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的愤怒

肖春这个孩子又犯错误了！

离上次的事件只有一个月！

一个月前，在田径场，体育老师带着运动队在训练，队员们很快就要参加市运会。肖春带着一帮朋友要进草坪踢足球。

体育老师不让他进去，多次劝阻不听。体育组的一位女教师走上去，拉他衣领，让他离开。

他反手一挥，一巴掌打在老师脸上。

女教师哭了。

体育组老师拉他到政教处，他不去。

我听说后，走过去，把他叫到办公室。

他捋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双臂。双腿一前一后交叉站着。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孩子。

他一开始并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说：“我没有错，我也没有打老师，是她先动手来拉我的。”

我温和地和他分析前因后果，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我借给他一本《人性的弱点》。让他学习如何自我克制、自我超越、自我规划，重点学习“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章。他被处以警告处分，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检讨。

他读了一个多月，就把书交回来了。说看了其中的几章。还零零碎碎地写了几页读书笔记。看得出，是应付。

他的班主任告诉我，这个孩子在班级里还是很任性，动辄和他人发生冲突，作业不做，上课看课外书，谁管他就和谁过不去。

没想到，这次，他又和老师发生了冲突。

他在课堂上用手机玩游戏，被语文老师发现，收上讲台。他大怒，冲到讲台上，从语文老师手里生生夺过手机。老师自然被气哭了。

班主任叫来家长，把肖春带到我办公室里。当时我正在忙一件紧要的事。按照通常程序，学生的问题应该到政教处处理，但我还是短暂地对他作了一番劝告。

他傲慢地站在我面前。我克制住内心的反感，委婉地批评他：“怎么又犯错误了？不久前你不是还认真反思过了？上次那本书还没有好好看完，现在就又犯这样的错误了，你好意思吗？”

他对我这种和风细雨、软绵无力的教育早已麻木，不屑地说：“看那种书，有什么用处！”

看来，一下子难以解决问题。我决定先让班主任把他带到政教处去。

我担心，政教处人员会被他激怒，提醒他说：“肖春，我告诉你，你今天这种态度，很不好，甚至比较恶劣！我希望你待会儿到政教处去，和老师说话，态度要好一点。犯了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勇气去面对，能够正确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我今天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你去政教处吧。”

他被带到政教处。不出所料地，他和政教处主任发生了冲突。

班主任叫来家长，陪他一道到政教处。

政教处主任当时正在电脑上写一份名单，他打算把几个名字写好之后，再和肖春谈话。他知道肖春的事，大概有意想先晾他一会儿，让他有个自我思考的时间。

肖春站了两三分钟，见主任不理睬他，憋了一肚子火，认为主任不尊重他。

主任和他谈话，批评他不懂得尊敬老师的时候，他仍然是那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横样子，还冲着主任骂：“刚才我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理都不理我，让我等。你自己不懂得尊重人，还有资格来教育我！”

主任平时向来脾气很好。今天本来就忙不过来，肖春又经常给学校添乱，心中自然对他早已有些厌烦和憎恶。他听得此言，勃然大怒，猛拍桌子大骂：“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我以前怎么对待你的？我找你好好谈过几次了？校长找你好好谈过几次了？你连最起码的感恩的心都没有，还想来教训老师？你多少次欺侮同学和老师了？你尊重过同学和老师吗？你还想别人尊重你？告诉你，我就是不尊重你，就是讨厌你这种人，我见都不想见你！你自己不想好好做人，你就给我从办公室里滚出去。我永远不要见到你！”

肖春或许从来没有想到过，主任会发这么大火，他一下子怕了。他的父亲眼见自己的儿子把老师气成这个样子，一怒之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下午，当他再次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他哭出了声。

他承认自己的种种错误，特别是承认自己对老师的确不够尊敬，对学校的规章制度不够尊重。他认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过于自我、任性、放纵、无礼，他希望学校原谅他，给他一次机会。

由于他是一个借读生，本来我们是可以让他回他原籍学校的，但考虑到这次好像他内心里还有些触动，就留下了他。

果然，此后他好多了。班主任反映说，他收敛了许多，除了偶尔在自修课说几句话外，几乎不再犯其他错误。

后来，我们知道，他是通过一位领导才进学校的，他之所以无所顾忌，就是认为自己是有来头的，而且“来头”很大，“后台”很硬，他认为学校和老师是不敢把他怎么样的。那次冲突，让他对此有了重新认识，学会了改变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假如那位主任没有发火，假如没有这场酣畅淋漓的“大火”，肖春可能还会继续那种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态度，还会认为这个世界可以无所畏惧，可以无视规矩。他该感谢这位主任让他明白：如果你不懂得尊重别人，别人也没有义务尊重你。

还有个孩子，和肖春有着相似的经历。

那是汶川地震发生后没几天，正是举国哀痛的时候。

一位四川籍的住宿生刘东，依然偷偷把西瓜带进寝室，和寝室成员分享，然后，在熄灯后又是唱歌又是说笑。这个刘东，是寝室里的活跃分子，喜欢熄灯后吵闹，还多次把寝室的门锁踢坏。生活指导老师庄老师多次劝阻和提醒，他就是不听。

那个晚上，他又在寝室里，和同学一起在熄灯后吃西瓜。地上尽是西瓜汁和西瓜皮。庄老师发现后，让他不要吃。他反问：“哪条校规规定不能吃？法律规定不能在寝室里吃西瓜吗？你管得太多了！”

其时，正是五月中旬，西瓜上市较早，价格较贵，一块五毛一斤。一般老师也不会轻易买这么贵的西瓜，更何况是经常买。

庄老师想到刘东的种种“劣迹”，想到就在几天前，全校师生一千多人，为四川灾民捐了十七万元，想到有的学生把多年的压岁钱三千多元捐了出来。而这个老家在灾区并且也受灾的学生，居然常常买新上市、价格昂贵的西瓜，且经常不服从管理，不好好学习。

他怒从心头起，大声训斥道：“嘿，你这个四川人，我告诉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大家都省吃俭用，为你们四川人捐款，你还在这里吃西瓜，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你这个四川人！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寝室里吃西瓜，很容易把寝室弄脏，你就是不听，你这个四川人！……”

这位老师对他训斥了一番以后，他大为恼火：“我是四川人怎么了？邓小平不也是四川人吗？”

“人家邓小平是四川人，可人家多能啊，偏你就不争气！”

这下子，刘东感到受伤了。

当天晚上，寝室成员就开他的玩笑，“你这个四川人！”

第二天，隔壁寝室的人也开他的玩笑，“你这个四川人！”

他深感受伤。

于是，他找到班主任。班主任说，你去找政教处老师。他不愿意，认为政教处和生活指导老师是一伙的。班主任又让他找我。他同意了。

他一大早就来找我。刚走进我的办公室，他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听说此事，感到生活指导老师的确说得过分了，总不应该搞“地域歧视”嘛！

但我想，庄老师一向温文尔雅、富有耐心，怎么会这么说话呢？

我先安抚了刘东，告诉他，如果老师说过这个话，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欠妥当的。我作为学校领导，也有责任，代表学校向他道歉。他感到被理解，有点欣慰和感动的样子。

我于是告诉他，他身上肯定有值得反省的地方，否则一向温和的生活指导老师不会怒成这个样子！

果然，刘东也承认了自己在寝室里多次犯错误，不配合老师的管理，多次对庄老师出言不逊的行为。当天，我找了庄老师，让他们两个一起当面沟通交流。

他接受了庄老师的批评，并向庄老师真诚道歉。庄老师也为自己一时冲动的“地域歧视”向他道歉。我趁机又找来刘东所在寝室的成员集体谈话。他们表示自己今后会认真遵守学校的规定，好好配合老师，管好自己，管好寝室。

此后，这个寝室在纪律和卫生等各方面都有了极大的改观。

这两件事情中，老师都发了火，而且发得有些过火，说了一些“过头话”，做了些“过头事”。初看起来，好像作为老师不够冷静，好像对学生不够尊重，好像不太注意教育艺术和方法，好像缺乏先进的教育思想和理念，好像不是优秀教师应有的表现。我也曾经认为，发怒是教师无能的体现，是教师缺乏教育涵养和智慧下的一种被动选择。

但事实证明，对于那些无视他人感受、屡教不改的孩子，有时候，教师的适当动怒，可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教师的愤怒，可能在当时会给当事学生一些伤害，但更给了他们内心的触动，甚至震动！

他们平时习惯了老师的和风细雨、柔言蜜语，习惯了被哄着宠着疼着护着，很少受到伤害。他们只有自己的愤怒和不满，却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行为会给他人带来愤怒和不满。

教师恰如其分地表达愤怒，能让他们幡然醒悟：这个世界并不只有温情脉脉的一面，并不总是只有迁就、退让和包容。而老师也并不总是只有爱心和耐心。老师也有责任，有原则，有底线，有尊严，也有自己的情感和情绪！

对学生而言，这是一种棒喝，有利于学生的顿悟和止步。

我的一个学生，在作文中曾提到初中班主任冲他发火的经历——

那次，因为他一再逃出寝室去网吧，而父母对他已经无能为力。班主任在愤怒之下，用书狠狠地砸了他的脑袋。

他写道，“他的愤怒让我害怕，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张老师发这么大的火，我知道我的行为深深地伤了他的心。后来，他找我谈话，我流着泪向他道歉，并且向他保证，从此不再逃出寝室进网吧打游戏……”

后来，这位学生痛下决心，告别网吧。而这位曾经狠狠敲打过他的班主任，在多年后，却在作文里，被他深深怀念和感激。

教会学生如何尊重和体恤他人、如何敬畏和遵守规则，是我们老师和学校不能忽视和放弃的一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