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广阔的试验场,在这里发生着西方曾用几百年才能完成的变革,涉及行为方式和思想观念。那时,关于中国国民形象的描述多是:东亚病夫、爱抽鸦片、贫穷、身体弱。
在洛克菲勒基金会创建协和之前,西医开始有规模地进入中国是1840年鸦片战争后。那时,大量传教士来到中国,他们的活动集中在三个方面——布道、办学、传医。在这支队伍中,日渐强大的美国传教士,比其他国家的传教士,似乎更注重精神文化方面的活动。美国人希望从对外传教,折射出自己国家的民族精神,传播自己认为先进的文化,向遥远的人们宣传自己信奉的律条,显示大国实力。到19世纪末,美国历史上出现了规模最大的海外传教运动,“在这一代将福音传遍全世界”。在这场运动中,“中国热”尤其突出。
曾任中国青年会第一任总干事的博克曼(Fletches S.Brockman,1867—1944)说:“我为什么到中国……因为中国生活着三亿不信仰上帝的人。兄弟姐妹们,你们能想象活着不信仰上帝吗?”20世纪初,美国的入华传教士人数,超过了英国,成为传教热情最高的国家。美国学生志愿海外传教运动的一位领导人说,世界是他的活动场地,而中国则是中心点。另一位说:“中国就是我们的目标,就是指路星辰,是吸引我们所有人的巨大磁铁。”他写的《亚洲的新时代》,是那时的畅销书。
医学传教士是传教士中的一种,他们的工作可以阐述为:慈善济世,在拯救异教徒身体的同时,连灵魂一起拯救了。用一位医学传教士的话说,他们“服从两个天职的召唤:一是基督世界的召唤,二是世俗世界的召唤”。只是到了后来,传教色彩渐渐转淡,医学传教士越来越像医生专业人员。19世纪30年代在广州开设第一家医院的美国人伯驾(Peter Parker)说:“每周都有成百上千的病人投医,我急于医好他们的病体,却无暇代表他们的灵魂向天堂呼救。”
1906年,英国伦敦会与英美其他五个教会合作开办了“协和医学堂”,这就是后来被洛克菲勒基金会买下建立“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前身。协和是Union的雅致译文,沿传至今。
协和医学堂在东单三条东口外,1908年正式开课,到1914年共毕业三十八名学生,当时校园里有十四名外国老师,学校年开支不足五万美元。与日后接办、大改组这个小医学堂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相比,其办校规模和标准,有着很大的距离。而有着这样差强人意水平的医学院,在当时并不少见。比如在《东北西医的传播者》一书中描写的盛京医院,比如有着辉煌名字却没有辉煌内容的上海哈佛医学校。
在协和医学院诞生前,共有四所与协和有关的学校:
协和道学院,在鼓楼西大街,为宗教性学校;
协和女子大学校,在灯市口佟府夹道,后并入燕京,作家冰心曾在此就读;
华北协和女医学校,在崇文门孝顺胡同;
协和医学堂,在东单牌楼石牌坊南,“协和医学院”的前身,中国妇幼卫生事业的创始人、中国第一位医学女博士杨崇瑞,曾在这里就读。
这四所学校现在少有人知,但当时却很有名。
“自从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毛泽东这么描述当时中国人对科学的渴望,“那时,求进步的中国人只要是西方的新道理,什么书也看。向日本、英国、美国、法国、德国派遣学生之多,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国内废科举,兴学校,好像雨后春笋,努力学习西方”。
1915年,正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胡适,在目睹了美国著名大学对于社会的巨大影响力后,极受触动,憧憬着在中国也能出现如此引领社会方向的大学。他在日记中这么写:“他日能见中国有一国家大学可比此邦之哈佛,英国之牛津、剑桥,德之柏林,法之巴黎,吾死瞑目矣……”第二天,他继续写道:“国无海军,不足耻也;国无陆军,不足耻也;国无大学,无公共藏书楼……乃可耻尔。”
那时的中国,黄仁宇形容“是一只潜水艇夹肉面包”,社会改造尚未开始。这一切,都在酝酿着后来1919年的“五四”运动。5月4号,“这上面的一块面包开始变化,打破两千年来的惯例,因此成为以后五十年长期革命之工具”,科学和民主是指南针。这时的北京协和医学院,已存在两年了。只不过,在严格的八年制和优秀生源的要求之下,它首先迎接的是医预科学生。
有人把中国的西医医学教育,分为三个时期:1900年以前,是教会医院时期,虽然也有一些医学校陆续开办,但多依靠教会医院,兼收少数学徒,传授医学知识;1901年至1912年是医学教育的萌芽时期。这期间有:法国人在上海的震旦大学增办医科,德国人开办同济医学校,南满铁路在奉天设“南满医学堂”;1913年,正规的中国医学教育开始成形。这一年,中华民国教育部颁布医学专门学校规程。此后,政府对教会医院采取了维护主权的办法:不得以传播宗教为宗旨,校长、董事会成员必须有中国人。政府还设立了医学教育委员会、护士教育委员会。
除了中国医学教育的历史背景之外,1919年“五四”运动,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1923年国共两党合作,1926年北伐战争,1927年南京政府成立……协和医学院的初期成长过程,正处在中国社会大动荡的年代。军阀混战,政权掌握在北洋军阀手中,顾不及建设中国,法规不成形,对外国人管理宽松,极少干涉。因为特殊的外资背景,协和就像一个位于北京东单的小型“独立王国”,一座扎根在动荡环境中的孤岛。这个独立王国,在业务技术、校园文化、后勤行政管理……方面自成体系。
1906年去芜湖医院的胡恒德(Henry Houghton),毕业于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1911—1917年间,他是上海哈佛医学院的院长。在1920—1928年、1938—1942年间,两度成为协和医学院的校长
在1917年北京协和医学院开学之前,在中国,已有两位美国先行者,他们后来都与协和发生了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他们是1905年去湖南的胡美(Edward Hume)和1906年去芜湖的胡恒德(Henry Houghton)。
毕业于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的胡恒德,起先在芜湖医院供职,从1911年到1917年是上海哈佛医学院的院长,后来两度任北京协和医学院的校长。
受耶鲁大学传教团派遣的耶鲁大学毕业生胡美,则在到达湖南后一年,克服重重困难,在长沙小西门西牌楼,买了土地和房屋,办起了雅礼医院和雅礼学堂。两年后,雅礼医院增加了一位中国医生,有病床十四张。胡美在此后创建湘雅医学院时,有着很高的标准,他曾经说:“医疗工作只能按最科学的路线才能实施。对我们来说,这意味着只能遵从约翰斯·霍普金斯的标准!我们的医疗工作及教育工作,必须依靠最强大的教会影响,按照教育科研的最高知识、最科学的标准进行。”
但他按照“约翰斯·霍普金斯”打造湘雅的理想,因为种种条件限制,未能实现。1921年,胡美到北京参加了协和医学院的开幕典礼,这个医学院后来才真正实现了一个“东方的约翰斯·霍普金斯”。
胡美所信奉的约翰斯·霍普金斯,是在美国医学教育史上的典范。关于它的故事,离不开“约翰斯·霍普金斯模式”的代表人物——韦尔奇。这个本来是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院长的病理学家,对美国医学教育起的作用如此重要,以至人们后来给他一个这样的称呼——“美国医学的校长”。
韦尔奇是19世纪后期去德国学习的那拨儿美国医生中的一个。那时德国的医学教育,已经超过了19世纪上半叶的医学“麦加”之地——法国,成为全世界有活力的年轻人向往的医学殿堂。而美国,研究生教育仍然很差,出国读医的大多去德国。从1870—1914年,有一千五百位美国医生在德国或在德语国家学习过。这支队伍有着共同的特征:年轻,男性,东海岸,上层社会。
在德国大学里那个叫作“实验室”的地方,各种先进仪器应有尽有,学生和老师并肩战斗、热烈讨论,新发现的兴奋时刻有可能涌来,年轻人的灵魂可以自由探索闯荡。他们充分应用生物化学、生理学、病理学、微生物学、药理学……这些彼此关联的学科,去寻找疾病的真正原因和治疗方法。1876年在德国学习的韦尔奇,给他家人的一封信中说:“我们美国没有这样的实验室课程。”
在德国实验室里,这些美国年轻人还接触了一种新工作模式:全职的老师和研究者。他们已经不满足做一位开业的医生,他们想做探索真知的研究者,或者叫学者。1877年,韦尔奇从维也纳给朋友写信说:“你知道吗,我的雄心已经不在开业行医上,我更想去从事病理学的研究。如果我不行医就能养活自己,我愿意不行医。”
德国医学在那时如此吸引人,还因为它扎根在同时崛起中的德国大学制度上。由洪堡在19世纪柏林大学倡导的教学和学术自由,教学、学术、研究三者统一,影响深远。德国医学的实验室,置身在大学中。在大学里有自由的氛围、灵活的组织、设备精良的实验室、探求的精神、浓厚的进取气氛、独立的精神明灯。它符合了美国《生活》杂志对“大学”的评价:“大学”是这一千年中最伟大的事件之一,因为“它创造了一个延续整个世界文明的场所,也培养了大量全面了解这个世界的智者”。
19世纪的美国医学教育远不及欧洲,有人如此尖锐地形容:“教学内容极端贫乏,医学资源付诸阙如,学院毫无资金来源,唯一的收入来自学费,而其中大部分进了教师的口袋……实验室根本不存在……大部分医学院与任何大学都没有关联……也跟医院没关系,因此,教学只限于理论。当时的受业期限照例为两年……而第二年也只是重复第一年的所学。此外,在许多地方,修业期限甚至只有十六至二十周,医学生也完全不需要先修预备课程就可入学。”
最初的改革是1869年,哈佛大学校长艾略特(Charles W.Eliot)在哈佛医学院动刀。一位在哈佛任教的老师说,他“把整个大学翻煎饼似的翻了个彻底,这样的大刀阔斧,在我们医学院还真是史无前例,董事会完全接手院务,彻底改头换面。我们开始领薪水,我虽然不反对,但却担心口袋要缩水了。教学课程全面重订,外来的压力是部分原因,其结果是班级变小,学生变得更好了”。
1893年,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面世,德国留学归来的病理学家韦尔奇是院长。他和著名内科学家奥斯勒(William Osler)等,带来了欧洲先进的医学教育:进入医学院前先接受综合大学的预科教育,医学生尽早接触病人,病理和临床紧密结合,实行住院医师制度和住院总医师制度,临床医疗、教学、科研三位一体……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提高了入学标准,课程设置中临床、基础实验结合,学院和医院整合成一体,让学生通过亲自感受获得疾病知识。这家新崛起的医学院,被推举为美国医学教育的样板。
到20世纪初,举目看全美,医学院的教育仍普遍差强人意。在一百六十所医学院校中仅有一半符合“现代医学教学标准”。这时,一位叫弗莱克斯纳(Abraham Flexner)的人,开始调查美国的医学教育,他走遍北美所有的一百五十五所医学院,并试图给病症开出药方。
弗莱克斯纳也是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毕业生,对“学习理论”有着浓厚兴趣,以至毕业后自己回家乡办学,在实践中检验他推崇的“小班、个体化、手把手”的教学方法,发现效果很好。他写的第一本书是关于全美国的高等教育,尖锐地指出了弊病。这也是后来他被选中调查美国医学教育现状的原因,虽然他没学过医学。
画家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在1905年画的《四名医》,挂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韦尔奇医学图书馆内。画中人物是这家医学院1893年成立时的最早成员。从左到右是:院长、病理学教授韦尔奇(William H.Welch),外科学教授霍尔斯特德(William S.Halsted),内科学教授奥斯勒(William Osler),妇产科教授凯利(Howard A.Kelly)。人称“约翰斯·霍普金斯四巨人”
在一本关于弗莱克斯纳(Abraham Flexner)的传记中,用了“iconoclast”(打破旧习的人)这个词来形容他。这位约翰斯·霍普金斯的毕业生,在20世纪初,打破了一个旧世界,建立了一个美国医学教育的新世界。他喜欢研究“学习理论”,曾自己办学来检验“小班、个体化、手把手”的教学效果。他写的第一本书即全面调查了当时全美的高等教育,尖锐地指出了其弊病
在任何美国医学教育史的版本中,都会提到著名的1910年Flexner报告。它批评了所有的美国医学院校,包括哈佛和耶鲁,唯独将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院推荐为美国医学教育的学习样板。
难怪后人在写弗莱克斯纳传记时,用了“iconoclast”(打破旧习的人)这个词。他打破了一个旧世界,建立了一个美国医学教育的新世界。关于建立新世界,他提出的改革建议是:医学校与综合大学结合,保证大学教育水平。学生入学前至少要有两年的大学基础,学过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学校必须有教学医院,学生能在门诊和病房中参与照管病人,科学地进行临床医学实践。要有医学基础学科的教学和实验条件。选聘专职教师,要善于教学,并有科研能力。
在这份报告公布后,美国那些不合条件的医学校被关闭,从1907年的一百六十所,减为1914年的一百所。毕业生数目也减少了一半。日后的协和,正是沿袭了美国医学教育改革的精神。
除了医学教育之外,还有另一场改革也为协和的成功埋下伏笔。这就是20世纪初在美国提倡的标准化医院管理。日后的协和医院,每个科室也有这样的标准化操作规程,文字装订成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准确地说,协和后来的成功,应归于医学院、医院两方面合力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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