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神仙理论的构建
考察汉晋间道教兴起的历史原因,有一个最为显著的事实,那就是社会的动乱,生命的浩劫。由于战争频繁,战火不息,导致当时人口锐减,曹魏的人口总数约四百五十万,只等于汉代的一个大郡;蜀汉九十四万,东吴灭亡时为二百三十万,三国加起来还不到一千万。西晋统一后,也只有一千六百余万,有史以来的统计数没有比它更少的了[2]。
生存的危机刺激出一种强烈的求生情感,使人由个体意识的高扬,具体落实为对自我生命的保护和对养生之道的讲究。嵇康《养生论》在这个时期出现,绝不是偶然的,其以任自然通物情为养生之要的主张,与道家回归自然、与道同体的生命哲学深相契合,当然,同时也是当时高标老庄旗帜的玄学在人生探索领域中的一个回响。
道教源于道家的生命哲学,也以重生贵生为教旨,其第一部经书《太平经》就说,人是“天地之神统”,人死就等于神统的断绝,其害甚大,故主张“夫寿命,天之重宝也”。这种执着于生命的强烈意识,成为乱世之人求生渴望的精神食粮,并直接造致道教在日后的兴盛。当利用太平道组织起来的黄巾起义被镇压之后,道教出于生存发展的需要,抛弃了政治神话,突出宗教神学以迎合人对长生的渴望,从而吸引了社会各个阶层人等,并在养生的导向下,逐渐由早期的符水治病,救世度人,变为药石修炼,个人成仙。它在上层社会门阀士族中的传播,造就了许多信仰长生成仙的道教世家。在下层社会更拥有大批信徒,如东晋末孙恩、卢循组织的五斗米道起义队伍,就“号其党曰‘长生人’”。起义失败后,孙恩投海自杀,手下人谓之“水仙”,跟着“投水从死者百数”[3],可见这种信仰已深深植入人们的心中了。
神仙道教明确地以长生成仙为教旨,这是道教的一个重大发展,它突破了早期道教治病祛灾的巫术状态,显示了以追术超越为特色的宗教文化的成熟素质。早期的道教重术,所网罗的各种方术有占卜预测、祭祀禳灾的,也有炼丹求仙的,各执一端,零碎而不成体系。在教义的信奉上,只是托始于黄老,习诵老子五千文。但由于在神仙道教流行的同时,道家学说被玄学化了,它的哲学思辨性受到人更多的重视,其中齐同生死的观点又太过达观,多少削弱了它原有的一点宗教神秘性。在这种情况下,单是道家学说已难以继续成为道教教义的思想基础,迫使长生成仙的信仰构建自己独立的宗教思想体系,创设自己的神仙理论典籍。此时有葛洪出来,作为晋代最著名的道教学者,他著书立说,撰《抱朴子·内篇》集先秦以来神仙思想与方术之大成,并将其系统化地纳入一个比较完整的论说框架内,从而为道学理论的逻辑体系做了重要的奠基。
元王蒙《葛稚川移居图》
大凡一种信仰系统,总是通过对信仰对象内涵的描述,获得其理论上的自体性,葛洪的游仙理论也同样,在对对象的描述中,它的全部内容得以充分的展开。在《论仙》中,葛洪首先肯定神仙是实有的存在,不是虚无的幻想:
若夫仙人,以药物养生,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而浅识之徒,拘俗守常,咸曰世间不见仙人,便云天下必无此事,夫目之所曾见,当何足言哉!
神仙究竟有没有,葛洪自己也没见过,他是用天地之道作推断的,认为世间有不少特异现象,如夏天植物生长而荞麦却枯萎,冬天草木凋零而竹柏却常青,万物有始终而天地却无穷,生命有死生而龟鹤却长存,故得出“万殊之类,不可以一概断之”,不能据凡人皆死之理,而疑仙人长生之事的结论。他进而指出,仙人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异类,而是靠药物术数修炼得道之人,他们不改旧身,外同凡庸,所以世人即使见了也察觉不到,况且其“居高处远,清浊异流,登遐遂往,不返于世,非得道者,安能见闻”。当然,他无法证实仙人不死,但宗教信仰本身就无须证实,倘若能够证实,宗教也就失落了它的神秘性,不成其为宗教了。
由神仙是人的一种特异存在,引出他对神仙的基本特征——长生不死的认识。在《对俗》篇中,他引述先师的话,称“仙人或升天,或住地,要于俱长生,去留各从其所好耳”。只要长生不死,不管在天上人间,都是神仙,以前的神仙说往往根据成仙的方式定仙人的品级:“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4]尸解,就是死后尸体仍保持生命的气息,在地下继续修炼,复活化仙。这种对长生失败的掩饰,还有信徒自圆其说的安慰虽属荒唐,但反映了一种追求肉体生命长存的真实渴望。在葛洪看来,只有长生成功的才是仙,他也把神仙划分为三个品级:“上士得道,升为天官;中士得道,栖集昆仑;下士得道,长生世间。”[5]要之,不外乎天仙和地仙。
天仙之说不过是对以前飞升观念的承袭。《对俗》篇说“身生羽翼,变化飞行”的,只是“古之得仙者”,虽然品级最高,但“失人之本,更受异形”,故“非人道也”。葛洪真正重视的是地仙,他说:
人道当食甘旨,服轻暖,通阴阳,处官秩,耳目聪明,骨节坚强,颜色悦怿,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忧喜毁誉不为累,乃为贵耳……求长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于升虚,以飞腾为胜于地上也。若幸可止家而不死者,亦何必求于速登天乎?
这是神仙观念的一大新变,它一方面突出了长生追求的现世性,不离肉体,不离社会,求长生本身就意味着对现世生活的肯认。这种现世性实际上反映了当时士族阶层的人生追求和世俗趣味。他们养尊处优,像神仙般逍遥自在,风流潇洒,如王羲之品评名士杜弘治,就目其为“神仙中人”[6],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造成他们最看重生死,求仙长生,正是为了永远保持那种优裕的生活。由此他们向往“人道”的世界,幻想将生命的现实形态和理想形态合而为一,恣情长乐于世间。作为士族思想在神仙理论中的折射,葛洪把关注的重点从天上移向了人间,实际赋予了道教的神仙信仰以更丰富的人文内涵。
另一方面,也透露了长生追求的可行性,天仙飞升,谁也没见过,离人们的直觉经验太远。而地仙住世,与凡人无异,如成公兴就是人间一普通雇工,力作不倦,后来为北魏名道士寇谦之所识,受道成仙[7]。他们通过修炼长生的事例,为凡人成仙提供了实在可效法的典范。因此,有时葛洪径直认为所谓神仙就是得道之人,老子被道教描绘成先天地生的创世教主,《对俗》却称其“犹是人耳,非异类而寿独长者,由于得道,非自然也”。道可修而得,故长生可求而致,神仙可学而成。也因此,他十分赞赏道经中的一个观点,即“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8],并将它融入到神仙理论的核心精神中详加发挥,从而赋予神仙思想以把握自己追求永恒的生命信仰,一种不信天命、力抗死亡的勇猛精神。
如何修道学仙求长生,对这个最迫切诱人的问题的解答,构成了葛洪神仙理论的主要内容。他向人们揭示的通向神仙世界的途径,依当今学者的整理归纳有六条:一是志诚信仙,禀值仙气;二是博闻体要,择师勤求;三是广知众术,养生却害;四是恬静无欲,守一知足;五是金丹大药,宝精行气;六是积善立功,忠孝为本[9]。但要而言之,不外乎信仰和方术两途,在精神与肉体两方面进行修炼,略同于后世所讲的性命双修。
作为一个道教徒,葛洪非常重视宗教信仰的作用,他在《论仙》中说:“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不在于富贵也。”求道之志来自于对仙的信仰,对道的皈依,是修道学仙的先决条件。成仙之法则在于“欲得恬愉澹泊,涤除嗜欲”,“欲静寂无为,忘其形骸”,“止绝臭腥,休粮清肠”,“欲溥爱八荒,亲人如己”,有了此志此法,方能甘守淡泊,好为慈善。而秦皇、汉武,虽贵为人主,富有天下,但穷嗜极欲,贪虐杀戮,只是“徒有好仙之名,而无修道之实”,必然求而无成,劳而无功。所谓“好仙道者,求之亦必得也”,而“不信仙道,则亦不自修其事也”[10]。这就把神仙信仰置于首要的地位,“志诚坚果,无所不济,疑则无功,非一事也”[11]。由葛洪万万不能因为未见神仙而怀疑神仙的存在,否则将一事无成的告诫,毕现出这种求仙长生的宗教容不得人半点理性的怀疑的神秘一面。
信仙是为了成仙,成仙先须修仙,而修仙就需要各种方术。葛洪在书中详尽地介绍了这些方术,如隐形变化,腾云游空,奇门遁甲,占卜预测,符印祝咒,禁忌禳灾等等,这些是保生之术,能使“外患不入”,从而防身避祸;再进一步,导引行气,辟谷服食,还精补脑,存想守一等等,这些是养生之术,使“内疾不生”,从而延年益寿。最后通过炼丹服药,修成长生不死之身,人就能一跃而为神仙了。
葛洪本是江东方士左慈金丹一派的传人,经由他的从祖葛玄及弟子郑隐,传到他已是第四代了。他对丹术学有师承,犹为倾心,在《金丹》篇中将还丹金液视为“仙道之极”,说“服此而不仙,则古来无仙矣”,因为:
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
这种“假求外物以自坚固”的思想,承自上古巫术信仰,本是人类生存欲望的一种反映,在神仙理论中被夸饰为得自自然之道,什么鼎炉就是合天、地、人为一体的宇宙,丹砂、雄黄之类就是天地五行之精,将它们投入炉中烧炼,犹如道演化万物一样,炼出的自然是永不败朽的金丹,人服之便是天人合道,可寿同天地,万古长存。本着这种神秘的理论,葛洪对金丹的材料配伍、制作过程、服食方法及具体效验等,一一作了同样神秘的说明,并将方士的黄白之术整合为一套完整的体系。
由于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一方面将自然之道宗教化,并由此论证修道成仙的可能性及其方法,一方面又认为道家之言“去神仙已千亿里,岂足耽玩哉”[12],实际上割断道与哲学的联系,使神仙思想摆脱了对道家的依附,从此,神仙理论开始取得了一种独立成熟的宗教形态,成为俗世众生的遵从不疑的信仰。
长生不死,永享“今日之所欲”的神仙理论,使道教在繁华似锦的唐王朝大受青睐,尤其是高攀老子为先祖的李姓皇室,崇道更甚,朝野上下,趋之若鹜。但经过长期的效验,炼丹服药并没有获得对生命的超越,中毒身死的事例反倒与日俱增,这每每引起人对神仙信仰的怀疑。面临着道教有丧失大众的吸引力和帝王的宠爱的现实危险,唐代道士对葛洪的神仙理论进行了修正,构建起更完整的新体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两位极负盛名的茅山派道士司马承祯和吴筠。
为了扩大神仙信仰的影响,他们在肯定神仙存在的同时,修正了葛洪“仙人有种”的命定论观点,司马承祯在《天隐子·神仙》中指出:
人生时,禀得灵气,精明通悟,学无滞塞,则谓之神。宅神于内,遗照于外,自然异于俗人,则谓之神仙。故神仙亦人也,在于修我灵气,勿为世俗所论折,遂我自然,勿为邪见所凝滞,则成功矣。
人人都有禀自天地的灵气,本近于神仙之道,神仙只不过是能通过修炼,保持自己的灵气不受世俗污染而已,所以众生都有可能修道成仙。这就大开教门,准入门槛一降低,游仙对俗众显然就更有诱惑力了。
然而事实是,世人修道成仙者“千万人中或一人而已”,这如何解释?于此,他们又指出,这乃是因为人的认识受到了蒙蔽。吴筠《神仙可学论》将这种蒙蔽归纳为“七远”:或轻视形体,或齐同生死,或徒慕学道虚名,或误入炼丹邪道,或受声色所诱,或为尘俗所动,或以仙道有限而终身不悟,以致道不远人而人自远道。因此,人所要做的是建立更虔诚坚定的信仰,所谓“精诚在于斯须,犹击土石,应若影响,况丹恳久著,真君岂不为之潜运乎?潜运则不死之阶立致矣”。总之,立诚解蔽,专务修炼,凡人就必能成仙。
至于修炼之法,葛洪以服食为本,他们则认为须“以养气为根”[13],修灵气,遂自然,求物不如求己,把外在的炼丹变为内在的修道。在道教游仙理论中,修道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司马承祯在《坐忘论》中将它厘定为七个“阶次”,即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又在《天隐子》中区分为五个“渐门”,即斋戒、安处、存想、坐忘、神解。其中心就是要人清心寡欲,守静去躁,吴筠在《玄纲论·学则有序章》中有一段话,对此作了很好的概括:
道虽无方,学则有序……皆以至静为宗,精思为用,斋戒为务,慈惠为先。故非至静则神不凝,非精思则感不彻,非斋戒则真不应,非慈惠则功不成。神凝、感彻、真应、功成者,是谓陟初仙之阶矣。然后吐纳以炼藏,导引以和体,怡神以保章,润骨以琼醴,皆承奉师诀,研味真奥,则气液通畅,形神和同,不必云 羽盖矣。若独以嘘吸为妙,屈伸为要,药饵为事,杂术为利者,可谓知养形,不知保神矣。不知保神者,假使寿同龟鹤,终无冀于神仙矣。
说得非常明白,养气炼形先要修心保神,涤除种种物欲,使心静如虚无,所谓“收心离境”,达到了“遗形忘我”的境界,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才能使“神不出身,与道同久”,这也就是司马承祯的“安心坐忘之法”。吴筠还认为“虚极而神自生”,“神运而气自化”,倘学道者能以此为基础,再加以呼吸吐纳的养气,就一定能修炼成“与道为一”的真仙。
这种以修心为养气之本的精神修炼法,一反葛洪对道家理论的摆脱,以其对老庄的回归,使神仙理论在追求超越的层次上重又获得了哲理色彩。他们的论说,也因注意将肉身不死的原教旨倾向,转化为形神合一的不死信仰,从而显得更加高雅,越发地脱俗。此外,它还吸收了当时佛学禅宗的影响,主张守静去欲、人人都能成仙的思想,与禅宗的自性觉悟、人人皆可成佛的主张如出一辙。由于这套神仙理论融入了老庄与禅宗的意趣,在超凡入圣中追求生命的真谛,与士大夫文人的知识修养和人生情趣一拍即合,因此大受青睐,很快在社会上传播开来。
当然,在实践领域,服食求仙的狂热仍甚嚣尘上,其势未减分毫,人们还是普遍相信丹药是叩开仙境大门的钥匙。自秦汉以来,炼丹术一直是构成神仙说的核心内容,葛洪奉其为“仙道之极”,一直到现代,著名的道教人士还在说:“所谓仙学,即指炼丹术而言”,所以“自古学仙之人无不炼丹者”[14],尽管炼丹服食的狂热追求不知误了多少生命。司马承祯等人开始摒弃方术的鄙俗,力变外求为内修。为了防患于未然,避免神仙信仰出现危机,他们首先推倒的就是炼丹术这根信仰支柱,从而使神仙理论有可能逐渐被雅化为士夫文人的人生修炼,这是值得大书一笔的事。不过,有鉴于这种改造的结果很可能削弱了神仙信仰的一部分魅力,到了五代,神仙理论又起了一次嬗变,开始出现将精神修炼法与炼丹术融于一炉的新说,这就是以人体自身为鼎炉,以人的精气神为药物的“内丹学”。以前借外物自固的那种炼丹服食,自然就成为“外丹术”了。
相传“八仙”中的钟离权,从王玄甫等隐士高人学长生真诀、金丹火候等术,后寻仙访道,在长安偶遇落第士子吕洞宾,见他才堪造就,授以丹术,待自己羽化登仙后,留下这位徒弟在世间度人。吕洞宾博览仙经,穷究丹法,最后豁然贯通,一改外丹烧炼为内功修炼,并将仙师所传心法编为《钟吕传道集》,由其弟子施肩吾传世。据《道藏精华录百种提要》称,这部书“深达道妙,凡仙家不传之秘,于此尽情掬示,纤悉无隐。循此参修,始无歧误之弊,能入真仙之境”。该书《论真仙》一篇有说:“用法求道,道固不难;以道求仙,仙亦甚易”,这个“法”就是仙家所谓不传之秘的内丹法诀,吕洞宾在《三字诀》中对此作了简要的揭示:首先是认识人体的“性命根,生死窍”,然后方能大悟“精气神,不老药”,仙丹妙药不是外物,而在于自身的精、气、神三宝;修炼的“大关键,在颠倒”,就是使三宝的外向消耗逆流为内向凝聚,做到“气要坚,神莫耗”,如此便可“乘凤鸾,听天诏”,成为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了。
阐扬钟、吕的内修思想,并用佛老之学加以总结的,是北宋的张伯端。张氏在所作《悟真篇》序言中,说“念世之学仙者十有八九,而达真要者未闻一二”,自己“既遇真诠,安敢隐默”,故用诗词的形式写成此书,以期学仙者“见末而悟本,舍妄以从真”。那么,什么是真诠呢?
学仙须是学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
这里的“金丹”,指的就是内丹。他用外丹术的术语来阐发内修理论,把人看成是一个小宇宙,认为只要以己身为鼎炉,以体内的精、气为药物,神为火候,烧炼到精、气、神三者凝聚不散,结为金丹,天仙之身可成。所以他说:“人人本有长生药”,“何须寻草学烧茅”。“要知金液还丹法,须向家园下种栽。不假吹嘘并著力,自然果熟脱真胎。”成仙的金丹原不须苦苦外求。世人因为愚钝,抛弃了自我圆足的内丹,又因为迷妄,徒劳地去炼服外丹,实在没有必要。
那么,怎样修炼人的精、气、神呢?张伯端指出:
大丹妙用法乾坤,乾坤运兮五行分。五行顺兮常道有生有死,五行逆兮丹体常灵常存。
万物化生遵循的是顺行之道,如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结果必将由盛而衰,由衰而亡;人欲长生,修炼内丹就必须逆施造化,“劝君究取生身处,返本还源是药王”,即注家所谓“归三为二,归二为一,归一于虚无”[15],这样返本还源,与万物最初的虚无之道合一,就永不衰亡了。所以,其内丹之法也被概括为三个步骤:一是金丹,即先诱始气,结成一粒大如黍米的金丹,以摄一身精气,此相当于炼精化气。二是金液还丹,即运以阴阳之气,将金丹化成液质,咽入下丹田结成圣胎,化为纯阳之躯,此相当于炼气化神。三是九转金液还丹,即收心敛性,守静抱一,修行九年,与道合真,此相当于炼神还虚[16]。
复归道虚,是张伯端内丹理论的最高层次。如果说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是“养生固形”的修命之术,那么炼神还虚,则是“本源真觉”的修性之术。在他看来,学仙之人“不通性理,独修金丹”,难以“究竟圆通,迥超三界”,只有修性,才能达到“归于究竟空寂之本源”的最高境界[17]。在这方面,他提倡儒、道、释“三教归一”之说,《悟真篇序》就说,“教虽分三,道乃归一”,这种把“以炼养为真”的道家、“以空寂为宗”的佛教,与“穷理尽性至命”的儒学糅合起来,显然有助于将神仙追求升华为人生超越目标的实现。
张伯端的《悟真篇》对后世游仙影响非常深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其与魏伯阳的《参同契》被“道家并推为正宗”。《参同契》以外丹术为主,而唐宋以降,注重性命双修的内丹学流派纷呈,脉延不息,成为神仙理论的主流,各家学说对《悟真篇》思想虽有发展,但大都为其所范囿,在神仙理论的构建上未能超出它的框架。因此可以说,从葛洪至张伯端,神仙思想的理论大厦基本上完成结构,已告封顶。
由形体养炼到心性修炼,由外丹之术到内丹之学,道教将生命看作是肉身与精神、个体与道体的双重统一,在有限之中蕴藏着无限,性与命的修炼就是一个战胜有限、达到无限的过程。所以,如何使精神冲出空间的限制,肉身突破时间的限度,复归于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道体,进入永恒的宇宙境界就成为其至高的追求。显然,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超越,尽管其中杂有人类认识水平局限带来的虚妄,但它的追求本身却带着人生终极关怀的神圣。宗教作为“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18],是这样一个集合体,它一方面是“幻想的反映”的虚妄,一方面又有克服“外部力量”的神圣。神仙理论和游仙观念的宗教性也就体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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