，迎请汉中王登坛致祭。谯周在坛上读罢祭文，孔明率众官恭上玉玺。汉中王受了，捧于坛上，再三推辞。孔明奏曰:“王上平定四海，功德昭于天下，况是大汉宗派，宜即正位。已祭告天神，复何让焉?”文武各官，皆呼万岁。拜舞礼毕，改元章武元年。立妃吴氏为皇后，长子刘禅为太子；封次子刘永为鲁王，三子刘理为梁王；封诸葛亮为丞相，许靖为司徒；大小官僚，一一升赏。大赦天下。两川军民，无不欣跃。
【注释】
[1]廊庑[láng wǔ]:指“堂下周屋”，即堂下四周的廊屋。分别而言，廊无壁，仅做通道；庑则有壁，可以住人。
[2]扁鹊:姓秦，名越人，是春秋时期名医。
[3]仓公:姓淳于，名意，是西汉时的名医，临淄人。
[4]神器:指帝位。
[5]符宝郎:官名，即尚符玺郎中，掌管皇帝玉玺、虎符、竹符等印信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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