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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径于儒释文化的融通

时间:2023-02-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与这种现世主义相对应,或者作为这种现世主义的代表,儒家学说占据传统文化的中心地位,决非偶然。故自王充以来,通过对神仙变化及方术的批判,道教为伪说的说法不断被人提及。对来自儒家及传统对立面的指斥,道教是十分重视的。对儒家天命观的吸收和利用,是其中极为有效的一着。
取径于儒释文化的融通_中国游仙文化

第二节 取径于儒释文化的融通

在本书的一开头,中国古代的文化精神问题即被提了出来,我们将之确指为一种面向实际的现世主义。联系广大中原、江南地区受暖温带控制的地理环境,半封闭大河大陆型造成的地势低平,水系众多,一家一户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被普遍遵从,这种一道而同风的社会生产方式和宗族相保的社会组织形式,使人很容易形成相同的思想和习俗,并由此产生情感认同。而生产资料和生产过程、产品与消费过程的距离甚小,将人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又使人很容易安于现状,不善于向玄远的彼岸和上帝致思,这种判断无疑是可以成立的。

与这种现世主义相对应,或者作为这种现世主义的代表,儒家学说占据传统文化的中心地位,决非偶然。尽管,最早的儒家由古代的巫史祝卜分化而来,然它执持道德主义及六艺的宗旨,助人君顺阴阳而成教化,最尚实际,所以也最得统治者及一般臣民的好评。

道教不同,道教重长生,道教经典每建言不离仙真与长生,越世情而慕轻举,脱略形骸而推尚登仙,道风炽盛之时,上自帝王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弃亲毁家以从。上士可以游仙,中士、下士也各有其游仙之法,人人游仙,求守道不失。而为了做到守道,又纷纷摆脱尊长邀拦,妻女纠缠,还有名利的牵绊。以尊长、妻女为修道成仙的妨碍,不免有违人伦亲情,属不孝;以名利为牵绊,也极可能导致浑忘国家,有弃君之嫌,是不忠,这些都是与儒家根本教义相违背的。

故自王充以来,通过对神仙变化及方术的批判,道教为伪说的说法不断被人提及。如曹操父子一边好游仙长生,一边将方士斥为谎骗之徒,将其比为与桀纣殊世而齐恶,与奸人异代而等伪。南北朝以下,从范缜、樊逊到唐柳宗元、刘禹锡,再到宋元的李觏、叶适、谢应芳,明清的王廷相、黄宗羲、王夫之、洪亮吉等人,也均对之予以严斥,或指出“凡鬼神事,眇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71],或以为它会倾危宗社,“自秦汉以来,惑世尤甚”[72],实在要不得。北宋李觏著《富国策》,从道教日盛,使国家失去劳动力,坐逃徭役,弗给公上;百姓失去子嗣,无以救贫养亲,末作炽而农时违等角度,对之作了全面的否定。由其所说“大山泽薮,跨据略尽”云云,他对学道游仙是决不赞同的。而王廷相的《慎言》更干脆,从根本上对其修道成仙之说作了否定,认为“是生也为死之道”。

对来自儒家及传统对立面的指斥,道教是十分重视的。尽管它从不怀疑作为阴阳五行中至为精要之物的凝聚,道是自在而永恒的,人与之一体同构,以一身为天地,循阴阳变化及五行的生 ,逆行修炼,可以与道同其长久。但为了让游仙获得自身存在的真理性和实在性,同时,也为了招引更多的俗众,它竭力弥缝自己理论体系中可能有的罅隙,以求自我圆足,不显破绽。对儒家天命观的吸收和利用,是其中极为有效的一着。以孔子为创始,儒家虽自言“敬天命而远之”,但并不否认天有主宰人事的最高意志。天决定四时万物的运行和生长,还决定人的生死贵贱,所以“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73]。孟子也有相类似的表述,认为“天与贤则与贤”,“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74]。汉代董仲舒承殷周以来“天人并尊”的神学传统,提出“天人感应”与“天人合一”理论,认为天地与人体阴阳五行是相通的,进而提出人身“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之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也”[75]。哀、平以后,谶纬之学兴,至东汉而泛滥成灾。依照其人的说法,宇宙的生成无外乎有形生于无形,所谓“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它们分别为“未见气”、“气之始”、“形之始”和“质之始”,四者俱有未离为浑沦,这浑沦又称易,易变为一,一变为天地[76]。这种说法,与以“道”、“气”为宇宙创世论的观念是密切相关的。

道教游仙理论巧妙地利用上述论说作为自己教义的构成元素。它也敬天,在早期道教尚未形成以“三清”为最高天神的观念时,它便以“天君”为自己的至高神,“神者,上与天同形合理,故天称神,能使神也”[77],且这“天”在《太平经》中,还往往被等同于作为“万物之元首”和“大化之根”的“道”,所谓“天者,乃道之真,道之纲,道之信”,“道者,乃与皇天同骨法血脉”。从后世上清派静思荐神以求长生成仙,到符箓派请神降鬼以救厄拔难,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天神对一切变化、包括人的命运的主宰作用。

它还承董氏之遗说,并其“人副天数”的理论也一同接受下来,提出“天人一体”,人是“天地之神统”,不仅形貌,且其行为都法乎天。“人象天地纯耳,其余不能也”[78]。天有九野,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宇宙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日星昼夜,人有一呼一吸,“一呼一吸而为一息,一息之间则分阴阳,呼而明为阳为昼,吸而晦为阴为夜,七窍之呼,七日也;七窍之息,七夜也”[79]。由于人与自然相对待,社会与自然也就有了对待关系。人君为父象天属阳,与日配;人臣为母象地属阴,与月相连;人民则为子象和,如群星拱卫日月,此所谓“君臣民当应天法,三合相通,并力同心,共为一家”[80]

总之,天以四时为枝,地以五行为体,天枝主盛衰,地体主规矩,两者相配,自有固常之规,顺之则吉,乱之则迕,不可妄犯。人只要循着天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循环往复的方式,同一往复循环,“承天顺地,合化阴阳”[81],就能达到“乘云驾龙行天门,随天转易若循环”[82]的神仙境界,从而“寿若西王母,比若四时周反始”。这就规定了游仙活动是一种应象天地的活动。在这种规定中,它使自己尽量往主流思想靠拢。结果是,由于对主潮文化的主动顺应,它本身的神秘性和怪异性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稀释和化解。

此外,它对汉代谶纬家的发明也有吸收。如把道分为“太元”、“混元”、“太初”和“太素”等复杂阶段,模仿《春秋纬》之神化孔子为天神黑帝之子,而称老子“育于北玄玉国,天冈灵境,人鸟阁蓬莱山中,李谷之间”,“周时复托神李母,剖左腋而生”[83]。《河图纪命符》尝说:

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纪。恶事大者,夺纪,纪一年也;过小者,夺算,算一日也……又人身中有三尸,三尸之为物,实魂魄鬼神之属也。欲使人早死,此尸当得作鬼,自放纵游行,飨食人祭缀。每到六甲庚日辄上天白司命,道人罪过。过大者,夺人纪;小者,夺人算。故求仙之人,先去三尸。恬淡无欲,神静性明,积众善,乃服药有益,乃成仙。

道教承之,多论“三尸”及“守庚申”,以为人身上亦有三官六府,一百二十关节,三万六千神,后此三万六千神化为三尸之神,在庚申之日趁人熟睡,上天白人善恶。《云笈七签》并录有“庚申部”。

总之,道教游仙文化承袭殷周以来,一直到儒家的天命观念,加以宗教化的改造,再结合阴阳、五行、法、医、星、卜和易学,配合着对原始宗教、古代神话以及民间信奉众神观念的吸取,如奉日宫太阳帝君,雷公电母大神、风伯雨师大神,五岳及诸山神、社稷土地神,并对古神话进行仙化,如昆仑神话中显赫的黄帝,被其纳入仙系,成为一个修炼成仙的天帝。自秦汉以来,由访仙论道,变而为且战且学仙,百余岁后得与神通,在鼎湖升天,再到《黄帝内传》西王母向其授道,成了“玄圃真人轩辕黄帝”,位列仙班。黄帝是华夏民族的始祖,在汉文化圈内有巨大的影响力和亲和力,奉他“以天下既理,物用俱备,乃寻真访隐,问道求仙”[84],历访诸山而最后道成,则其对历代帝王至平民的诱引之强烈可想而知。

与黄帝被列入仙班相类,传说中的古仙人赤松子、彭祖、羡门高、正清乔、宋毋忌;古帝王如帝尧、文王;古圣人如孔子、墨子,也被纳入《真灵位业图》,得到道教大大的张扬。凡此种种,都加确了它所主长生久视、白日飞升诸说的权威地位。它既是有本有源的,为人所尽知;又是有实际榜样的,这些榜样为人人所仰慕,则其虚诞不实的一面自然就被淡化了许多。更何况,做白日梦是人的天性,理想之为理想,也正因其虚妄不切实情。面对道教教义那种不离人们习得的文化传统的殷勤诱引,急切希望救赎的人们还有什么必要怀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特别是在民间一般百姓看来,既然天是存在的,神和仙也是存在的,“天上有常神圣要语,时下授人以言,用使神吏应气而往来也,人民得之,谓为神咒也”[85],那么,人只有保养从“天”、“道”那里禀受的灵魂或潜在的神性,使之不离肉体,才可以求得生命的长存。故尽管早期道教以为灵魂与肉体相互依存,密不可分,多主张肉体成仙,强调“精”、“气”为“生死之官”,但到唐以后,随着己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思想的出现,遂多以肉体虚假不实,转而主张灵魂成仙,即作为真己的灵魂脱离肉体飞升,内丹修炼中的“阳神出壳”之法是如此,全真道追求“真性”解脱和“阳神”升天也是如此。一般道士以能沟通天人自居,设斋上章,一时斋醮符箓,星灯烟雾,伴随着仙乐传彻民间。而宫观迭起,遍布宇内,更吸引着无数俗众,奉献出自己的虔诚。游仙就是这样,应有天、神与道的佑助,得到了广大社会人群的感性印证。

人君也同样为之吸引,并口服心折。当日,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上,东方朔以为,“人君必洒扫迎西王母之暮降尊像”,武帝言听计从。唐宋以降,不少帝王并不算昏庸,也这么崇信过。如此上下相煽,以不脱文化传统的道教教义为精神基础,以长生理想为世俗目标,遂使游仙成为弥漫天下的人的一般追求,既基于一种纯粹的信仰,更是一种生活观念和方式的认同。

当然,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毕竟更重人事,始终以现世关注为主。所以,更能标别儒家学派理论品格的是它对社会中人伦道德的建设。孔子据六经设教,传个人立身之道,以求让每个人达到自我的完善,并由一身正达到一国正。又讲由治国之道的追求,达到对政治统治的维持。它以认识论和道德观相统一的现世哲学为基础,赞同以仁为至善人格,礼为等级标别,中庸为行事原则。仁即爱人,“己所勿欲,勿施于人”[86],礼即“制度品节”[87],“上好礼则,民易使也”[88]。中庸者要求“喜怒哀乐之未发,发而皆中节”,“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89]。它那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在充满现世意味的说教中表露得十分充分。

儒家的这种思想,构成了古代中国人道德规范和人伦纲常的核心。就仁而言,恭、宽、信、敏、慧,以及智、勇、忠、恕、孝、悌,均是它的表现。特别是忠、恕、教、悌一途被得到了极度的夸张,忠被规定是对君主忠,“为人君则怀,为人臣则忠”[90],“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91]。孝被解释为顺,解释为对权威的服从,是百行之冠,众善之始,道德之本,所谓“人之行莫大于孝”[92],“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亲,其本一也”[93],“人臣孝,则事君忠”[94]。所以有论者以为,孝是中国文化最突出的特点之一[95]。由于古代中国家国一体,伦理与政治整合带来的政治伦理化和伦理政治化的特殊规定,对这些人伦纲常和道德规范的尊奉,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为关乎政治得失的大事,所谓“有人伦然后有风俗,有风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国家”,并进而成为一种在无形中迫人执行的习惯力量,一种纯然由人心维持并呵护的社会习俗。本来,习俗是人们在社会中逐渐形成并共同遵守的,它调节人在一定范围内的行为水平,是道德规范的一种补充,对人有约束力,并无强制力,但在古代中国,由于其礼教意义和道德内涵的无限膨胀,它早已不再仅仅是它本身,而成为进入到人们内心、使人几乎无须加以甄别和判断的自然选择。

道教与传统游仙文化对此也不排斥,相反还着意吸收。游仙传统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风行于古代各个社会阶层,游仙文化及其精神基础——道教理论,能吸引一大批受上述传统熏陶的人服膺它,追求它,正与此有关。尤其是,它很注意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将以忠孝为核心的儒家伦理道德纳入到学道求仙的活动中去,并以道言、戒律和功过格的形式确立下来,使游仙成为一种不脱文化传统的人的自觉活动。

首先,它假神道设教,把上述以忠孝为核心的道德规范说成是神灵下达的旨意。《太平经》就假“天师”之口教人行上善,这上善无非是作一个忠臣,“旦夕忧念在君王”。它还将这忠孝与作为根本信仰的“道”联为一体,提出“三纲六纪所以能长寿者,以其守道也”[96],“道用时,臣忠子孝”,“家家慈孝”[97]。为了使这样一个观念深入人心,它还吸收佛教因果报应的理论,提出“承复”的观念,以为天地神明好人为善,赏善罚恶,报应不爽,且延及子弟,流于后世。天地间长存司过之神,它机构严密,统摄众精怪,也对众生进行监察,行善者得善神佑护,行恶者必遭凶神惩处,所谓“子不孝,弟子不顺,臣不忠,罪皆不与之赦”[98]。如此“设身以赏善,设死以威恶”[99],迫令人坚其善意,祛除恶念,故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笺》说:“道言辅神,喜忠孝,好善事。”

一般信众文化程度低,更相信这套说教,真以为人身上有“三尸神”,每至庚申,辄上天汇报人的善恶功过。另有常住人家的灶君,每至月晦之夕上天告状,人有小过减其寿算,有大过则降殃夺命。道徒所奉执的戒律中,也体现了忠孝精神。如《玉清经本起品》所举十戒,第一戒便是“不得违戾父母师长反逆不孝”,第三戒是“不得叛逆君王,谋害家国”。倘说得具体,道教戒律正式出现在南北朝,寇谦之撰《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二十卷,宣称此书“专以礼度为首”,即要维护“臣忠子孝,夫信妇贞,兄敬弟顺,内无二心”[100]。以后不断发展,衍为一百八十戒,三百大戒,内容悉以忠孝为先。信道者执此而行,自然减少了许多来自社会一般伦理原则和习俗的批判,乃至使人认为它不但与己无碍,还是不惟无益的好东西。

而一般通俗的劝善书,如《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等,在民间更为普及,其内容简直是对儒家教化的一种辅助。如它劝人广行方便,大积阴德,举凡措衣周寒,舍食济饥,施药拯疾等事要常施行,如此诸恶不作,自然“百福骈臻,千祥云集”[101]。他还宣称一个人倘若“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反之,“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对道德自律稍差的一般人众,宣讲这样的道理,显然要比儒家仅在理论上张大君子人格要有效得多。

像是惟恐人们游仙游错了路,游出了格,它还明确将成仙直接与传统伦理原则挂起钩来。《玉钤经》说:“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即指出单靠导引、服气、内思,而不忠不孝不仁不信,是不可能获登仙界的。葛洪《抱朴子·对俗》也说:“人欲地仙,当立三百善;欲天仙,立千二百善。若有千一百九十九善,而忽复中行一恶,则尽失前善,乃当复更趋善数耳。”《太上洞玄灵宝消魔宝真安志智慧本愿大戒·礼经祝三首》引太极真人言:“学升仙之道,当立千二百善功,终不受报,立功三千,白日登天。”《太上灵宝净明洞神上品经》引《灵宝经》则宣称:“行符咒水,给药度危”,只能修得下品尸介的成果。“以孝弟而服气,事双亲,不尸介,即起真”,“倬倬孝弟,忠义不亏,虽无大药,亦可以悟法,名列巍巍……夫人非难,人自难之,为仙之非难,则不危其身,不忤其亲,所以善济于人”。《抱朴子·微旨》篇还从反面对此意作了申述,提出“反戾直正,虐害其下,欺罔其上,叛其所事,受恩不感,弄法受贿,纵曲枉直,废公为私,刑加无辜,破人之家”,以及“憎拒忠信,不顺上命,不敬所师,笑人作善”,皆是妨碍人成仙的罪过。

以后,金丹派南宗祖师张伯端编《悟真篇》,也以“德行修逾八百,阳功积满二千”作为成仙的必要条件。全真道推崇“真人”,他“真功”、“真行”兼备,这“真功”指个人的内修,“真行”则指积德行善,传道济世。正一道特为孝子慈亲之设,益人伦,厚风俗,被明太祖称为“其功大矣”[102]。元代净明道直以“净明忠孝”名其道。“何谓净,不染物;何谓明,不触物。不染不触,忠孝自得”[103]。“净明只是正心诚意,忠孝只是扶植纲常”,“本心以净明为要,行制贵在忠孝”。具体地说,它以忠、孝、廉、谨、宽、裕、容、忍为“垂世八宝”,而其中尤认为“忠孝,大道之本也”,“以忠孝为本,敬天崇道,济生度死为事”。倘能执此宗旨,则方寸净明,四美具备,神渐通灵,不用入山炼形和参禅问道,就能自然道成[104]

当然,对于儒家的其他伦理原则,道教也是取开放的态度的。这一点,由前及净明教的“垂世八宝”已可清楚地看出。其他如救人困,济人急,力作而食,无物而私,都曾为其所吸收。儒家向往的是天下大同的理想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105],其间充斥着对上述基本人伦原则的信仰。这种理想世界,在道教经典和游仙文化中也可见到。且看《太平经》中的论述:

天地得以无病而喜,帝王得以自安而喜,贤者得以自达而喜。奴婢得其生,不为非而喜。四时五行得顺利,民谨不犯之而喜,万二千物各得其处所,不见害而喜,鬼神见德若可为积善,亦复悦喜。

寇谦之《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也说:“道以中和为德,以不和相克,是以天地合和,万物萌生,华英成熟,国家合和,天下太平,百姓安宁,室家合和,父慈子孝。”当然,它对世道太平的称颂和向往,有时是从世道太平能为人提供长寿保障这个角度说的。所谓世道太平,则“人民莫不乐生为善”,“天地乃生,凡财物可以养人者,各当随力聚之,取足而不穷”[106]。尽管乱世中也有长寿之人,但要使社会的大多数人群有生的保障,觉得做人有乐趣,则世道的清明太平确实是十分重要的。在这里,道教把视线投向每一个社会成员,要求无限天地,养广大人群,使物质供应充足,“齐同慈爱,异骨成亲”[107],这使学道游仙者觉得自己的求仙游仙,不仅关乎个人的长寿福乐,还是世道清明、社会安宁的表征。可以想象,这是怎样一幅让人感到欣悦和欢愉的现世欢乐图景。

道教还把这种理想世界的图景搬到仙界天国,那里一切尚任自然,国无帅长,民无恶习。这些都似乎在告诉人,信奉道教,费时费力,乃或抛别父母妻儿君主,入山求道,云游访仙,并不意味着其人漠视和藐视中国人的传统理想,它是以别一种方式接近着这种理想,所谓天下一致百虑,殊途同归,正其义也。而其力主的长保肉身,享极人间快乐,则更是庄敬自持、凄凄惶惶的儒家所不曾悬设的。既如此,那么能将两者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的道教理论以游仙行为,有何不可成为人追慕的生活理想和自己修炼的目标呢?

更何况,作为关注现世的学说,儒家也并不是一味刻意奉从主义,像墨子及其门徒所做的那样。它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08],“君子谋道不谋食”[109],是因“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110],如此谋道正可以谋食。与此相应,它也重视肉体生命,孔子讲“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11],孟子讲“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112],都是为了趋于正,尽修身以道,顺受其道以生死,如尽其道,得正命而终,则死当然是不足畏的。这种对个体生命的执著和肯定,显然使学道游仙者在认知与情感上,对儒家文化有一种深切的认同,同时,对道教教义不脱现世的理性品格,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体认。

可能也因为有这个因素在起作用,一般说来,道教是十分尊敬儒者的,称其为“圣人”、“贤儒”和“君子”,认为这种人可以用来辅世,使帝王们成就好的政治。所谓“贤儒集策,天道毕也”[113]。天下贤儒尽悉乐往辅其君,妖祥为其灭绝,人民为其行政,则帝王只要垂拱而治,根本不会有危亡之忧。同时,道教中人又打心眼里佩服儒者,认为他们不但明彻道理,还充满智慧,并进而在《真灵位业图》中,将孔子尊为天庭第三左位太极上真公,颜回为明晨侍郎,后为三天司真,七十二人受名元洲,门徒三千,不经北酆之门。

儒释道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基础,作为追求长生久视、重亲历实践而少精神性纯思的道教,为使自己的游仙活动更具吸引人众的魅力,对东汉以来传入中土的佛教教义也多有吸收。正如韦尔姆《中国文明》一书所指出的那样:“在数个世纪的过程中,为使其自身能够更为安全可靠地确立起来,它总是从佛教那里不断借取新的成分,直到它发展成为和佛教具有同样势力的全民性宗教,并保持和与其相竞争的佛教平行发展。”[114]

学界通常认为,道教承此前方仙道、五斗米道和太平道,在东汉中后期初兴,佛教则差不多同时在明帝时传入中土。具体地说,道教的原始道派传播略早于佛教,但五斗道、太平道的盛行则与其在中土流播时间大致相同。尽管,基于其传播时间早于佛教,且有特殊的产生背景和信仰经典、教团组织,道教的形成远不能说全是来自于佛教的启示与刺激,游仙活动也与佛教并无直接的关系,但自其在东汉传入,后依附黄老之学发展壮大,并在东晋南北朝与道教分庭抗礼时,道教及其游仙理论对它确实还是有所吸收的。

对此,朱熹曾有论列。称道教有老、庄书不知看,却去仿效释氏经教之属,收拾人家的破瓮破釜[115]。朱熹的话说得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但多少有些偏激。因为道教,特别是早期道教,在教理、教义乃至教规方面比较粗糙,由于它重实有的经验和方法,有实践性而非信仰性的世俗色彩,本身的义理确实不很精深。它借用老庄话头所作的那些推阐,也远谈不上精湛,因此给人总的印象比较粗鄙,朴素有余,而神性的蛊惑力则不免弱些。道教在以后的日子里,有意识地向佛教借取一些东西,正是为了改变这种现状,为了使游仙活动免去妄诞不切常情的肤浅,变得更加丰富和充实。

这里有两种情况,一是因其教义中本告阙如,故引进佛理以求丰富;一是其教义中原先已有,借佛教教义求得更精湛和深入。

前者如一切事物皆生于心灭于心,修道学仙须“明心见性”之说,本为道教所无,乃是其顺应佛教“般若”、“唯识”及禅宗大义而来。佛教提倡本无和性空,因“诸法本无”、“诸法皆空”,故对宇宙抱一种无著、无缚和无视的态度。这种“缘起性空”的理论自魏晋至唐十分风行,并影响及于道教。本来,道教以“道”为教义核心,大道无名,长养万物,故力主人须与“道”相依存。又重长生,注重肉体生命的安享快乐,所以讲积德行善以求多福,而不太顾及内心的省察和反思。佛教心性之学的传入,开启了它对于宇宙本源的认识,使得道教教义与游仙理论获得了摆脱妄诞粗鄙的有效参照。我们看唐以来,一些著名的道士,如王玄览就提出宇宙为心之幻变的思想,倡“心生诸法生,心灭诸法灭”。[116]晚唐钟离叔一系的内丹学,则走与禅宗相融合的发展路线,以“无念”为修习的基本原则,以“真空”为修禅之要门。吕洞宾更以两者融合为内丹说的基本特质。他还总结性命双修为内丹之纲宗,修性即明信见性,修命则指炼化精气。北宋时,金丹派南宗五祖之一的张伯端,竭力提倡三教归一,尝谓:

释氏以空寂为宗,若顿悟圆通,则直超彼岸,如有习漏未尽,则尚徇于有生;老氏以炼养为真,若得其要枢,则立跻圣位,如其未明本性,则有滞于幻影;其次《周易》有穷理尽性至命之辞,《鲁语》有毋意、必、固、我之说,此又仲尼极臻乎性命之奥也。[117]

但由他称自己写成《悟真篇》,仍感觉“与本源真觉之性有所未究,遂玩佛书及《传灯录》。至于祖师有击竹而悟者,乃形于歌颂诗曲杂言三十二首”,也即《禅宗诗偈》,并将此作为《悟真篇》的续篇,可知他是将禅宗“明性”一说推为至高境界的。故他引此入内丹,内丹讲“炼神返虚”,他用“明心见性”与之调和,提出“先以神仙命脉诱其修炼,次以诸佛妙用广其神通,终以真如觉性遣其虚妄,而归于究竟空寂之本原”[118]。即先命后性,先从传统的内丹法入手,循序炼化精、气、神至炼神返虚阶段,参究禅宗,了彻性源,此为南宗第一派。以后,先性后命为北宗,即先除性去欲,摄心守志,求得明心见性,由此提倡出家、禁欲、苦行,同样也融摄了佛教之说,全真道更以“明心见性”为丹道根基,引入《般若心经》,与《道德经》、《孝经》同列为教徒必读之书,以此二百字与老子五千言相发挥,证明人的真性不离于心,真性即“清静”,即“性空”,要求收心降欲,使心定念寂,由此先性后命,或以性兼命,“屏绝万物,表里清静”[119],达到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的境界。此外,它还援引禅宗见性成佛说,宣扬由内省顿见真性,超出生死,得到阳神解脱。佛教义理由此渗入道教各派教义中,对历代人学道游仙,特别是文人士大夫的游仙活动,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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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空炼形图

后者如行气,即食气、服气,为道教早期修炼方术之一,指一种呼吸吐纳为主,辅之以导引、按摩的养生内修方法。道教以为元气是阳物,主生,人与物皆禀此一元之气而生,神乘气而行。人有气而神,“最尊最贵者莫过于人之气也”。因此,继承古代方士行气方法,创为行气说。《抱朴子·释滞》即说:“欲求神仙,难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于宝精行气。”早期道教以呼吸外气,即所谓餐霞食气得吐纳术为主。自魏晋及于隋唐,并有服食自体元气的内气说。不过,大多以用鼻吸气,用口吐气,偃卧握固漱口闭咽为方法,不脱形而下的粗陋。

两晋南北朝以降,随佛教的大量传入,寇谦之、陶弘景和孙思邈等人发现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行气变得更切实合理,周彻圆满,不用一味靠排突人的官能欲求,靠清心寡欲的自我约束就可以成就。他们用禅观之法来诱导人的意念入静,用“三业清静,六根解脱”来说明养生的根本要义,从而对学道游仙者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特别是唐司马承祯,大胆突破上清派传统的修炼方法,引进佛教天台宗的止观修习法,用止观、禅定学说,配合着儒家的正心诚意理论,阐释服气修道原理,指出只要修我虚气,与道相守,人人都可成仙。他并提出修道的七个步骤——信教、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和得道,其要在让人心与实境相离,守静去欲,体随道通,在深信仙道可成的同时,达到与神合一的境界。

而具体操作方法,又分五道渐门,即离戒、安处、存想、坐忘、解神,凡此七阶五门,概括起来为“简缘”、“无欲”、“静心”三戒。在所作《坐忘论》中,他以“易简”为第一戒,认为“凡学神仙,先知易简,苟言涉奇诡,适足使人执迷,无所归本,此非吾学也。”本来上清派是存想、符图和金丹并重的,经他引入佛理的改造,不但解决了行气过程中如何祛除外界诱引的问题,而且使行气养炼变得有迹可寻,不再粗鄙。其所立法,又很合传统中国人的胃口。只要勤修三戒,无心求道而道自来,行气一道从此变得简单易从。这样,那些内外学兼修,生性聪慧,虽多欲热中,却深知多欲之弊,因而每求归心静处,而静处过久又少有耐性的文人士大夫感到特别的亲近。五代以降,内丹道派成为主流,遗神坐忘之法成为学道游仙者的常用之法,不能不说与佛理的渗入有关。

如果说,引入佛教止观、禅定学说,使道教传统的行气养炼术变得更加周彻完满,从而对上层的学道游仙者产生巨大影响的话,那么,引入佛教的彼岸世界和因果报应说,对下层信道人众产生的约限作用更是不可低估了。

对彼岸世界,道教有论及。《太平经》中,对“玄元帝居”就有过描绘,不过比较简单。至于幽冥世界,语焉不详。早期道教所构想的宇宙比较简单,即上有三清,中为神仙,下为人世,再下为黄泉、地府。南北朝以来,道教吸收佛教教义,才将这一世界的图景丰富起来。具体地说,它分这世界为三清三十六天。第一境界为“圣境四天”(大罗天、清微天、禹余天、大赤天),第二境界为“四梵天”(贾奕天、梵度天、玉隆天、常融天),第三境界为“三界二十八天”,其中“无色界四天”、“色界十八天”、“欲界六天”。此外,地狱有十殿阎罗王。这三清三十六天,就是从佛教四圣境界三十三天衍化出来的。不过化简为繁,使原来的由道演化宇宙之说,变得更幽眇不可辨识,从而给人以神秘的诱惑力。

与这种关于彼岸世界的描绘相联系,早期道教也有关于善恶报应的理论。如前所说,这在道教称为“承负”。《太平经》中,就有许多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承者,乃谓先人本承天心而行,小小失之,不自知,用日积久,相聚为多,令后生人反无辜蒙其过谪,连传被其灾,故前为承,后为负也。负者,流灾亦不由一人之治,此连不平,前后更相负,故名之为负。负者,乃先人负于后生者也。病更相承负也,言灾害未当能善绝也。

它以天道循环为哲学依据,又利用宗法社会的血缘关系作解释,规定自身要前承五代,后负五代,如此共十代为一周期。或者,还有一说,帝王三万岁相流,为臣者承负三千岁,民则三百岁,如此一伏一起,承负相及,随人盛衰不绝。道教以此来解释为什么这世界上有人力行善事反遭恶报,有人多行恶事而能得善终,并指明解除承负的道路在知自养之道,守一而处,外行仁惠。

但是,承负之说的推行,很容易使人认为一种现世的善恶行为,无关于他命运的休咎祸福,这并不符合道教合道而修的原则。不是有“我命在我不在天”一说吗?承负说之能成立,不就取消了求善之人积极行善的必要性了吗?如果有所谓承负,那么,人当下即刻的善行,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信众服膺其说而学道游仙,还有什么可依循的价值目标呢?针对这种容易滋误的情况,自东晋葛洪以下,就有人开始对此说作出修改。南北朝以后,吸收佛教因果报应、业报轮回的思想,一种将果报归结为个人主观修养的理论开始出现。

佛教以身、口、意为“三业”,“三业招致三报,即现报、生报、后报。心以善恶为形声,报以罪福为影响”[120]。道教承此,从北魏寇谦之到南朝陆静修,皆讲除去三张伪法,受戒清斋,“用以检御身心,灭诸三业罪恼者”[121],“身为杀盗淫动,故役之以礼。口有恶言,绮妄两舌,故课之以诵经。心有贪欲嗔恚之念,故使之以神思”[122],此所谓“摄三业”,由此形成系统的仪式和完整的科范理论。这种仪式和理论对下层学道游仙者,特别有威慑作用。

后世道徒和信众斋戒献祭,行三箓大斋,如明代《洞玄灵宝玄门大义》载有三箓七品,三箓中除金箓斋用以“上消天灾,保镇帝王”外,玉箓斋、黄箓斋则专讲“救度人民,请福谢过”和“下拔地狱,九玄之苦”,七品中除“求仙保国”、“升虚入妙”外,有“悔过请命”、“谢三官之罪”、“拔幽夜之魂”等品,其之所以获得人众的相信,与佛教义理的这种影响大有关系。在文人士大夫而言,他们多行内斋,注重内心的无私无欲,无虑无恐;在一般道徒和信众而言,往往重此外斋,即登坛步虚,烧香忏谢。当然这部分人中也间有好行内斋的。

综上所述,道教对儒佛两家理论均有吸收,从而使游仙活动获得了广大社会人群的心理认同,游仙文化获得了一种深厚的主潮文化的有力依托。这里还要特别指出,因道教教义系统存在着许多用以持身的特殊规范和方法,它对儒佛两家也产生过一些影响。游仙活动之所以能够奉行天下,游仙文化之所以博大宏肆,正基于这种思想的双向通流。

一般地说,因主张天与道同,敬畏天命,同时提倡忠孝诚信,以行善积德为修道首务和成仙基础,道教在根本点上与儒家文化是惬洽不悖的。道教所推尚的游仙自然也不脱此基本教义的范围,故上述构成得道的基本条件,也即是其得以成仙的条件,这决定了儒家文化之于道教游仙文化能发挥影响的可能性。除此之外,道教教义与游仙理论以其切著人情和妙达事理,也曾给儒学以直接的影响和滋养。

儒家重宗法血缘,伦际亲情,在它那儿,人与家国存在着毋庸置疑的同构关系,故个人首先是社会的一员,家国的一员,然后才是自己,且只有通过前者,才能实现和达到自己,诚如辜鸿铭所说,基督教教人做一个好人,而儒家只教人做一个好的群众。这“群众”两字,正突出了个人的一般社会属性。由于从来注重强调人的群体共性,儒家对人的个体本位及其现世追求,往往有所忽略。而正是在这一点上,道教作了出色的发挥。

它辅助王道,赞襄教化,但看到正心诚意治国平天下之外,人还有根本性的欲望需要得到满足,从个人切身利益出发考虑问题,它提出了长生久视,乃或祛病除灾等话题。游仙,正是一种可以祛病除灾并进而达到长生久视的活动。尽管,从未有人见过肉体不死,但正所谓“不见仙人,不可谓世间无仙人也”[123],它执著于此一义,坚信这一点,不以“学成文武义,货与帝王家”为辅助王道的唯一形式或一般形式,而以保养个体生命作为达到这一目标的根本。也就是说,它是以“生道”来辅“王道”,这很使人为之怦然心动。儒家学说的迂阔不周事情,几乎在其产生初期就有明显的表现,道教游仙文化在这方面正补足了它的缺憾。因此,不仅在实际操作层面,即在观念层面也颇得封建社会上层享利集团及最高统治者的认同。唐天台道士王松年著《仙苑珠编》,将古帝王列入仙籍,后来的帝王可能未必信道,但也因此并不以为忤。

道教游仙文化还给新形势下儒家义理的新发展提供过不少启示。如前所说,儒家关注现实人事和伦际道义,造成的结果的正负面兼杂而不尽圆满的。其还有个缺憾,就是对宇宙本源及形成的认识基本阙如,对个体修养发生发展步骤的阐释比较薄弱,特别是当战乱频仍、社会组织方式和结构方式急剧变化的时代,它每每失去维系人心的力量。所以,当经由汉末以来历次社会变动的打击,一直到宋代日显其寒俭和单窘时,那些以“致广大,尽精微”为治学追求的文人士大夫,为实现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开始对儒学义理进行新的探索。这当中,就有人是取用了道教及游仙理论来充实自己的学说的。

北宋那批被称为理学家的,如周敦颐、程氏兄弟和朱熹等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对发源于先秦的传统儒家,从宇宙论、本体论意义上重新加以严密的论证。为了张大儒家的理想人格,实证人精神的全面发展,他们提出了各种具体的修养方法,特别是关于心性的修养功夫。如周敦颐以太极为理,阴阳五行为气,著《太极图》以明“天理之根源,穷万物之始终”[124],试图将宇宙本源道德化,并从中找到封建道德的永恒性依据。这《太极图》论其渊源,正导源于唐代《上方大洞增元妙经图》中的《太极先天图》和《周易参同契》旧本中的《水火匡廓图》、《三五至精图》,就近说,则又受到陈抟《无极图》、《先天图》的启发。清初大儒黄宗羲《易学辨惑·太极图说辨》将两者的联系说得很清楚:

《太极图》者,创于河上公,传自陈图南,名为《无极图》,乃方士修炼之术……周茂叔得之,更为《太极图书》,则穷其本而反于老庄,可谓拾瓦砾而悟精蕴。但缀说于图,合二途为一门……又惧老氏非孔孟之正道,不可以传来学,借大易以申其易,混二术而总冒以儒。

陈抟以“无极”为宇宙本源,以此为基础导出内丹理论,也即“逆以成丹”说。宋儒吸收此说,以“太极”来自“无极”为宇宙本源。这“太极”即“道”即“理”,其包含阴阳动静,能够化生万物,在他们看来是完全可以用为建构宇宙生成论的基本图式的。

如果说,以宇宙本源论影响儒学,是道教最基本的教义原则发挥了作用的话,那么关于阴阳五行聚合成道,人应循其运动以养炼的理论之于宋儒“存天理,灭人欲”的启发,则更可见出道教游仙文化对儒学正道的深刻影响。理学家认为,人性禀阴阳五行,妙合而成,人所执奉的伦理道德也体现了这种妙合的特性。故人要成为圣人,首先宜存此天理,灭去人欲。那么,如何存理灭欲呢?理学家从道教那里搬来了武器,那就是“主静去欲”。如唐司马承祯讲究收心离境,住无所有,是非美恶,不入于心,李荣注《西升经》,谓“外去贪欲,自守无为,唯有圣人方能”,这些论说都对理学家产生过影响。由此他们提出的一系列清心寡欲的修炼方法,大大丰富了儒家过于原则的修身讲求。

以后,程颢提出“定性”的修养方法,要人拒绝外境事物的引诱和干扰,不执著留恋,“内外两忘”,保持内心的平静安宁,除受孟子“不动心”思想的影响外,道教游仙术中心理修养课程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朱熹发展二程的思想,喜言道学,撰《阴符经注解》、《参同契考异》,他的修养理论同样也吸纳了道教游仙理论的内容。这些内容与前及司马承祯所揭示的“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与道冥一,万虑皆遣”,“彼此两忘,了无所照”不无关系。再往下数,明清以来理学家、心学家无不如此。如王阳明每每借道教内丹理论来讲“致良知”的问题[125]。以后,心学中人也有大谈内丹的,泰州学派的罗汝芳好讲烧炼、采取和飞升,存意于游仙,是其不仅受禅宗影响,并道教游仙长生思想也是多有吸收的。

道教游仙理论对佛学的传播,乃至佛学义理本身也作出过贡献。一般而言,当儒释道三教发生争执时,道教常常站在儒家一边。然而除了教团势力的激烈对抗外,在义理上,道释两家也并非没有可以融通和合的地方。早在汉魏两晋时期,佛教即依附中国的神仙方术和道教游仙理论来扩大自己的影响。汉桓帝时安世高,汉末三国时康僧会、昙柯迦罗,西晋十六国的佛图澄皆如此。他们还借道家和道术名称指称佛事,用道家描绘“真人”、“神人”的笔法描写释迦牟尼,在思想上吸取其理论的也不少,是为道教对佛教贡献之明证。

佛教以“四圣谛”和“十二因缘”为基本教义,认定人生就是受苦。具体地说,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五取蕴苦等“八苦”。《法华经譬喻品》即说:“见诸众生,为生老病死,忧悲苦恼之所烧煮,亦以五欲财利故,受种种苦”,“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总之是苦海无边,真如《西斋净土诗》所谓“娑婆之苦谁能数”。而这人生又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它的质性是一种假象,一种幻影,人在宇宙六道轮回中流转,不过是在苦海中沉浮。只有视三界如火宅,人生为苦海,灭去生死因果,排除由无明即愚昧无知造成的痛苦,脱略贪、嗔、痴“三毒”,才能真正获得安宁,进入涅 的理想境界。

前已论及,乐生而求福是中国人传统的观念。它根植于原始生命崇拜,早已成为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佛教如此轻视现实人生,主张“断欲去爱”、“离欲寂静”[126],追求“无生”境界,多少会让人感到不足亲近, 格难入。对此,佛教中人其实也有认识,正如为求佛法传扬而走汉化路数一样,他们也注意取用中国人传统的理论来改变这种情况。中国古代主张善视人生,追求肉体长生和现世快乐的本土传统是什么?是道家的游仙学说。所以,一些佛教中人开始公开或不公开地吸纳道教游仙学说及养生术,作另一种意义上的精神游仙。

如前及安息僧人安世高洞晓术数,《祐录·安世高传》称其“七曜五行之象,风角云物之占,推步盈缩,悉穷其变,兼洞晓医术,妙善针脉,睹色治病,投药必济”。其所传布的小乘禅定之学,就融道教静功于安般守意的佛理之中,不但用“清静无为”解释“安般守意”四字,还进而认为掌握这种与道教修仙术相牵合的禅法,就可以“制天地”、“能飞行”、“断生死”、“住寿命”[127]。其再传弟子,三国时康僧会承其教,也讲“制天地,住寿命”,“存亡自由,大弥八极”[128]。佛教禅法本有“如来禅”与“外道五通禅”之别,《法律三昧经》称那种“存神道气,养性求升,祸消福盛,思致五通,寿命长久,名曰仙人”,为外诸小道五通禅,有以其不够纯粹的意思,这种不纯粹就是因为阑入了道教游仙理论所致,而这在学道游仙者那里不啻是可引为自豪,从而增强自信力的事。

南北朝时,天台宗三祖之一的慧思也曾将道教方术引入禅法,其用为求长寿的方法,无外乎道教的内外丹。他尝说:“愿生成就五通神仙,然后乃学第六神通。受持释迦十二部经及十方佛所有法藏。”[129]修道在他那里,成了修禅的阶梯。北朝昙鸾为净土宗拥为初祖,更是游仙方术的热衷者。鸾尝访陶弘景,得《仙方》十卷,并著《调气方》、《服气要诀》等书,今见诸《隋书·经籍志》著录,《云笈七签》所载“诸家气法”,也收有《昙鸾法师服气法》。唐代三教鼎立,纷争中也有融合,如天台宗创始人智 及中兴人物湛然论止观禅法,皆吸收道教气法及内丹术,前者作有《修习止观坐禅法要》讲气法,《摩诃止观》并还谈及咒术;后者重调身、调息和调心,作《止观辅行传弘诀》,并及外丹理论,称金丹为“圆法”。至密宗行气法于道教即身成仙说和房中术大有渊源,早为论者指出过。宋元时期,佛教徒主要致力于融合儒学的工作,但道教教义和游仙理论对其仍产生过相当的影响。一直到明清,从历代典籍中仍然可以看到这种影响的痕迹。

总之,道教游仙文化对儒佛两教的贡献,主要表现在对后两者宇宙观和人生观,特别是人生修养理论的丰富和细化。概而言之,对如何关注现世人生的着力点、层次和方法作了丰富和细化。由于这种对宇宙的认识,在儒家(大部分情形下也包括佛家)那儿,从来不是从人的本位出发的,这种人生观和人生修养理论,在佛家(在某种意义上也包括儒家)那儿,也不一定指向享有世俗生命快乐这层意义,就两家所论的周彻圆融而言,都存在着明显的缺陷,所以道家游仙理论才催生它们对其有所汲取的念头。

传统中国人,既在以儒家为主、儒释道文化交互作用的环境下生活,传统的文人士大夫更深受这种文化的熏陶和沾溉。当道教游仙理论证明自己足以对儒佛两教提供补益、构成影响时,则游仙岂能不更深深地吸引他们!要知道,在这个时候,游仙不仅仅是一种求得肉体长存的方法,它还带着一种精神,一种文化,是对这种精神和文化的实在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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