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昆仑、蓬莱与神仙
至少在中国人的深层意识中,谁都想做个神仙。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而神仙是不死的,又活得最好,最能享受生命的永久快乐,所以“快活如神仙”、“赛过活神仙”之类的俗语得到人普遍的认同。对这一点,域外人颇难理解,因为他们的神 都是高高在上庄严肃穆的,只有天国的圣光,却无凡间的快乐。
这种观念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渗透到了中国人的内心,在欲望的刺激下,一批专谋长生不死之术的方士出现了,他们被后世称为“神仙家”,东汉的班固视其与医家一类,同为“生生之具”,并进而概括道:
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同生死之域,而无怵惕于胸中。[2]
这是关于神仙观念的最早定义。
在这个定义中,“神仙”是作为一个整一的概念使用的。但严格地说来,“神”与“仙”两者本有区别,神是指不同于人类的灵威,一种绝对的超越性存在,如天神;而仙则指靠修炼获得超人能力及永恒生命的人,也就是说,他要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转化成超越性的存在。
当然,神有永恒的生命,仙有超凡的神通,在超越性存在这一点上,两者非常相似,所以又可通用,如《史记·封禅书》载方士公孙卿对汉武帝言:“仙人可见,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如缑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也。且仙人好楼居。”这里的“神人”就是仙人。在日常用语中,“神”与“仙”也常常连用为一词,由凡登仙的八仙是神仙,永住天宫的玉皇也是神仙。然而追求超越与永恒的总是人,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神仙”一词,重点每每落在“仙”字上,后来葛洪撰《神仙传》,所传皆为历代登仙之人;道教流传“神仙思想”,也有称之为仙学的。因此要追溯中国神仙观念的渊源,就得从“仙”的概念入手。
“仙”字本作“ ”,《说文解字》段注解作“升高”,加上人字旁,便有“长生 去”之意。如《庄子·天地》谓圣人“千岁厌世,去而上 ”,即尽天年之寿而升天物化。转化为名词,指长寿升天之人。这里实际上包含了如下两个观念:
一是灵魂永生。在周民族生活的陕原以西,流行着人死火化的习俗,如《墨子·节葬下》就明确记载:“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薰上,谓之登遐。”[3]《吕氏春秋·义赏篇》也有类似记载:“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不焚也。”火化是为了让灵魂驾着青烟上升,在天国得到永生。那个时候,人们受原始宗教意识的支配,对此深信不疑,而且非常的虔诚,他们最担忧的莫过于死后尸体得不到火化,灵魂上不了天国。
一是祈求长寿。我们知道,人类最初的生存环境是相当恶劣的,生命时时刻刻受到洪水猛兽的威胁。出于本能,先民们在劳作实践中不断摸索生存之道,基于其时人的生命大多短促的现实,同时萌发了祈求长寿的意识,并在诗歌中表达了他们的心声,如在《诗经》中就常常可以看到“以祈黄 ”、“黄 无疆”之类的祝愿[4]。黄,指黄发; ,即年老,据古人的说法,“人少则发黑,老则白,白久则黄”[5],故黄 就是长寿的意思。
这两种观念结合在一起,表达的是当时人美好的愿望:在地上享尽生命的赐予后,摆脱肉体升天,求得灵魂的永生,与天地相始终,这便是“仙”最原初的意义。在最早的一些仙人传说中,这种火化登仙的痕迹间可见到。据刘向《列仙传》的记载,神农时的赤松子“能入火自烧”,后来常常住在昆仑山上西王母的石室中,能“随风雨上下”,通过焚烧成了仙人。还有黄帝时的宁封子,曾得到异人传授,“积火自烧,而随烟气上下,视其灰烬,犹有其骨”。《史记·封禅书》称宋毋忌等“为方仙道,形解销化”,张晏注曰:“人老而解去,故骨如变化也,今山中有龙骨,世人谓之龙解骨化去也。”当时方士又谓之“尸解”,即解开尸体,放出灵魂,使升天而化仙,只留下一堆骸骨在人间。《史记索隐》引《白泽图》说宋毋忌是“火仙”,大概他是经过火化而尸解成仙的。以此观之,宁封子当然也是火化而尸解,随烟而登仙的,故刘向称其“铄质洪炉,畅气五烟”。
那随风雨烟气上下的自然不是肉体,而是灵魂,《楚辞·远游》说仙人“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营魄”就是魂魄,古人认为人死后,魂魄无所依附,到处游动,故又称为“游魂”。仙人的魂魄登霞乘云而上征,在天上周流游览,就成了游仙。如《庄子·逍遥游》中那位令人企羡不已的超凡人物,居住在遥远的姑射山上,“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称之为“神人”,实在就是后世眼中“仙人”的范本,食天地之气,葆青春之容,超越时空的存在,周游于自由之域。后来描写仙人的辞赋和诗歌都津津乐道他们的漫游生活,咏仙人之诗也多称“游仙诗”,其中的观念大概由此而来,这是后话。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由企盼长寿进而奢望不死,追求肉体共灵魂永生,再清楚不过地反映了这一点。齐景公有一次在宴饮中喝得酒酣耳热,问晏子说:“古而无死,其乐如何?”[6]就很想把古老的梦想变为现实,当然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脑海中编织这美梦,结果是,历代载籍中就有了许多“不死”的传说。翻开《山海经》,这方面的记载随处可见,如《大荒南经》中有“不死之国”,《海内经》中有“不死之山”,《海外南经》中更有“不死之民”。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传说大都发生在被视为黄河之源的昆仑山附近。黄河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古人对它的源头充满了一种神秘的信仰。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他们相信昆仑山是连接天地的天柱,亦即《淮南子·时则训》所称“日月之所道,江汉之所出”的“中央之极”,巍巍的山巅自然就是天庭,《楚辞·天问》所谓“昆仑县圃”,那“县圃”就是悬在天上的花园。所以,昆仑山在《海内西经》中,被描绘成“百神之所在”的“帝下之都”,有身大类虎、九首人面的开明兽把守通向天庭的天门;山高万仞,上面聚集了许多神禽异兽,奇花珍草,更有不死树和不死药。到了《淮南子·坠形训》中,昆仑山直接成了登天的天梯:登上昆仑之丘,有“饮之不死”的白水;上有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再上有悬圃之山,凡人到此“能使风雨”;再往上攀登,就是“太帝之居”的天庭了。
登上昆仑山,也就等于升上了天,因此又出现了一个古仙字——“ ”,非常形象,表明人登上山就成了仙。后来才写成今天的“仙”字,《释名·释长幼》说:“仙,迁也,迁人山也。”迁,也是登的意思。如果说“ ”字还带有原始宗教灵魂升天的意味,那么“仙”字更能切合后世道教的游仙活动。由于仙与山有这样的不解之缘,两者的关系又是如此的密切,以致人们总是认为仙人都是生活在深山中的,事实确乎如此,试想道教的洞天福地,有哪一处不在山中?
由升天化仙到登山成仙,造字的变化似已暗寓了人对肉体长生的追求,于是在不死之药的传说中,它的功能也由起死回生变为长生不死。《山海经》多次提到不死之药,如《大荒南经》说巫山有“帝药八斋”,郭璞说“帝药”就是天帝神仙药;《大荒西经》谓灵山有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昆仑山也有不死药,《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 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据郭璞注,“距”即救治之意。“ ”是蛇身人面的神,遭谋害后,天帝命群巫救之。由上述记载还可知,这种不死之药是兼任医师的巫掌管的。
也是上面这段记载还提到了羿,但只说他能攀上昆仑山的八隅之岩,以后又被演化成上山去求仙药,所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 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7]。西王母是主掌死亡的神,羿向其求取不死之药,不料被妻子嫦娥偷吃,飞升成仙,奔入月中,他因没了药,只好怅然地等待死亡了。在这则传说中,不死之药有使人长生不死的功用,服之能活着登仙,“抱明月而长终”,这对人是怎样的诱惑呵。
《韩非子·说林上》也记载了一个类似的故事,说有人向楚王进献不死之药,谒者拿着药进宫,一个武士问他手里的东西可不可吃,当听说可以,便一把夺过来吃了。楚王得知后龙颜大怒,派人去杀那个武士,武士于是托人游说楚王:“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释臣。”楚王听了这段巧辩,无可奈何地免了武士的罪。羿的不死之药被妻子偷服了,怅然若丧,楚王的不死之药被武士抢吃了,愤然大怒,全是因为失去了长生成仙的机会。而楚王不杀武士尤可玩味,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美梦变成泡影,因为倘若杀了那武士,不死之药便成了死药,名不副实,还得治献药者欺君之罪,往后还有谁敢有所进献?而自己不能赖以长生,这荣华富贵岂不就变成过眼烟云了么?为了以后能得到不死之药,他虽操有生杀予夺之权,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不死之药可以使人的肉体像灵魂一样得到永生,这反映了神仙观念的一场变革:仙本来是肉体死灭后登霞乘云的灵魂,漫游天国,落落寂寞,现在它可以是有着七情六欲的肉身、长生不死的人,用闻一多先生的话说,就是“因灵魂不死观念逐渐具体化而产生出来的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8]。这种人物自然是生活在人间,享尽人生之乐的,试想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做“活神仙”更快活的呢?而且,火化登仙毕竟外于人的直观经验,无证可验;现在只要服食不死之药便可成仙,有术可求,这不就使求仙有了现实的可能性了吗?于是到了战国,就出现了一种专以求药成仙为目的的方仙术,受其鼓动,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寻求不死之药的热潮。
春秋战国文化学术分布图
其中最活跃的当然是那些自诩操有寻药之术的方士们,据《史记》记载,当时在赵有乐巨公,在魏有石申夫,在韩有侯生,在齐有徐福、韩终,在燕地的就更多了,有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等人[9]。这说明求仙的热潮由西向东,席卷了整个黄河流域,从源头上的昆仑山,中经三晋大地,涌向濒海的燕、齐,就像“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一样,最后冲向烟波浩渺的大海,踏上大海深处若隐若现的岛屿。
燕、齐一带的人们,因海上交通的便利,思想本来就很活跃,“阴阳五行说”就出现在这一地区,它对后来各种方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天方奇谈,海外异闻,在人们头脑中形成各种奇思异想;加之旭日东升,晚霞西映,弥漫的海湾雾气和幻妙的海市蜃楼,更使人对遥远的大海充满了神秘感,最后那些若隐若现的岛屿就被想象成了海上仙山。最神奇的莫过于蓬莱、方丈、瀛洲三山,据说山上的宫殿全用黄金白银砌成,金碧辉煌;飞禽走兽与奇物珍品,则一色素白。远远望去,那些仙山如一团缥缈的云锦,等到船只到山前,它们却神奇地没入水中了[10]。更重要的是那儿住着许多仙人,他们持有不死之药。是为“群仙缥眇,餐玉清涯”[11]。
得到山上的不死之药,自然可以摆脱生老病死,成为长生的神仙。但那些仙山不是凡人可以到达的,只有方士才具有这种能力,因为他们都是“依于鬼神之事”的人。实际上,他们的职能与上古的巫很相似,都被认为是唯一能够往来天地沟通神人的媒介。不死之药在传说中掌握在巫手里,在现实中自然要靠方士才能找到,所以,那些幻想长生的君王们屡屡派他们入海求仙。尽管无一能求回真药,可蠢蠢欲试、想趁机捞个荣华富贵的人仍层出不穷,《史记·封禅书》所谓“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正可见当时求仙之风愈煽愈炽、盛行不息下方士之流的丑态。
《性命圭旨》之飞升图
随着求仙热潮的东渐,人们信仰的“仙乡”,亦即神仙观念的最后归宿,羽化登仙后最向往的理想天国,也从高耸入云的西方昆仑山,移到了碧波万顷的东方海上。那些海上的仙山为什么会如此的神秘,在人即将抵达的时候没入水中呢?人们相信水府中有更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一切,他们视产生这种力量的地方为真正的仙乡。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想象: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远的地方,有个深不测底的巨大壑谷,名曰“归墟”,天下万水流归于此,不见增减。其中有五座巨山,分别叫岱舆、员峤、方丈、瀛洲、蓬莱,山上金台玉观庄严,素禽缟兽自在地杂处其间,奇树丛生,果实食之皆可令人不老不死,居住在山上的都是仙圣之种,日夕御风而行,飞相往来,不可胜数。这五座山因其根无所连着,是天帝命禺疆使十五只巨鳌分作三班,举首负驮,每六万年轮换一次,所以常随海波,上下往还。后来有龙伯之国的大人到此钓走了六鳌,于是岱舆、员峤二山因失去负托,流至北极,沉入海中,只剩下方丈、瀛洲、蓬莱这三座仙山[12]。
正如把昆仑山当做仙乡,来自于对黄河源头的神秘信仰一样,想象归墟是仙乡,也是源于对黄河入海的神秘信仰。古人见滔滔黄河水日夜不停地东注入海,而海水并不见涨溢,自会感到神奇,屈原就在《天问》中问道:“东流不溢,孰知其故?”对此,《庄子·秋水》是这样回答的,“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泄。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所谓的“尾闾”,就是排泄海水的地方,据说在碧海之东,方圆四万里,厚四万里,因居百川之末,为众水所聚集,故称尾闾。这个神秘的众水所聚之处,也就是被居住在黄河入海处的人们想象为仙乡的“归墟”[13]。由此可见,仙乡信仰与灌溉了中华民族,滋育了华夏文化的黄河之水有着密切的联系,黄河正可象征古老的神仙观念的文化底蕴。
东、西方两个仙乡由浩荡的黄河水连成一脉,游仙的天地便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可以“览观县圃,浮游蓬莱”[14]。试看《楚辞·远游》中的描写:诗人因“闻赤松之清尘”,“羡韩众之得一”,而“将从王乔而娱戏”,因羡慕他们得道成仙,清静恬愉,也要学道求仙,“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沆瀣”为夜半之气,“正阳”为日中之气,“朝霞”为日出之气,均属“六气”,食气可使身体去浊存清,变重为轻。通过这样的修炼,“质销铄以 约兮,神要眇以淫放”,就能轻举升天,“顺凯风以从游”了。“朝发轫于太仪”,“太仪”是天帝之庭,即昆仑之墟,早晨从天上仙乡出发,过勾芒(东海之神),遇蓐收(西方之神),历祝融(南方之神),从颛顼(北海之神),一路上驾八龙,载云旗,驱役百神,前有飞廉导路,后有文昌掌行,左有雨师服侍,右有雷公护卫。游毕四方,“夕始临乎于微闾”,“微闾”即尾闾,晚上就下到海中仙乡。“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列缺”指昆仑山上列仙的宫阙,“大壑”就是归墟,从出天之上寥廓无垠的昆仑山,到居海之下深远不测的归墟,这种“经营四方,周流六漠”的游仙,深为后世求仙之人所憧憬。也因此“仍羽人之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成为人终身不醒的美梦,引来历代人作至死不渝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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