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27年的丙寅医学社《医学周刊》上,有这么一段文字:
“当我掀开门帘时,我看见我的朋友沈先生和另一名男士。我的朋友面色苍白,极为虚弱,呼吸急促。那间病室放着两张床,一张床上挂着蚊帐,另一张床未挂。桌上放了几袋药和一瓶没有标签的液体,每只药袋标有‘每日服三次’字样,当我同朋友谈话时,几只苍蝇在屋中来回飞着,我得知所用的床是由病人自己带来的,未经过灭虱。我用手摸朋友的身体,发现他胸腹部汗液淋漓,他说过来医院后从未洗过澡。”
一位协和医学生写道:“入协和以前,我认为医学职业的职责是挂牌开业和为有钱人开药方。但在二十五岁时,我相信医药并不是超越社会的职业而是社会事业的一部分。这似乎是我个人态度的转变。以我本人来说,没有这样的转变,我绝不可能下决心改变我由临床医学到社会医学和乡村生活的方向,我也不会同我的读者讨论乡村卫生问题。”
这份《医学周刊》,来自一个叫作“丙寅医学社”的团体,它是1926年由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年轻医生和学生自发组成的学术团体。那一年正好是丙寅年。
在九十年的协和历史中,精英意识一直是主题词之一。因为这种精英意识,协和在几次政治运动中被“重新解读”,解读之后,添加了更多的贬义。到了“文革”,作为一个“出身不好”的学校和医院,协和的精英意识再次被攻击。将协和精英下放到农村,去服务农村,成了当时典型的“精英改造”活动。
其实,协和的精英们从来就没有脱离过大众。一个不面向病人的医生,不天天接触病人的医生,他的职业内涵注定是空洞的,他的精英意识注定只是一个笑话。在协和学习、工作的人,他们从事的职业决定了必须要时刻面对来自大众中的病人。天长日久,在医生和大众之间形成了坚固的联系。这也许是与其他知识分子的不同之处。在政治运动中张孝骞曾被派到门诊看病人,造反派们没有想到,一个被打倒的“反动权威”竟然威力如此大,门诊秩序因他而打乱,桌前挤满了赶不走的病人。于是,他又被派去打扫门诊大厅和厕所,可病人还是跟在张孝骞的身后转,有些跟到厕所,有不少好动感情的人对他说:张主任,你有什么问题?我们替你去申冤!只是,张孝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
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兰安生带领协和学生走进北京东城区胡同、陈志潜到定县下乡,人们误解的“贵族医学”,在尽己所能地走向更多的中国人,成为关注民众的医学。协和用自己的方式,走出精英象牙塔,与身处的时代建立了“有来有往”的互动关系。
不过,与其他名校相比,协和人关心参与政治的学生不多。这里的学生和教师,常小心避免卷入政治,把更多的精力花在治病和科研上面。老协和学生的生活、学习条件,确实比当时中国的其他公私立学校要优越。因为功课压力重,学生多埋头看书,学校也反对学生参加政治活动。有人说,“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完善,即由“专门知识分子”转变为“公共知识分子”,改变那种长年龟缩于学术隧道深处枯燥开掘的单调生活,经常爬上井沿去自由呼吸,去仰望星空,去左顾右盼,去关注参与公共事务。只是,大多数时间,协和人仰望的不是其他公共领域的天空,而是专注仰望改善中国民众健康的天空。
后来前往定县编织中国最早的赤脚医生体系的陈志潜,是当时“丙寅医学社”的骨干成员。在他看来,1925年的“五卅运动”,对协和医学院学生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之前,大多数协和学生不关心国家大事,只是刻苦学习医学技术。“五卅惨案”时,协和有一些学生及教师,参加了游行示威。“五卅运动”后,北京学生联合会号召北京所有学校参加运动,协和学生也开始响应。这是后来1926年的协和“丙寅医学社”产生的背景,主要成员有杨济时、朱季青、贾魁、诸福棠、李瑞林、胡传揆和陈志潜。他们既受“五四”之后整个中国社会思潮涌动的影响,又在协和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接触到世界医学发展的前沿。
“丙寅医学社”刚成立时,对医学社的主旨有过一场讨论:究竟是以专业的学术研究为主?还是以普及医学知识为主?讨论的结果是:既然落后政府无法更多地促进民众健康,对老百姓进行健康教育,是改善民众现实健康的现实方法。于是,“丙寅医学社”决定以评论社会医事、传播新医知识为责任,提倡新医,普及卫生科学知识,增强民族健康。这个以协和的年轻医学生为主体的社团,呼吁的是:要以“科学的医学”或者说“新医”的宣传,来鼓动民众参与到“新医学运动”中,以把“玄妙”的医学化为“科学”的医学,“贵族”的医学改作“民众”的医学,“治疗”的医学进至“预防”的医学。
《医学周刊》(又名《丙寅周刊》)当时得到了周作人、江绍原、熊希龄等人的好评。在发刊词里,他们写道:“此刊的目标,既非发挥医理,亦非普及验方,但在引起同志对于科学的医学,在国内现在及将来的地位上发生一种兴趣。”
“丙寅医学社”还参加了近代中国医学发展中的许多大事,比如中医革新,设立国医馆。在周刊第六卷第一期上,专设了“古代医学”这一栏目,共收了《医学的进化》《印度的医学》《印度古代的医学》《埃及古代医学》《中国医学的起源》《周之医学》《内经年代考》《素问之学说》和《素问之医学》九篇文章,从世界医学史的角度,对中国的传统医学进行了研究,后被用作医学史教学的教材。医学社成员贾魁还把所有发表的文章汇成了《医学周刊集》。
今天,我们读一读“丙寅医学社”当时写就的言论,依然有其现实的意义。
在当时,“丙寅医学社”认为,建设“新医学”是中国建设大局中的重要一篇:“社会事业应建设者颇多,而于‘民众’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医学卫生事业。国民政府是实现‘三民主义’的政府,‘三民主义’的目标在‘民众’。假如说社会成了病菌的培养基,‘民众’都是病夫,就是有‘三民主义’亦何用处?所以,要想使我中华民族强盛起来,必先增进民众健康,要求增进民众健康,舍发展医学卫生事业,别无他法。”他们还介绍了一本美国人介绍苏俄医事的书Health Work in Soviet Russia并评述道:“苏俄对于医学的传统观念,确是大大的革命了,他们注意推广实用的医学到民间去,没有钱的平民,也可以得到相当的治疗。尤其是对于平民的卫生教育竭力提倡,希望官民合作以后,个人卫生与公共卫生才能相并前进,疾病率与死亡率自然可以减少。”
对那些在医学革新上的保守人士,“丙寅医学社”奉劝:“我国一般学者因为缺乏‘不满足’的态度,所以医学在我国仍旧是玄渺而幼稚。‘满足’是一切学术堕落与退化的原因,‘不满足’是一切学术发展与进化的秘诀。希望我国一般学者不要再举起‘尊古’的招牌,捧着‘知足不辱’之古训开倒车,不要让别人进化到以猴子看我们的程度。被人家牵着耍把戏,而犹自以为是‘安居乐业’‘衣食无虞’的十分满足。”
对在大城市挂牌行医、巴结达官贵人以自肥的医生,他们抨击:“现代医学是民众的医学,所以我们现代医学界的同仁们,急应替民申冤,把‘现代医学’送到民间去,使得无论贫富贵贱的人都能享受到这点利益。不应当有阶级气象的医学,现在却都被少数谋私营利的医生,造成了富贵阶级的私产。”
对当时政府卫生行政之黑暗,“丙寅医学社”提出:“国家有警察,目的在维持社会环境的治安,国家有医师,目的应该是维持社会分子心身的治安。在今日中国,有警察而不能维持生命与财产的治安,有医师也不能维持社会分子心身的治安。所以全国有了成千成万的医生,而华北农村里百分之四十五毫无任何医药的设备,科学医药到中国已约百年,而只有通都大邑才能得到少许的沾染……试问国家有这般人是什么用?是为国家最有钱、最有力的分子造一般宝贵的玩意吗?且长此以往,中国社会分子的健康问题,还有解决的一日吗?”
后来,因为时世变迁,成员毕业,去向各异,“丙寅医学社”解散,但成员在各地依旧发挥着“丙寅医学社”的主旨,依旧在实践着“医学到民间去”的努力:朱季青在南京主持了《中央日报》的医学卫生栏目,贾魁等人则在40年代创办了《医潮》,陈志潜在晓庄、定县等地致力于农村公共卫生,在抗战中又投身红十字会的事务……“丙寅医学社”的主要成员,在三四十年代,都成为中国医药卫生领域中的重要人物。
1931年9月,中国南方发洪水,应全国水灾赈灾委员会请求,协和师生从北平出发去灾区,帮助治疗在夏季洪水中患病的难民,并在秋季和冬季预防疾病。
当时,世界著名飞行家查尔斯·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和他的夫人安妮也飞赴了中国南方,在洪水严重泛滥的地区做过几次调查飞行。后来投身写作的安妮,在处女作《从北美到东方》(North to the Orient)中描述了调查所见的情景:
“飞行的第一天,我们早上从莲花湖的停泊处起飞,有一段时间,沿着长江向东飞行,直到大运河,随后转向北方。最初,我们只注意到长江沿岸明显的洪水淹没地区,透过洪水,可以看到绿色的晚熟作物。随后,我们逐渐注意到一些‘湖泊’,它们的数量不断地增加,直到最后扩展成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的湖泊。我吃惊地发现,这并非‘湖泊’,而都是洪水,简直是一片汪洋。由于洪水覆盖,已经看不到田地了。水很深,水面广阔,一片死寂,静得令人恐怖。它似乎一直就在这里,而且要一直逗留下去。”
“飞得低一点时,我们可以看到一片汪洋下的点点土地;田地和数以百计的小村落淹在水中,许多村庄仅露出屋顶,城镇的护堤和城墙倒塌,街道成了运河;在有些地方,水面上只露出一些树冠,时而会有一个褐色斑点,显示这里曾经是一段护堤、一条道路,或是一个土屋组成的村庄。在这凄凉的地域中,你简直不敢去想有多少人已经丧生。真可谓人迹全无。在受灾较轻的乡村,人们在村子周围建起临时的土堤,将早先的收成运进村里,但这是一场毫无获胜希望的战斗。因为在微风掀起的细浪不断拍击下,这些匆匆叠起的保护小土屋和抢出的谷堆的土堤很快便土崩瓦解了。”
9月21日,林德伯格驾飞机从南京起飞,机上有两名医生:卫生署署长刘瑞恒和来自北京的兰安生,他们都与老协和有关。他们带着几箱血清和疫苗,运往长江以北灾区的城市。而针对灾后必将出现的疫病传播,协和派出了由师生组成的两批医疗队,李宗恩是第二批的带队人,也是整个工作的组织者,他后来成为协和第一次复校后的校长。当时是协和住院实习医生的严镜清回忆说:李宗恩“处事不苟,坚持高质量、高标准,深得在他手下工作的青年医师和学生的钦佩、赞扬……在他的领导下,这个临时医院建立了正规制度,有住院医师,主任医师,层层负责”。当时还是协和医学生、后去上海医科大学的范日新教授,则回忆说:李宗恩“出色的组织工作在防治疫病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由于洪灾地区的环境被污染,各种传染病蔓延迅速,最流行的是霍乱。同样参加救灾的张孝骞回忆说:“汉口普爱医院地滨汉水,居民稠密,霍乱流行甚烈,发病率和病死率都很高,我们夜以继日抢救,医院的床位和设备都远不够客观需要,多数病人卧地如床。”当时协和医学院的内科主任狄维德,在第二批工作人员返回北平之前,曾亲自到武汉的各医疗单位去巡视检查。
1941年2月美国《时代》周刊中,有一篇文章谈到了中国的急救医学,提到了这么两个名字:白求恩和林可胜。
右页这张照片后来被制成了邮票,在中国发行。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中写道:“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而在年轻时,这个白求恩曾经是放浪形骸、极尽享乐的青年、外科医生、艺术家、游击队员、共产党员,最终,他在支持中国共产主义的战争中身亡。毛泽东笔下的“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描述的是那个站在人生终点的白求恩。
1938年,外科医生、共产党员白求恩来到中国,参与中国的战地伤员救援,开始建立一套战地急救系统。第二年10月,日军开始了对晋察冀边区的冬季大扫荡,白求恩和战地医疗队走了七十多里山路,在距火线五里远的一座小庙里,搭了一个临时手术台。照片里的他,俯身在手术台前,身旁几名助手。这一年他四十九岁,身穿八路军土布军装和草鞋。十几天后的11月12日,白求恩以身殉职。
白求恩大夫正在离火线五六里远的一所小庙中抢救伤员 吴印咸 摄
1937年抗日开始,林可胜在汉口建立了中国红十字会医疗救护总队,担任总队长。他给兰安生去信,甚至提出协和改变办学,为抗日服务。在这之前,林可胜成立了协和的学生救护队和“军医官救护训练队”,亲自制定了标准手术器械箱和急救药物箱示范
而在1937年夏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参加过英国皇家医疗队的生理学家林可胜,离开了他在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生理学教学,组织了“中国红十字会医疗救护总队”。本来在休假途中的林可胜,在香港时见到了前协和医院院长、当时的南京政府卫生署署长刘瑞恒,在得知前线的国民党军队的军医力量薄弱,大量伤员需要救护后,他组建了“中国红十字会医疗救护总队”,亲任队长。为争取到更多的力量,林可胜在离开香港前曾给兰安生去信,信中甚至提出这么几点希望:(1)协和改变其办学方针,为抗日服务;(2)在协和工作的留学回国教职员全部到南京去帮助抗战;(3)协和校方为所有南下抗战的教职员保留职位。
“救护总队”在成立后的最初半年中,共训练了一千四百余名医务工作者,给三十二名外科医生、一百六十余名内科医生上了专业课。林可胜还在军队中组织了流动救护车和担架,因为有时受伤的士兵必须抬到一百英里开外的基地医院。
生在新加坡、自幼在英国接受教育、举手投足非常“西化”的林可胜,1924年应聘来到协和医学院生理学系任教。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协和学生曾自发组织救护队,到前线进行战伤救护,在城内的临时战伤医院参加医疗服务。第二年春,林可胜倡导成立协和的学生救护队,共四十多名男生,设队长一名,分三个排。全体队员从战士的基本要求开始,进行正规的战伤救护训练,包括夜间教育、急行军、野营和紧急集合、担架运送、战地伤员抢救、包扎、止血……林可胜亲自设计救护队的各种用具、服装及运输工具。这个学生救护队的骨干队员,在1933年日军进犯长城的喜峰口和古北口时,开赴前线,开设战地手术室,救治伤员,其中就有协和医学生黄家驷。
事后,林可胜预见到抗日可能会是长期战,又在协和医学院组建了“军医官救护训练队”(Medical Officer Training Corps,MOTC)。在课余时间,除实习医生外,一至四年级同学一律参加,主要训练战地急救和担架搬运操练,指定外科讲师杨静波主讲外科急救,文海楼的舍监负责督导担架操练。林可胜还制定了标准手术器械箱和急救药物箱示范。那时,协和的学生们都踊跃地参加了这一训练。这支救护队的成员,组成了日后“中国红十字会医疗救护总队”的核心力量。
黄家驷作为协和学生救护队的队员,在1933年日军进犯长城的喜峰口和古北口时,赴古北口前线,救治前线伤员
1952年9月27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林巧稚的一篇文章,《打开“协和”窗户看祖国》,这是当时“思想改造”运动的产物:
过去三十多年,我从协和窗内看祖国,炮声愈响,我把窗户关得愈紧。这一回,什么动力叫我自觉自愿地打开协和的窗户,看见了我们可爱的祖国呢?
……我觉悟到共产党与人民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以人民的利益作为衡量的标准。就是这个真理感动了我,唤醒了我,使我打开了三十多年关紧的窗户,伸出头去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我决心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广大人民谋幸福。
“就是这个真理感动了我,唤醒了我”的林巧稚,理解的仍然是——关注民众,以自己的医学方式。1958年“大跃进”,在一片“放卫星”的呼声中,从事妇产科的林巧稚,头脑依然保持难得的清醒,化腐朽为神奇,把虚空的口号化作了扎实的工作。她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妇科普查运动,对北京八十三个工厂、机关,二十七所学校和二十二处居民点的八万名适龄妇女进行了妇科普查。这次大规模的妇科普查运动和报告,为妇科疾病的预防和治疗提供了大量可靠的数据。
1935年张学良夫人于凤至住在协和医院妇产科时,有一次闲谈中问林巧稚:“你们这些医生对日本侵占中国的态度怎么样?”当时的林巧稚说:“我是个女人,不懂政治,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们这么大的一个中国,终不能当日本的亡国奴吧!我不知道那些当政的人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想,我们当医生的人假如不能给病人治病,病人一定要骂我们是个废物。”
张孝骞说出的“生命的泉,即使拌和着血和泪,也要在自己的国土上流淌”,则是另一种关注中国的表达形式,即使今天读来,依旧令人感动。而1943年在美国进修的吴英恺,得知日本侵华愈演愈烈,决定放弃在美国留任深造回到中国。他的导师知道了他的这个决定后,睁大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问:“吴,你在我这里干,会有很好的前途!”吴英恺也直视着老师:“您应该晓得,我的国家正在遭受别国的侵略,迫切需要我这样的医生,我怎能待在国外呢?”导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无限遗憾。也许,那些曾经历过优越环境的人在面对物质时,有了藐视诱惑的定力,一切其实顺理成章,并不需什么思想斗争,也谈不上毅然回国。就这样吴英恺冒着生命危险,辗转了两个月,带着用自己的钱购买的一整套外科手术器械,回到中国,在重庆创建了中央医院的外科。当时没有血库,不断停电,冬天手术室只能以炭火取暖,吴英恺自己也患上了关节炎。在这样的条件下,吴英恺却成功地开展了一系列胸部手术:肺切除术、动脉导管结扎术、纵隔肿瘤切除术、胸腰交感神经切除治疗高血压……1944年,他成功地施行了中国第一例未闭动脉导管结扎术。1948年协和医学院复校,吴英恺又回到协和,成功地施行了中国第一例缩窄性心包炎切除术。
也许中国风湿免疫学开创者张乃峥后来的一段表述,能帮助理解曾经有一批协和人,在有着特殊背景的环境之中,他们的思想经历过怎样的曲折,中间又夹杂着什么样的时代色彩,后来又如何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在工作之余,协和的巡回医疗队给农村医生编了《农村医学》和《农村卫生员课本》。学过这两本教材的,也许是解放后中国最早诞生的那一批“赤脚医生”
“旧协和由于历史条件限制,例如全部是由美国人开办的,因而不可能没有它先天不足的地方,洛克菲勒基金会办协和也可能有少许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但其主旨和目的是不能和解放后的新协和同日而语的。旧协和毕业生几乎没有几个走上革命的道路,也或多或少说明一些问题。青年同志们可能不知道,解放前以至解放初期,绝大多数老协和人包括我这个当时的青年人是亲美、崇美和恐美的。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他们为中国医学的发展客观地做出了可贵的贡献,但从主观世界上,他们不可能自觉主动地、真正为祖国的独立富强和人民的卫生事业服务。”
张乃峥还有一段关于协和人的表述,也是思想曲折、时代色彩和自我选择三者的结合:
“协和人的奉献精神表现之二,是相信党,党要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解放后第一批参加土地改革的,第一批参加抗美援朝的,都有老协和人,如张孝骞、黄家驷、林巧稚、吴英恺等带的头。反细菌战中他们更是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钟惠澜教授亲口对我说:‘过去我亲美,今天反细菌战我狠狠地打了老美一下子,这是我一生中的愉快。’”
在讲授细胞、组织、系统、细菌、病毒这些知识后,黄家驷开始指导学员们用显微镜观察微观世界,学员兴奋地说:“这是农村一件破天荒的事。”
到了上世纪60年代,老协和打开窗户看中国,这一回面对的是更偏远的农村。1964年,黄家驷化名黄盖明,住进了湖南湘阴县的一个老贫农家中,除了参加农村四清工作之外,他还参加挖土、插秧、修堤这样的农活,乡亲们称黄家驷是“北京来的白头翁”。第二年,黄家驷又来到湖南湘阴县的关公潭公社,这回他带领的是一队人马——由北京协和医院各科医生组成的巡回医疗队,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给农民看病,看看从何处着手以提高农村的卫生水平。在这之前,毛泽东曾严厉地批评卫生部是“城市老爷卫生部”,提出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在这支令中国瞩目的巡回医疗队中,有许多老协和人:外科的黄家驷、曾宪九,妇产科的林巧稚,儿科的周华康,内分泌科的刘士豪,神经精神科的冯应琨,内科的金兰,眼科的张承芬,阜外医院院长吴英恺……
为准备这次湘阴之行,林巧稚预先了解了湖南洞庭湖地区的常见病,在得知当地眼病多发后,她专门去眼科学习,还向中医学习了针灸。为了适合劳动,她把常年习惯穿的中式服装放在家里,特地找了行动便利、便于劳动的服装,只是几十年养成的喝咖啡的习惯让她犯了愁,好在经请示后同意让她带咖啡。这一年,林巧稚六十四岁。
到了湘阴农村,林巧稚发现当地很多妇女患有妇科病,最严重的是因为过度体力劳动或分娩后造成的子宫阴道脱垂,即使是咳嗽、打喷嚏都会渗出尿液,严重的则子宫颈脱垂体外,引起溃烂和感染。但很多妇女不愿脱了衣服接受妇科检查。当地的一个妇女队长找到林巧稚,说她得了“干血痨”,来月经时腹痛,流血不止,平时腰疼、背疼,十几年了。就在一块医疗队用药箱搭起的木板上,林巧稚给她做了检查,发现其实是多次分娩造成韧带松弛,子宫重度后倾。林巧稚为她矫正了位置,开了四毛钱的药,病就渐渐好了。这事一传开,这片农村里都知道有个北京协和来的六十四岁的“救命的林婆婆”,有的丈夫甚至主动拉着自己的妻子来看病。
林巧稚在巡回医疗的路上。这时她已六十四岁
这支以协和人为主的巡回医疗队,在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救治了三万多人。除此之外,这些协和专家还给当地农村医生进行培训,开了一个学制两年的半农半读医学班,接受初中程度的年轻人农闲时学习,毕业后就成为半农半医的农村医生,希望能够给农村“留下一支不走的医疗队”。这不禁让人想起三十多年前陈志潜的定县模式。在工作之余,他们还一起给农村医生编了两种教材《农村医学》和《农村卫生员课本》,学过这两本教材的,也许是解放后中国最早诞生的那一批“赤脚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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