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兴:学习新的对话方式
张颂仁先生刚才概括得很清楚,过去的一个世纪中,我们吸收了很多西方的知识。我原来认为中国大陆会免疫的,因为它中间有段时间不是这样,结果后来从头赶上,反而吸收得更快。我觉得这是我们共同的危机,用比较极端的话来讲,这样的知识方式已经走不下去了,因为它没有解释我们自己的历史和存在,你去套用一些概念,其实是说不清楚的,所以一直想要去转化,回到自己生存的土壤里面,发现是有问题的,要转化自己身上的资源。但是到了1990年代学科分化、专业化以后,产生的问题越发严重,这就变成了下一个阶段,用大家共同的词语叫“全球化”的时候,专业内部的法则就卡在所有人头上。“从西天到中土”活动行将结束时,我碰到一些艺术家,他们的反应其实很强烈,有一些朋友讲得蛮动听的。他们说,每个周末都因为要来听我们美术馆的演讲而感到很兴奋,我的体会是他们通过讲座联想到自己的生存环境。这些艺术家们从很多的西方艺术也好、理论也好,得不到养分和资源,而中印之间有它的可对照性和可参照性,所以他们特别兴奋。
作为一个组织者,我没有办法去就每一个思想者提出的论题进行讨论,因为有很多场演讲我都没有参加,只能就看到的这些东西,整体的组织工作做一些反馈。这次活动好像搅动了一些什么,包括今天的“消化会”,有人愿意专程从北京跑到上海来参加这个聚会。该如何理解这次整体活动的特性?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陈韵的组织工作做得比一般人要到位,要更主动积极,她同时在做很多事情,翻译、调动、联系等工作,也都做得很细腻。团队配合也很融洽,不是说活动搞完就不讲话了,我们还可以共同继续前进。
美术馆的这个艺术空间很重要,很多市民来参加,例如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先生每一场都到场,发言跟批判越来越精辟。市民介入到这个空间里面的时候,讨论的机制与关系是不同的,反而到了学校,中间有几场的语言听起来很熟悉,回到了某些专业语言,我觉得这个是要在学校里面的大家去反省的,美术馆空间中的那种异质性使得很多的讨论跟现场互动更为丰富,反而在学校里面,按照原来的规模进行演讲,讨论问题就会回到自己学科的内部,多元异质性就没有办法在像美术馆这样的一个空间当中对应出现。这是我的一个收获。假如事实的确是这样,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学院本身出了什么问题?反而使得很多在公共空间里面讨论的东西没有办法公共化,大家就要用一些自己熟悉的理论、语汇,就是这些,包括讨论问题的方式,别人听不懂,只有自己圈内人听得懂。可是大家需要注意一点,这几位印度来的朋友,他们住在不同的地方,他们的学科背景不同,他们本身的知识构成也不同,但都不是在固定的学科内部思考,例如帕沙虽然接受的是政治学的训练,但他很多的研究方法又是历史学家才有的。更不用说,其实在印度的社会里面,这些人的发言是很重要的,常出现在一些公共刊物上,如Political Economic Weekly(《政治经济周刊》)。有事情发生,思想界会想要知道南迪这些人怎么看,他们存活在这些公共思想空间里面,而非收缩到自己的学科内部去。
除了组织空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使得操作得以便利和顺畅的,就是非官方的民间资源。梦周基金会提供了支持,也没有那么多的限制,该做的事情就做了。有一个部分是跟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亚际文化研究》)有关系,十几年建立起来的学术思想和互信活动筹备之时被调动起来,才可能去找这些朋友来参加。另外,在中国大陆要做成这样一件事,我觉得还要感谢许江院长,他是双年展的主席,因为他的存在,不只是这些外国来的朋友,也包括我们从大陆、港台请来的人,都没有受到干扰,许先生扛在那里,也是这个活动可以顺畅运转的重要原因。
在中国大陆邀请学者,坦白讲,其实很难。大家讨论了半天,到底找什么样的一些人,然后还要代表不同思想和方向,还不要说到底有多少人准备好了,了解印度的状况,能够对话、有诚意对话。反过来,印度的朋友们对于中国的理解远远大于预期,也就是说,印度的朋友对中国有一定的理解,而中国大陆的学者面对印度准备好的人不太多。由于定位为社会思想对话,我们没有找印度专家,因为这一批人也是印度思想界的人,该是与中国大陆思想界的对口进行对话。回过头来,进来的这些朋友要讲什么,我们其实是失控的。很多的稿子都是人来以前,两个礼拜之前进来的,我们又要组织安排这些回应的人,这其实是很困难的。要针对讲题找讨论人,可是基本上我们积累到的一个经验反而是说,因为这一批人都是一些在思想品质上蛮好的一些人,所以他讲什么东西,大概都有一定的延展性,可以被展开来讨论。相对应来讲,中国大陆的一些朋友,大概也找了这些人。其实就是在一个相对半开放的选择底下反而提出了很多的弹性。所以,只要找对人,他有长期的积累,现场就能激发对话。
南迪的那场我自己有参与,我们请来的回应人中,李政勋是韩国人,魏月萍是马来西亚人——她现在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书。他们两个人就把地理空间拉得更远,反而突出了很有意思的一些问题,印中两个大国之间的对话,周边地区怎么看?这就牵扯到中印两个大国在经济崛起的过程中如何定位自己,思想界与知识界如何对待周边的受到压力的国家和地区,而不只是面对欧美。南迪的回应是:其实我不希望印度变成一个强国。大概在中国大陆很少人会这样响应,至少,这是个可以继续延展的问题。
结束前讲一些比较坦白的话,我自己参与到整个推动亚洲学术思想互动的过程里面有十几年了,跟中国大陆也必然会发生关系。我第一次来大陆是1997年,慢慢地交了很多朋友,可是到底要怎么样跟学术思想界发生关系,一直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这次学到了一点:中国大陆最起码在当下这个时段,可以扮演平台的作用。我们其实这次发出了八个邀请,邀请了八位学者,全部都被接受了,大家对中国大陆发生的事情感兴趣,希望来加深理解,在这个意义底下,到底要怎么样去充分发挥这一个平台的作用?其实这是一个需要被思考的问题。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一直在推动亚洲的学术思想的互动,下一次的对话,假如不是印中对话,应该是亚洲思想界间的对话,乃至于是第三世界思想界的对话。作为一个平台,我认为印度慢慢也会撑起来这样的局面,必须要提供这样一些平台,让不同的人可以坐在一起,学习新的对话方式,大家都习惯跟欧美讲话,把印中放在一块儿,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讲,这里面反映出很多的问题。所以我自己认为这个平台机制要被充分讨论跟理解,以及怎么样去通过这个平台的延展性推进对话。
未来如果还有机会再次推动这样的系列活动,也许我们要有更多准备的时间,跟高校有更好的结合,举例来说可以让上海地区的同学们来选课。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以后的翻译工作,仔细想一想,这么重要的一批人,他们重要的著作几乎都没有被翻译过来,这需要检讨,也需要出版界的支持进来。
活动至今大家一直在讲泰戈尔来东亚,那是在20世纪初。后来的我们也许不小心做了一件事情,也许会被记上一笔,那就是这么大规模的印度知识界的朋友到中国来,产生了这些关系,这在战后是没有发生过的,这个到底意味着什么?20世纪50年代,以尼赫鲁与周恩来为首的亚非政治领袖在印度尼西亚碰面,那是有关第三世界的思考萌芽的时候,现在要怎么样去重新理解那个资源?我自己期待印中思想对话有机会重新去激活这个部分的资源,可怎么样可以更多元地展开那个思想的资源?虽然面对当前的知识状况有点像愚公移山,尽管移不动,但在山上面多种点不同的花草也很好。我们还要继续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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