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会让今人惊讶的是,在历史上,协和医学院曾与燕京大学的社会学系有过密切的关系。
在燕大有个规定,医预系和护预系的学生选修课中,必须要修一门社会科学。当时,协和医预系的主任鼓励学生们选修社会学,所以,由燕京大学升入协和读书的医生和护士,不少都学过社会学。而那些在燕京大学社会系的学生,居然毕业后可以在协和医院找到工作,他们工作的部门就是:社会服务部。
奥斯勒在1905年对医学生的演讲中说:做一个研究“人”的学生,要培养自己的能力,还需要走出去——到不同的环境里去了解人,了解他们的习惯、性格、生活与行为模式,以及他们的缺点、长处和特性。协和医院自1921年就建立的社会服务部,密切联系着医院和社会。一些大学社会学系的培训实习,也会来协和医院的社会服务部。那时,已意识到“医疗”行为不是单纯的过程,而必须置身在复杂的社会因素互动中,才能真正完成。社会治疗,是医学综合治疗的一部分。而在协和医院的社会服务部工作的社工,好比是医生伸向病人家庭的触角。
20世纪30年代,“社会工作”作为一门专业,在美国有了很大发展。以至于任何一个医院如果只是设备精良、管理先进、医疗水平高,而没有社会服务部的设置,就不能称为第一流的医院。这呼应了现代医学的全面观点,认为任何一种疾病,特别是慢性病,显然受心理、情感和社会因素的影响。对疾病的治疗,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能见病不见人,而要进行综合治疗。社会治疗就是综合治理的一个方面,说的是——治人而不仅仅是治病。
“中国女儿”浦爱德(Ida Pruitt)出生在山东,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后来到协和创立了独特的“社会服务部”,连接了医院与社会、医学与社会学
1920年洛克菲勒基金会选派了一位美国传教士的后代,来到北京协和医院,这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士,名叫浦爱德(Ida Pruitt),她此行的任务是在协和医院筹建一个新部门。在近代中美关系史上,美国传教士是一支引人注目的力量,而那些中国出生的美国传教士的后代,比如赛珍珠、司徒雷登、兰安生,影响了20世纪上半叶的中美关系。
和兰安生一样,浦爱德的童年也是在中国度过,有人为她作传,起名叫《中国的美国女儿》。她的父亲是在山东黄县传教的美国南浸信会的浦其维。她的父母在黄县办过学校,浦爱德出生在那里。后来她用英文写成了两本和中国有关的书,一本是《汉族女儿》,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传统妇女宁老太太的自述;一本是关于她自己的《在中国的童年》。其中描述到甲午炮击蓬莱事件,当时浦爱德只有几岁,目睹老百姓从蓬莱逃到六十里之外的黄县避难。
长大后,浦爱德去美国学习,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在麻省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社会服务部学习,成绩优异,“个案工作”尤其出色,成为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榜上人选,被派来协和医院筹备社会服务部。过了而立之年的浦爱德再次来到中国,带来了她在西方接触的社会学观念。经过一年筹备,1921年在协和医院成立了社会服务部,培训了中国第一批社会服务工作人员(简称社工),开辟了中国的医学社会服务的新天地。燕大社会学系每年都会请浦爱德去讲“个案调查”,如何进行社会服务工作。每年燕大则至少会送一两名社会学系毕业生,到协和的社会服务部工作。比如曾任社会服务部的副主任和主任的于汝麒和张中堂,都毕业于燕大社会学系。张中堂是1932年第一批被聘用的社会学系的大学生,当时的每月工资是七十五元,如果工作成绩好,每年月工资可加五元,每年可以休假四个星期。他在这里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在协和医院,社工人员的院内地位相当于医生,可以在医生食堂用餐,有下午茶,有病可住头等病房。
张中堂在回忆时说:协和的社工人员也穿医院的白大褂,为跟大夫区别,在白大褂左方小口袋上绣有“S.S.”,是“社会服务”(social service)的英文缩写。所以社会部既要讲social,即社会交往,搞好和其他部门的关系,又要讲service,为病人服务。社会服务部看似简单,其实是一项特殊的职业,结合了医学教育、心理学和社会医学,必须经过社会学的本科教育,学习过社会医学的管理知识、工作方法,还要有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
一个合格的社工首先是帮助病人与医生合作,接受医嘱和治疗方案。病人到医院来看病是不是简单地看完病就走了?医院是否了解病人家庭经济状况有没有困难?能不能交费?病人能不能和医生配合?他信不信医生?吃不吃药?……了解这些情况后,治疗才能取得比较好的效果。在1936年左右,协和医院的神经精神科主任为提高治疗精神病的质量,曾聘用了四五名社工人员及心理学工作人员,他自己支付两位社工人员的工资。
对经济上有困难的病人,社工可以根据情况适当减免费用;对思想上有疑虑的病人,可以做思想工作以接受医生的治疗方案。如果病人住院治疗结束后,出院需要长期休养,或者需要经常去门诊但又不具备这些条件,或者病人家属不耐心、不合作、不愿伺候病人……这些问题,都不是医生能解决的,这时医生可以去找社会服务部。社工们会对病人进行个案调查,和病人谈话、做家庭访问,用英文写病人社会历史记录,写完后交给病案室装订在病历后面。社工经调查后,决定给予病人以什么样的医药、社会福利,比如减费、免费、分期付款,资助衣物、给予营养、给路费……为病人挖掘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克服治疗上的困难,所以不少病人把社工人员比作“再生父母”,后来也有人说“协和有个帮穷部”。
最使医生感到有帮助的是随访。有时信访,由大夫写出几个让病人回答的问题,由社工寄给病人,寄回后转交大夫。有时,社工则进行家访。需要病愈出院的病人做教学示范时,也是由社工把病人请来。
协和医院建筑群的面积大,房子多,机构分类复杂,病人初次来常找不到该去什么地方。那时的协和,在楼门口设一个门诊服务台,由一位社工专门回答病人就诊的问题。
这种连接医院和病人的部门设置,是当时协和医学院的一大特点。在社会服务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有时会请各科的大夫讲医学课,或是请专家讲社会学和社会服务理论。每周还进行一次个案分析讨论会。1934年至1941年在社会服务部工作的吴桢回忆说,他自己曾经接手一个自杀者的案例。案主是住在北京西郊的一个中年农妇,因丈夫抛弃她,儿子不肯赡养,愤而则颈自杀。在医院耳鼻喉科住院手术后,失音不能说话,丧失自谋生活的能力,又无家可归。经过大量工作,医院为她配了银制的人造气管,能讲话了,并帮她找了个临时工作。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在社会服务部主任浦爱德的指导下进行的。
在《话说老协和——社会服务部二十年》的文章中,张中堂描述如何为一个叫尹仲的二十九岁病人安排装假肢。这个病人因患慢性化脓性骨髓炎,曾在协和住过十二次院,两腿都做过截肢。尹仲在病前曾做过小生意,母亲五十岁,做保姆为生,每月工资仅三元,无力供给儿子的生活费。
我接管这个病人,我们曾访问过病人的两门亲戚,希望他们提供帮助,但他们都没有力量,因此社会服务部就把病人安置在男调养院居住。孟继懋大夫建议给病人装假肢,以便行走。于是,我们采取了以下措施:
1.带病人到本院假肢科请莱门技师查看,经查看后说可做假肢,但最便宜的也要七十元。
2.找病人母亲的雇主张佩泉先生,请他帮助解决假肢的费用。张佩泉是本院庶务科主任,工资较高,他很同情病人,愿意付一半假肢的费用(三十五元)。
经向社会服务部主任报告,主任同意由社会服务部专款支付另一半假肢费。这样就于6月21日给病人安装了假肢。给病人一副拐,并用一元二角钱给他买了一双鞋。
1936年病人能拄着拐走路了,就送他到本院职业治疗处学习做编织品,系半日工作,每月给一元酬劳金,以后可得到三元工资。他本人对自己残废还能工作,甚感愉快。
浦爱德在协和工作了十八年。在这十八年中,她除了建起了一个高效率运转的社会服务部之外,还将部门里的人员派往中国各地,比如南京的鼓楼医院、山东齐鲁医院、上海仁济医院和中山医院,以推动全中国医院中的社会服务发展。她还供养了两个贫穷女孩,直至她们大学毕业,一个名叫孙金凤,后来是协和医院高级护士学校的教员;一个叫浦贵静,后来也在协和社会服务部工作。
1942年协和医院被日本占领,社会服务部停办。1948年协和医院重新开张后,社会服务部恢复,并开办了进修班,各大学社会学系的毕业生到这里学习。到了1952年,因为高等院校的社会学系被撤销,协和医院曾让人留恋的温情的社会服务部,也相应取消。
在协和,除了社会服务部,浦爱德还运用自己的影响力,领导建立了职工社会服务部、怀幼会、救济部和调养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募捐和慈善活动。在当时来自西方的学者、商人、官员、学生的眼中,浦爱德是和中国“最亲近”的西方人,但她却曾无奈地说:自己的努力,不过像在修补一张正在腐烂的社会网。当她与中国社会进一步接触后意识到,也许共产党人的做法能更有效地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这个从小在山东农村生活的传教士女儿,后来在抗战期间为北京近郊的游击队、八路军送过医疗器械和药品,到解放区参加过“工业合作”运动,她的家里曾掩护过一名共产党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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