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入协和医学本部后,便开始了医学生的征途。协和的一学年分为三个学期。第一年的重头戏,是解剖、生化、生理学。日后的泌尿外科专家吴阶平,形象地描绘了自己经历过的协和一年级医学生的作息时间表,可以看到普遍存在休息不足的情况:“早8点从宿舍到学校,12点过后才下课,赶回宿舍午餐,午休不超过半小时,又赶到学校,下午2点开始实验课。虽规定5点结束,有时却拖得很晚。记得有一次,直到午夜1点做出实验结果才罢手。一般情况下,6点晚餐,然后到图书馆自习,晚10点图书馆闭馆,回到宿舍继续学习到12点以后才能休息。考试前更是紧张,有的同学通宵达旦、彻夜不眠地复习功课。由于学习过分紧张,学生的健康状况普遍下降,还有一些同学得了结核病。学校方面为此提高了伙食标准,并补贴了伙食费。”
在上生理学时,讲课和实验操作的比例为1:3。一些以大组为单位的内分泌实验,如用蝌蚪观察甲状腺的功能,要求学生自己在实验室饲养蝌蚪,每天记录蝌蚪的生长情况。又比如在摘除狗的甲状腺后,观察它缺钙性痉挛的实验,不仅需要观察、记录和饲养动物,还要做定量测量以及在注入钙后观察缓解情况,最后写出实验报告向全班汇报。每次实验都必须经过老师认可,否则要在课余时间补做,直到通过。每次实验时,做一次就能通过的人数不多,多数都要用晚自习时间补做。
老协和流传的说法是:“一门不及格必须补考,两门不及格要留级,三门不及格就要扫地出门。”这里的及格线,不是六十分,而是七十五分。在评定成绩时,平时老师的考察和评估也占不少比重。一门学科的考试,除了进行笔试,还要口试和实验测验。考题不只重知识记忆,更看重融会贯通和思维能力。比如协和的生理学教授张锡钧、生化系的窦维廉、生理学家冯德培,每次讲课前会发给学生一张纸,上面写着问题,进行小测验。有的问题不是讲过的,也不是教授准备讲的,而是学生完全不熟悉的问题。1943年毕业的黄宛,在上细菌学课时,抽到了“病毒的物理化学性质”的问题。当时这门课还没开始,什么是病毒都不清楚,又怎么知道它的物理化学性质呢?他去问导师,导师就告诉他,到图书馆去使用文献资料。结果,他看了近十年的一百多篇文章,写出了一篇综述。
在病理解剖学这门课的成绩单上,除了考试成绩一栏外,还有一栏是分析能力的考核分:5,5-,4+,4-等。在考试时有这么一道题:“线绳系在手指上会产生什么后果?”多数答:被绑住的手指发生淤血性坏死,结果他们都不及格。老师对这些学生说:只答对了三分之一,因为少答了两条。第一条可能是:当线绳松松地系在手指上,不压迫静脉也不压迫动脉,则没有任何后果;第二条可能是,如果线绳很紧地绑在手指上,既阻断了静脉,也阻断了动脉,则会发生手指的缺血性坏死,即干性坏疽。而大多数学生的回答,仅仅是第三条可能:压迫了静脉血管而不阻断动脉的情况。这个试题,其实是为了考查学生对于动脉压和静脉压的深入理解。
上完一年多的医学基础课,开始临床课程,进入各科学习。一开始平均每天授课四小时,其余时间为实验课或自学。到三年级时每天授课两小时,四年级一小时。有三分之二的讲课时间,采用的是临床示教。在三年级时,老师将住院病人带进课堂,用实例示范讲课。四年级时则采用门诊病人来进行示教。
三年级除听课外,要进病房当“临床见习生”。住院总医师给见习生分病例,见习生去问病史查体,写病历做出诊断后,老师进行讨论并做修改。病房的见习生可以参加每天早晨的教学查房和每周的教授查房。四年级时,上课之余,去门诊见习,在老师指导下看病。
协和医学生在听老师讲解剖学(1924年)
1942届医学生吴阶平在细菌学的实验课上
1942年毕业的须毓筹记得第一次实习诊断学时,钟惠澜教授自己当患者,让学生检查他的头、面部。须毓筹和另外两个同学轮流观察、检查,但谁也没说全“病情”。分明是从头发、前额,五官到下颏,都一一检查的,那么到底遗漏了什么呢?钟老师严肃地说:“我戴着眼镜,是提示我的眼睛有问题,但你们谁也没有注意,亦未问我为什么戴眼镜,戴的是什么眼镜。做医生就是要全面细致地观察病人!”内科的斯乃博教授,则形象地告诫学生:Don't depend too much on paraphernalia(不要过多地依赖设备)。他主张看病一定要仔细询问病史,精确地做体检和常规化验,得出比较正确的印象诊断,然后再有的放矢地做心电图、脑电图、放射造影等辅助检查和特殊化验。
内科的临床考试在三年级时候进行。考试时,老师现场给学生指定一名新病人,要求在一个小时内完成病历询问、体格检查和常规化验,写出病人诊断、鉴别诊断和处理意见。范琪教授当年上学时,分到一名心脏病患者,心里暗喜。当她按时完成考试后,主考老师问了病情,要她说明鉴别诊断和处理意见,各种心脏病的可能性和特点。范琪对答如流,自我感觉很好。但主考老师并未就此打住,而是追问个不停: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她答不上来了。老师还是穷追不舍,她觉得脑子都掏空了。老师问:你是否也应该考虑甲状腺机能亢进的可能性?她当时因为紧张,在询问病情时,根本就忘了询问和甲亢有关的问题。这种经历,很多协和学生都有过。被逼急时,也有学生背后埋怨老师“卖弄知识”“故意为难学生”,给老师起各种各样的绰号。
医本科的最后一年(也就是医学院的第五年),就进入了实习医师阶段,在各专业科室进行一年轮转。在上级医生的指导下,直接负责十个病人的诊疗工作,对病人实行“二十四小时负责制”。这是八年学习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年,真正开始“管理病人”。无论前一天收了多少新病人,实习医生都必须在第二天查房前完成大病历、拟诊讨论和三大常规。
著名的儿科专家周华康是1940年毕业的协和生,他曾经这么白描过在协和内科做实习医生的每日行程安排:“一清早到病房,把自己管的病人看一遍,进行必要的体格检查,并抽空腹血做化验。在主治医师每天查房时,要简要地报告病历和病情,说明自己对诊断治疗的看法,解答主治医师提出的问题,并听取意见。结束后,即修改医嘱,填写特殊检查、化验和会诊单,并进行较急的治疗。午饭后在病人午休时,自己也争取时间做短时间休息。下午继续诊断治疗、操作和化验、收新病人和观察原有病人。白天有空闲时还参加一些业务学习活动。晚上饭后先抽时间看看报纸,再去病房将所有的病人都看一遍,并给一些对症治疗,如镇静安眠药等。然后写病历和病程记录,并读有关书籍。夜间,按病人情况需要,护士打电话到宿舍通知。”
每年6月30日晚,是协和实习生迁入与迁出的时间。整个宿舍楼两股人流,一股进一股出,紧张而有序。新来的实习生放下行李后,就立即换上工作服,开始熟悉自己的工作,并被分上一个信号灯的灯号。除了休假和请假外,实习生白天晚上都必须在医院,医院的各个地方都有明显的信号灯,每个实习生有一个灯号。如果不在岗位上,就会有人打电话给总机要求打亮他的灯号。实习生看到灯亮时,会立即回到岗位。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实习生,既能在医院各处自由活动,又能随叫随到。如果半小时内找不到人,总机报告给院长办公室,第二天就被通知到院长办公室说明理由。
1926年,北京协和医院的眼科主任霍华德教授带领医学生、医生们进行病房大巡诊
王季午是协和1934届毕业生,后来成为中国著名的传染病学家。抗战后他曾受竺可桢之邀,任浙江大学医学院第一任院长、附属医院院长。在《从医学生到内科总住院医师》中,他详尽地描述了自己从一位协和医学生开始成长,毕业后留在协和工作,担任住院医直至总住院医的过程。
王季午出身于书香门第,中学、大学上的都是教会学校。他先在苏州的东吴大学读过三年医预科,又读了一年大学预备班,1929年考进协和医学院。在他读书时,从二年级第二学期开始,每周举行一次临床病理讨论会,由病理老师和临床老师一起办。三年级时他开始在病房和门诊见习。最后一年是实习,那时实习生要亲自检验病人的各种标本:痰、胸水、脑脊液……自己检验的结果,常常比化验室要快,能早诊断早治疗。王季午在当实习医师时,曾有多次为找到胸水、脑脊液内的结核杆菌或周围血液内的黑热病的利杜氏小体、疟原虫……花费很大气力,“经常要熬到深夜,但收获也很大”。他在协和医院实习期间,就有“活科赫”的美名(科赫,Koch,曾发现结核杆菌是结核病的病原菌)。有些疾病的病原体,别人找不到,他却能找到。他发现在推血片找疟原虫时,将推片推到载玻片一端,并将推片一端略提起,增大推片与载玻片之间的角度,就可使比重较高的疟原虫集中在载玻片的边缘,变得容易找到,提高了疟原虫的检出阳性率。做完这一年的实习,八年寒窗结束,回头望去,“自入学到毕业的五年中,我的同学中有的被淘汰退学,有的留级,有的从他校插班进来,到毕业时只有二十五人”。
“协和育人模式”的特色之一,在于医学生毕业了,学习之路仍没有终止,更确切地说是终身学习。毕业后,在协和医院实行的是临床住院医师制度,每年聘一次。三四年后有机会当上总住院医师。因名额有限,需经过激烈竞争才能聘上。当时的协和医院崇尚先进的西方医院管理理念,包括“完善的招聘制”和“讲求效率的制度化管理”。毕业后在继续完成了三年的助理住院医师后,王季午被聘为内科住院总医师。这是个非常荣耀和锻炼人的职位,在他之前,已有十位担任过这个职位,其中有医学大家张孝骞、钟惠澜、刘士豪、邓家栋、谢少文。
王季午认为协和的八年制教育以及后来三年的住院医师制,强调的是扎实、深厚的基本功和实践经验。协和学生在整个八年学习期间,打好了普通理科基础、医学基础、临床实践基础。在毕业后的四五年,又接受了严格的临床实践,并开始用临床资料对一个医学课题进行观察与研究。所有这些在王季午看来,“是培养高级医务人员的必由之路”。
著名心脏病专家黄宛回忆起在协和的几年经历,深刻的磨难及喜获知识的乐趣兼而有之,“令我四十余年来未能丝毫忘怀”。1986年夏天,和黄宛同一班的1943届协和毕业生再聚。这些老协和人坐在一起,回忆自己的协和生涯,用的题目是“无限依恋忆协和”。在畅叙旧事时,他们提到许多协和的特色,比如上基础课时培养独立思考能力的小测验,临床见习导师制,以及协和传统的教学巡诊和病理讨论会。此外,一个少不了的主题是“激烈的竞争,无情的淘汰”。当时,协和为调剂学生生活,促进同学间的交际,每周六晚请几位教授夫人教跳交际舞。宋鸿钊说:“同学们因功课紧,去的不多,教授夫人便亲自到宿舍邀请。我和几位南方来的同学,因怕功课跟不上,不愿参加,为避免宿舍灯光外露,教授夫人们来叩门邀请,就把桌灯放在储藏间内,把自己关在里面念书。”
同是1943届学生、后来从事公共卫生营养学的范琪教授,她的父亲曾是当地有名气的开业医生,当时自己也觉得学医后,当开业医生很好,治病救人。不过她一到协和,就改变了。她“看到各位老师在从事教学和医疗的同时,都在进行专题研究,常常在实验室忙碌到深夜。他们联系各自的专业,经常去图书馆阅读新书刊,星期日上午也常去……他们的研究成果,明显地提高了医学理论和实践”。当时,做开业医生可以获得很高的报酬,比留在协和当教员的报酬肯定高得多,但她自述:“由于受老师们的影响和协和学术空气的熏陶,在学生时代就逐步明确:毕业后不能仅当一名开业医师。这个想法,在当时的学生中是很普遍的。”
有不少人概括过协和特色的育人方式。比如中国科学院院士吴英恺在2003年出版的《老协和》序言中提到:协和的特点是——小而精,理论联系实际,打好基础,保证人才和事业的持续发展。“过去如此,今后也应如此。”对于如何培养医学人才,吴英恺最看好的是老协和的育才之道。晚年时,他曾几次将协和医院领导请到家中,探讨老协和的淘汰制、二十四小时住院医制、总住院医制。他说过去协和培养十个人,准能出两三个名医、名教授,中国需要“五星级”的名医,需要像协和那样的高质量人才的土壤。
在2001年出版的《协和育才之路》前言中,60年代曾任协和副校长的董炳琨这么写道:协和“学校历史悠久,几经沧桑,曾三次停办,三次复校,在大环境影响下有过很多变化。她在我国医学界和医学教育界作用最为突现的时期,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和新中国成立前后一段时间,其教学风格和特色的形成,也是在这段时间”。为了能把协和的育人模式提炼、传承下来,在召开第一次《协和育才之路》的编写讨论会时,九十三岁的邓家栋来了,八十九岁行动不便的吴英恺院士来了,八十多岁的章央芬、冯传汉也来了……总共十九位。到了第二次讨论时,增加到二十六位。究竟什么是协和育人之道?经过这些老协和人或是老协和管理者的讨论,除了学生少、条件好、要求严、教师一流、特定的历史环境之外,多年的协和教学形成了一套优良的教学传统,特点是:
强调能力培养,而非死啃书本;
强调基本功培养,未来发展才能厚积薄发;
强调科学严谨,养成认真求实的习性;
强调理论联系实际,在参与解决实际问题中成长,培养创新意识。
与它们相近的另外一个版本则是——强调“三基三严”。三基是基础知识、基本理论和基本技能,三严是严肃态度、严格要求、严密方法。但围绕着与“协和育人模式”相关联的残酷淘汰制、培养的学生少、学制长、全英文教学……这些在当时和今日看来仍属极端的做法,争议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心胸外科名医吴英恺,读的是沈阳的医学院,毕业后到协和,先实习,后当住院医生。他这样描写一个外省青年眼中的协和:“这里绿瓦顶白栏杆,找人打灯号,见面说英语,行路带小跑,办事死规矩。”初来乍到,每次查房前他都要一个人在厕所里对着镜子背诵病历,改正自己的英语发音。
在上世纪30年代前,中国没有统一的医学名词和医学教材。在办校后近三十年的时间内,协和教师队伍中,外国人占多数,不能用中文教学。除了这些原因外,协和当时认为,只有掌握好英语这一工具,才能学到最前沿的世界医学知识,进行国际交流。当时协和所用的教材、参考书,全是英文。图书馆中的绝大部分书籍和杂志,也是英文的。当时的协和课堂、实验室、病人病历、病房巡诊教学和学术讨论……全部用英文,即使是中国师生间的日常交谈,也用英文。
对于“完全用英文教学”,不断有人提出异议,认为中国人应该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和交流,不应让学生轻视自己国家的文化。在上世纪30年代,中国政府曾指示协和要纠正“忽视中文”的倾向。后来学校也决定要中英并重,但直至学校被日军关闭,这个想法也未能实现。一位协和医生,这样描述了林巧稚日后面对新一代医生查房时的情景:“最能让林大夫查房高兴的是陪伴她的高级医师必须有如下两个本领:第一,因为林大夫英语太好了,查房时会经常不自主地说出一些英语来,你必须能准确地、简要地帮助她老人家解释一下;第二,林大夫有时会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汉语词汇来表述自己的意思,而她又要求非常准确地找出这个词,你必须善于捕捉林大夫的思想脉络和表达方式。”
不过,今日的医学生,也许能更深切地理解“英文”对于能否跟上世界医学进展有多重要,虽然不必连病历书写、师生交谈也用英文。2006年一位协和的年轻大夫参加国际会议回来,写下了他的感触。最大的感触是中国的英文教育,“语言是工具,如果我们因为语言影响了和世界的沟通,那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本来他觉得自己的英文水平比中国大多数医生要好,但在参加国际会议时接触三十六个国家的医生后,却发现和他们的英文相比,要相差一大截。“且不说那些以英文为母语的国家的医生,菲律宾、南非、尼日利亚,这些国家的医生讲英文是非常的自然,其他一些国家的医生讲英文也比我要流利得多。表达的自然程度自愧不如。在马来西亚,从首相到医生,乃至到一个乡村分娩中心的医生,都可以用英文非常流利地表达。而那些来自于英语非母语的国家,譬如埃及、伊朗、泰国,也可以讲流利的英文,让我吃惊。”
他非常感谢90年代在协和所得到的八年制的医学教育,“我们在医学院上解剖、生化、生理、组胚、药理使用了大量的英文原版教材,虽说当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却使得我们在当时的两年内习惯了阅读英文,这也为我们后来的医学英语奠定了些基础。但是不利的是我们学习的都是哑巴英语”。他曾看过协和1952年前的病历,全是英文的。而那时的老协和,是完全用英文教学的,“但是到了解放以后,我们否定了一切,全改为中文的了”。
对于协和的“长学制”,也一直存在争议。虽然在今天的中国,八年制医学教育已不仅限于协和,但此前对八年制一直有反对意见,甚至1932届协和毕业生严镜清也说:“这八年制真是太长,比起别的学科和别的大学是加倍长,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学生,这八年更是一个大的负担。”
一位日后进协和学习的医学生,他的学习生涯总共是二十年: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再加上大学八年。严镜清分解了他在协和读书时的八年制具体安排,“头三年是预科,后五年是医本科。三年预科主要是学数理化和生物学,还有人文科,包括文史、社会学、心理学等。医本科的头二年是基础科,后三年是临床科,末了一年是住院实习。如果去掉预科三年(这三年学的从表面看来都与医学无关),再去掉住院实习一年,只剩下四年,学习时间实际上跟专科制一样或相差很少”。
他建议中国“必须增设各类各级别的医学院校,有较长学制的,也有较短学制的,这样,才能满足我国各种类各层次医务工作的需要。至于将来是否有可能酌量缩短学制,而仍能保持教学质量不下降呢?我想,如果能大力充实设备,积极培训师资,用真正懂教育的人员来负责主持教育行政工作,缩短学制而又保证教育质量是可以做到的”。
在老协和的八年制学习中,还实行一种残酷的“淘汰制”。最明显的淘汰有两次。一次是投考协和的学生,先读完三年医预科,经过考试,结合医预科的各门功课成绩和老师评语,决定是否能够录取进协和本部,成为医学生;第二次是进入本部后,第一年和第二年因成绩差、身体差等被淘汰的常占入学时人数的四分之一。这期间,也有因兴趣转移、健康状况、经济状况和学习情况而退出医学领域的。
惊人的淘汰率,优中选优,随之伴行的是学习紧张和无形的竞争压力,许多毕业生后来在回忆时都有描述,甚至有人用了“磨难”这个词。药理学教授金荫昌在回忆录里说这甚至是一种无谓的紧张:“在协和,对学生的任何要求都是严格的,曾传说有某生因为考试时答错了用药剂量而被留级一年。为了显示课程水平之高,这种操之过严的措施,据传在协和各科之间大有‘你追我赶’的劲头,因而造成学生学习中无谓的紧张。”
在协和,还有一个名词用来形容协和人的紧张生活,这就是“协和脸”。因为协和人学习紧张,压力大,久不见天日。吴英恺初到协和医院,就描述了这张“协和脸”——“住院医师的伙食完全由医院供给,一日三餐及两次茶点(下午四时及晚上十时半),质量很高,可惜由于工作过于紧张忙累,大多数人往往是食欲欠佳,甚至‘望食兴叹’。那时做住院医师,成日忙着工作和钻图书馆,久不见‘天日’,因而面色苍白,当时习惯叫‘协和脸’”。
中国著名的泌尿外科专家吴阶平,是家族中第三个进协和的人。他曾在传记中叙述,自己到协和学医完全是听从父亲的安排。思想开放、早早投身民族工业的父亲认为,社会腐败不能让儿女们从政,而做医生是一种既高尚又稳妥的职业,“要想当一个有本领的医生,必须进协和”。在吴阶平之前,先后被父亲动员进协和的有大姐夫陈舜名、哥哥吴瑞萍。在吴阶平之后,他的两个弟弟,吴蔚然、吴安然也相继进入了协和。吴家成为国内罕见的名医世家,包括吴瑞萍、吴阶平、吴蔚然、吴安然等,分别是儿科、泌尿科、外科、免疫学专家。在六十多年的时间里,吴阶平家先后有十人在协和学习、工作。
在吴阶平的文章《用医学生的眼光看协和》中第一节谈的就是惊人的淘汰率:“一进校,压力便扑面而来。”他以自己的经历,描述了从进协和医预科开始到最后成为住院总医师的“宝塔尖”制度:“要想进协和,最好先进燕京大学,在医预科学习三年。1933年我考入燕大医预科,全班共有五十二名同学,到1936年考协和时,却只有十五人被录取。进协和那年,我十九岁,是全班年龄最小的。一进校,压力便扑面而来。能否在协和读下去,关键是一年级。我们上一班读完一年级后,因学习成绩不合格离校的有四人,留级的有四人。学校的意图是,对经过一年学习表明不适合学医者,早一点淘汰,有利于学生及时转入其他专业。”在叶恭绍教授后来的回忆中也提到,“一年级是个难过的关。这关就是生化学和生理学。有这两员‘哼’‘哈’二将把门,许多考上协和的同学,就是因为过不了这一关而留级或离开协和的”。
吴阶平还回忆说:“学校对学生要求极为严格,从专业学习到言谈举止,都必须一丝不苟。每位教师手中有一份附有照片的学生名单,教师很快就熟识了每个同学。平时的实验报告、读书报告或病历记录,都要求记述准确,书写工整,交教师或上级医生批阅。考试制度更加严格,除平时考核笔试之外,有些课程要附加口试。学期终了,教师们要开会,认真评议每个学生的学习成绩、培养前途,并决定优秀生、留级生以及淘汰生名单。”而在无形的压力之下,“同学们进取心很强,个个争先,力求学习好,有礼貌,准时,认真,信实可靠。学习再紧张,也注意仪表整齐地出现在教师面前”。
1929年林巧稚毕业,获得博士学位,并获毕业生最高荣誉“文海奖学金”四百美元,在当时相当于一个助理住院医生一年的工资
林巧稚的毕业证书
协和的考试,七十五分是及格线,也是学生们的“生死线”。临床考试只有极少数能拿到九十分,八十五分就很优秀了,成绩不合格的就有可能留级或被退学。这种看上去无情、残酷的“淘汰制”,为的是尽可能筛选出可成为医学大家的精品,虽然淘汰标准也未必公允。
对于那些在“淘汰”中留下来的优秀生,协和的奖励倒也毫不吝惜,以提升他们的荣誉感。在医学生一、二、三年级结束时,每年评选出两名优秀生,免交下一年的学费一百元。每年毕业班中最优秀的学生,还能获一笔高达四百美元的“文海奖学金”。文海是早年协和医学堂的一位美籍教会医生Walter A.Hawley,他捐出全部财产,作为对协和最优秀毕业生的奖励。1933届的邓家栋,就用这笔奖金还清了上协和的欠债。1929年,林巧稚是那一届毕业生的“文海奖”获得者。在当时,这笔奖学金相当于一个助理住院医生一年的工资。
在毕业典礼时,还会在毕业班的下一届——四年级的医学生中,选拔出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任毕业典礼的司仪。这也是一种极高荣誉,他的名字会刻在每任学生司仪手持的纪念牌的金箍上。学校原计划当纪念牌上套满金箍、成为一块亮灿灿的金牌时,保留在学校,作为永久性纪念。遗憾当抗日战争胜利、协和医学院复校后,那块套有九个金箍的纪念牌,再也难寻踪影。吴阶平就曾经担任过司仪,他参加的是1941年的毕业典礼,名字刻在第九道金箍上。他的姐夫陈舜名也曾担任过学生司仪,姓名刻在第二道金箍上。
1941年毕业仪式中,同学们身着博士服自礼堂走出,吴阶平作为“学生司仪”走在最前面,手持金箍环绕纪念牌
老协和的“淘汰制”,对很多学生是一种无形压力,对那些能在压力下生存的学生来说,激发的则是竞争,激发的是向上的气氛。在吴阶平上到五年级时,“班上公认,黄国安和我学习成绩最好,我俩相比,黄国安成绩稳定,一、二年级时,名次比我高;我的优势从三年级才开始,提高较快,被认为是突出的。我主动找黄国安,邀他同住一间寝室,他欣然同意。彼此都明白,这一年我俩要认真竞争一下,看毕业时谁能获得优秀生的桂冠。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在学习上,互相都得益不少。这场竞争后来未见分晓,因为珍珠港事件后,医学院被迫停办,无法按照常规进行评比”。竞争不只表现在学生、青年医师中间,教授之间亦不例外。一些教授继续留任,另一些聘期满则离开了协和。抗战初期的妇产科主任惠特克,不把门诊和住院病人放在心上,只顾在实验室搞研究,还挖苦林巧稚:“你以为拉拉病人的手,给病人擦擦汗,就能当教授吗?”当他任职期满,协和没有再续签聘约,而遭惠特克讥讽的林巧稚在这一年被聘为妇产科主任。
在协和,学习负担很重,可学习条件也很好,在生活细节上堪称爱护备至。这爱护,从新生入学上路的那一刻就开始了。1924年的秋天,十八岁的严镜清被协和录取,从上海绕道武汉到北京,到了协和的学生宿舍文海楼,“门房工人带我去看一个布告牌,其中有一张是宿舍房间分配名单,这牌上布告都是英文的。我很快找到我的英文拼音名字,就顺利地住下。二人一间,很宽敞、讲究、舒适”。
宋鸿钊入学时是1937年,从苏州东吴大学医预科毕业考上协和,正值抗日战争,南北交通中断。直到1938年,他才上了路,但也是绕道上海,坐船到天津塘沽,再去北京。第一次出远门的宋鸿钊正忐忑时,船到塘沽,有人上船来告诉他,岸上有人接。一问才知是协和派来的,怕他上岸遇到困难,帮他办理登岸手续。他被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报到后,注册主任安排宿舍工友组长接他到学生宿舍,房间里的物品一应俱全。第二天,校医通知他检查身体,还准他休息一天以缓解旅途的劳累。抗日战争爆发以后,许多来自南方的同学,由于当时汇兑不通,失去了经济来源,学校知道后就借给每人每年一百元。
老协和学生会文娱组的成员在演戏。自左起:程玉麟、聂毓禅、荣独山、钟惠澜、朱章赓
老协和人回忆上学时“衣服自己不用洗,由洗衣房洗;房间卫生不用打扫,有工友管;就连被子也用不着叠,早晨起来拔腿就走”。学生宿舍有一个相当大的休息室,有地毯、沙发和几张桥牌桌,有一部很好的留声机和一台很大的两波段收音机。“书架上有当日的报纸、很多英文小说和美国《生活》画报、《时代》杂志等。晚饭后,大家都愿到这里玩一会儿。另有一个健身房,有许多锻炼身体的器械,不过,同学们功课太紧张了,去的人不多”。
入学时及上学期间,有定期健康检查、x光透视照片等,诊断治疗及住院都免费。身体瘦弱者可免费供应鱼肝油。学校提倡体育活动,有课间操,缺操的或出操不认真的要被低声问姓名。学校里有网球场和篮球场,冬天有溜冰场,但事实上,大多数学生平时很少进行体育活动。在卢沟桥事变之前的二三十年代,到了周末假日,学校还派车送学生去郊外风景区郊游,以增强体质。
1924年协和医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只有三人:梁宝平、刘绍光、侯祥川(自左起)
关于协和的宽进严出、培养人数少,一直存在着不同的意见。从1914年着手准备到1917年开始招收医预科学生,协和坚持“优中选优”,选出真正立志从医的学生。前后大约十年的艰辛努力,换来的第一届协和毕业生只有三人。这并没有让洛克菲勒基金会感到回报无着,相反在压力面前,坚持的仍然是精品打造。到了后来,即使招收学生增多,整个学校的学生总数加起来也常不足一百人。校园里的老师比学生多,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现象。协和老师们,已经习惯去带领这支以一当千的精锐之师。
最初当洛克菲勒基金会计划在远东建立一所协和这样的医学院时,设想是:小规模、高水平。在1914年考察团的报告《中国的医学》中,反复权衡了“求质还是求量”的问题。协和医学院在规划时,按每班二十五人、最多五十人设计,医院设计的床位是二百五十张。按照这样的数字,规划了协和医学院、医院的建筑和设备。但在协和办学过程中,不断有人提出,中国人口多,医学人才严重缺乏,以协和的人力财力,应招收更多学生,尽早为中国培养更多的医学人才。
在1932年,协和的生物化学教授吴宪估算,中国需八十年才能达到每一千人一名医生。当时的卫生署副署长沈克非也算过,中国需一百年才能培养足够的医生。在1946年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报告中,也提到中国需最少一个世纪才能达每两千人有一名医生。
要求协和扩招的压力一直存在。曾在协和教生理学的林可胜,对每班只招收二十五名学生的限额也有意见,他建议根据协和的条件和设备,每班应接收四十名学生,甚至可增收到五十名。在30年代,国际联盟的医学顾问也提出这个问题。1939年协和医学院董事会曾同意每年招生增加到四十人。1948年考虑重建协和时,亦决定每年招生至多不超过四十人。今天的协和,则未能免受“大学的膨胀”的影响,不得不为争取更多经费而多次增加每年招生名额。
从1924年第一班毕业到1943年,协和共毕业了三百一十八人,平均下来每年十六人。此外培养了高级护士约一百七十名。然而这平均每年十六人的精品产出,意义已经超越了狭义的“协和”,他们真正具备了协和的“发散意义”。
这发散意义之一在于,提高中国民众的健康,除了培养坐堂医生之外,预防医学、公共卫生的措施也很举足轻重。老协和很重视公共卫生事业的开创,培养了一批这方面的人才,他们的发散意义已非简单的坐堂医生数目所能相比。最著名的当数1929年毕业的陈志潜创建的定县模式,打造了中国最初的“三级卫生保健网”,诞生了中国最早的“赤脚医生”。
老协和的另一个发散意义还在于,培养了两千多名进修人才,相当于本校毕业生的七倍。在1921—1933年,共有约九百名医师、护士和其他高级技术人员,来到协和进修。甚至在上世纪30年代,教育部正式指示协和建立“医学进修学院”,后因卢沟桥战争爆发而搁置。
解放后,许多重要的医学院、大医院的负责人,都来自协和。仅举北京为例,几家著名医院的院长都是协和毕业生担任:阜外医院的吴英恺、儿童医院的诸福棠、皮肤性病研究所的胡传揆、妇产医院的林巧稚、积水潭医院的孟继懋等。中华医学会中的许多专家,也来自协和。中国的主要医学杂志,多由协和创办主编。许多医学专科在中国的创建和发展,也与协和有关。一些重大的科研成果,出自协和。而公共卫生和卫生行政部门,也有协和人的身影。解放后从协和抽调的骨干,在中国组建了新的医疗机构,现在都成了骨干医疗单位。
不仅如此,从上世纪50年代末,一些在协和成长的医学人才们,开始对中国医学教育发挥更大的作用。1959年时,一所在老协和基础上的学校重新复校,名叫“中国医科大学”,校长是1933届协和毕业生黄家驷,学校课程仍按照协和八年制的设计。在开幕式上,中国卫生部官员强调为什么在社会主义中国,仍旧要设计八年制:“我们必须尽最大努力去归类我们的医学教育,建立更多的医学院校,培养各种医疗工作者。这是不可缺的一条腿……但同时也要注意提高水平……高等医学院校,要提供四年制和八年制的课程。如果忽视了这另一条腿,将会限制医学水平的提高。”
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的曹钟梁教授,1935年至1937年在北京协和医院进修,后来任华西大学医学院院长,他曾如此评价协和的育人模式:“我离开协和八年后的抗战胜利前夕,曾到北美洲进修内科、传染病学两年。在国内曾听说协和主要是根据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的模式加以改进组成的,因此,我专门申请到霍普金斯内科参观学习三个月,着重了解它的设备条件与教学方法。对比之下,我认识到:小而精的特殊条件下,八年前协和所采用的教学方法与取得的教学效果,不仅不亚于霍普金斯医学院,而且在某些医学理论、实践操作和学生综合素质方面,可能是高于霍普金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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