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医人,自媒能治背驼,曰:“如弓者,如虾者,如曲环者,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一人信焉,而使治驼。乃索板二片,以一置地下,卧驼者其上,又以一压焉,而即屣焉。驼者随直,亦复遂死。其子欲鸣诸官。医人曰:“我业治驼,但管人直,哪管人死!”呜呼,今之为官,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何异于此医哉?
每每读到这个《庸医治驼》的故事,就忍俊不禁。这庸医,其方法之愚蠢、态度之蛮横,实在是令人捧腹。
这样的庸医,生活中不少。
父亲曾经因为被蛇咬伤,右臂肿胀如腿,肤色发紫。到了医院,医生进行了一番检查后,就决定,要给他截肢。
父亲决意不肯:“我是个下地做生活的农民,六十岁了,没有了右手,我还干什么活儿?”
母亲无奈,四处托人找医生。后来,打听到医院附近有一位土郎中,对治疗蛇毒颇有研究。他给我父亲一些消肿的药膏,敷在创口上,又开了个方子,让父亲服几剂药。
不到一周,父亲的臂膀就消了肿,肤色渐渐复原。
父亲还算幸运的,没有被庸医截下一只手臂来。
如果当初听从了那位庸医的建议,他就只能艰难地学着用左手吃饭、用左手砍柴,他将在空荡荡的右袖中,在摇摇晃晃的走姿中,度过风烛残年。
遭遇庸医,花了不少钱,吃不少苦头,病却治不好。而一旦遇见好医生,仅仅几帖药,区区几百块钱,就把病治好了。更糟糕的是,有的庸医,本可治好的病,还会把你治死或者延误了治疗时机。
庸医害人,人人都深恶痛绝,因这危害是显而易见的。
但庸人做教育和办学校,却不容易让人一眼识别。
他们往往会带着令人敬仰和感激的崇高色彩。
某地一位初中班主任,她非常敬业,每天最早下班级,最迟离开学校。她在三年中,多次到学生家里家访。有时候,她会在晚上十点多到学生家里家访,检查督促学生完成作业。
她非常严厉。每天要求学生争分夺秒地学习。学生除了上厕所,下课时间不允许在校园里奔跑;如果犯了错误,学生会被罚抄课文十遍二十遍;她骂起学生来惊天动地,让人汗不敢出。学生背地里称她为“灭绝师太”。她的班级,课堂上总是鸦雀无声,成绩总是遥遥领先,考核总是名列第一,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人数总是最多。她几乎每年都被评为优秀教师,是学校里获得荣誉最多的班主任。
但据她的同事说,她的每届学生中几乎都会出现一些心理问题比较严重的。曾有多名学生离校出走,还有一名成绩出色的孩子曾经跳楼致残,有一名学生多次割腕自杀,后来不得不辍学送医。还有一位学生在进入异地一所知名高中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在寝室里服毒自杀了。
但领导对她依然器重有加,家长仍然喜欢把孩子送到她班里,因为她好像总是能够在学习上把人点铁成金。
在校领导和家长们看来,这样的老师非常敬业,爱校如家,爱生如子,甚至比父母还更“爱”他们的孩子——你看,有多少父母能像这位老师那样关心他们自己孩子的学习啊。
奇怪的是,当我把这个故事告诉培训班的校长和老师们的时候,老师们说,这样的老师,哪里都有。江苏的一位教师则说,在她们当地一所以教改出名的学校里,几乎每个教师都是这样“病态”的。
他们并不喜欢这样的老师。
他们说,这样的老师,如同那个治疗驼背的庸医,只是把“成绩”抓上去了,但是,却把学生的“精神”和“活力”抓死了。
著名杂文家、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王栋生在《不跪着教书》中郑重告诫这类教师:“最需要反省的还是教师。请问:你一生从事教学,你知道学生一生将会如何回忆你?如果他只记得你‘狠’,能‘狠抓死揪’,连课间十分钟都利用足,甚至不让学生去解手,当时家长一片叫好声,后来有人自杀了,有人拖垮了,有人到了成年一无所长,那就是你的种种不是了。”
这是教育人自身特有的清醒。
我庆幸,还是有教育的清醒者在的。
但是,这样的清醒者,也并不是太多,而且,即便有,也依然不得不做着庸医那样误人子弟的事。
这样的教师,自然有其坚实的土地和广阔的市场。
他们在领导和家长眼里是有着极高的威望的。因为他们具有“乐于奉献”的敬业精神,又因为他们的学生成绩纷纷提高了,所以,出几起学生事件,哪怕是自杀事件,是可以原谅的。更何况,心理问题,能怪老师吗?……
因为敬业,她们就被誉为“蜡烛”,显得高大神圣,完美无瑕。
善良的人们不明白,或者说,也不愿意明白,对于教育而言,真正重要的不仅仅是敬业,更要专业,真正的专业!
教师之于孩子,如同医生之于病人。如同不恰当的治疗造成的伤害,不恰当的教育也常常比没有教育更可怕。
正如教师们所言,那位班主任也是受害者,她可能是自觉的或不自觉的受害者。她的背后,有学校的校长,还有一整套评价制度,还有一个牢不可破的教育体制,还有一个缺乏理性的庞大的家长群体,还有一种无处不在、威力十足的社会舆论。
总之,她一定并不孤独,因为荣耀和掌声,还会继续光顾,巨大的成就感,还会鼓舞着她再接再厉、精益求精。
很多校长,就是她坚定的支持者和“垂范者”。
比如,为了抓升学率,特别是那几个重点生,你把体育课省去了,我就把体育、艺术课都减掉;你把学生留到晚上六点,我就干脆开设晚自修;你动员学生周末去补习,我干脆把尖子生拉到学校来补课;你高二开始补课,我就高一开始偷偷补课;你暑假补课半个月,我就暑假补课一个月——当然,是借着“兴趣小组”与“自愿”“自学”或“免费指导”的名义的。
又比如,为了多出几个名牌高中或大学的毕业生,你到我的地盘来挖生源,我就到你的学校墙脚下来挖几个名优教师。
……
在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丛林法则下,校长们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健康、家庭和生活,全力以赴,投入教育的“激烈竞争”中去。
自然,这种敬业精神,会赢得广大家长和上级领导的高度评价。一些地区,每年给各中小学排名,优秀率、合格率和后进生率等,排名甚至准确到各校的各个班级。那些优秀的学校,校长往往可以登台亮相,光荣地领受奖金和奖牌。
但是,我们也看到,这样一来,整个地区的教育生态就失去了应有的平衡。
学校面临竞争压力,发奋向上,不甘落后,这是对学生负责的态度。但这竞争,如果不按照教育自身规律和教育政策法规出牌,总是钻空子、出怪招、走偏门,就不值得提倡,甚至要旗帜鲜明地反对。
因为这个失衡,带来的是部分学生、部分教师与部分学校的功成名就——当然,还有部分校长的步步高升或者光芒四射,但最终遭殃的却是整个地区的众多孩子与家长。
他们一方面因为被升学率狂热误导而挤破头皮要进这些“好学校”,为此不得不动用各种资源请家教,托人走关系。另一方面,即便是那些挤不进“好学校”的孩子们,他们所在的学校,也从此失去了本该宁静安详的教育氛围,孩子们无法自信而快乐地学习、生活。
所有的学校,都被裹挟着去争抢那几个漂亮的数字。
有的学校定下目标,今年两个考进重点高中,明年四个,后年五个。至于这些孩子之外的另外的数百个孩子,则是无暇顾及的。也有的学校,特别重视所有学生的成绩,但是,至于成绩以外的东西,比如学生的良好习惯、健康心理、思维能力、社会公德、合作品质等等,则是不屑一顾的。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于是,所有的学校都被迫奔着几个数字而去,挤压了本该自由与自主的办学空间,放弃了本该坚守的教育常理,删减了大量本该开设的“副课”,忽略了众多本该开展的“花哨”活动,牺牲了大量本该属于孩子们的从容休闲的时间。当然,也牺牲了大量本该属于校长和老师们自己和家人的幸福时光和健康生活。
实在不忍心指责那些敬爱的教育同行。
从教师到校长,谁愿意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
但是,这种敬业精神并不值得大力提倡。
教育是成全和成就,绝不是伤害。任何一种对教育者和受教育者造成伤害和痛苦的教育,都不值得大力提倡。我固执地认为,学生不快乐,教师不幸福,教育就一定不会太健康。
我们需要敬业精神,而且要理直气壮地倡导敬业奉献的精神。我们无法容忍教师队伍中的南郭先生和撞钟和尚,也无法欣赏那些锱铢必较、精于算计的行为。但教育是严谨的科学和博大的艺术,它更需要一种正确的理念、科学的方法、艺术的手段和规范的行为,即专业的态度和行动。
仅仅依靠一腔热情,是无法做成好教师、办出好学校的。
校长和教师对分数的追求,断不是罪恶。但我们对分数的狂热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分数的应有的理性态度。这种狂热在导致学生发展上的严重同质化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分化和异化。近年来层出不穷的学生厌学、怕学、逃学、仇师、恨母、妒友以及自杀和杀人事件,不能不说是它结出的恶果。
教育难以回避竞争,但竞争不该成为教育的主旋律和全部。“二桃杀三士”式的竞争,更像是一种阴谋和谋杀。
承认并服务于人的差异发展,是教育的责任所在。对分数和升学率的崇拜,导致教育背离了自己的使命,也扼杀了众多孩子们的天性。让鸭子上树、让鸟儿下水的竞争机制,即便你如何敬业与奉献,也不值得称道。当教育背离了正确的方向,教育者越是努力,越是“敬业奉献”,对教育的危害就越大,更多的孩子们受毒害或损害的风险就越大。
作为教育者,在应试教育的土壤上,我们或许无法完全超脱,我们或许被迫随波逐流,但是,我们决不能为此推波助澜,我们更不该成为兴风作浪的那位。
如果我们过分尊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丛林法则,那必将导致教育上的不择手段。
可许多人却依然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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