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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外国老师和三位国学大师

时间:2023-02-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三位外国老师和三位国学大师在一次纪念北京大学100周年举办的“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我讲了对小平同志提出社会学等学科“需要赶快补课”这一问题的认识。派克就是1932年我在燕京社会学系上学时接触到的第一位外国老师。可以说派克老师的学术思想使我终生受益。史禄国老师是俄国人,应该是属于那种因为祖国变了色被打入另册的白俄知识分子。然而调查中途出了事故,王同惠牺牲,我受重伤,调查工作被迫停止。
三位外国老师和三位国学大师_文化的生与死

三位外国老师和三位国学大师

在一次纪念北京大学100周年举办的“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我讲了对小平同志提出社会学等学科“需要赶快补课”这一问题的认识。那么补课的问题具体到我自己,该怎样补呢?这些年来,我感到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大太快,有点跟不上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我的学术基础没有打牢。我从东吴大学医预科转学到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时候,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可以说是半路出家,落下了不少一二年级时已经学过的社会学基础课。当我决定要补课的时候,从书架上找出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派克(E.Park)和伯吉斯合编的《社会学这门科学的引论》这本书作为我补课的入门教材。后来我把温习这本书的感受写成了《补课札记》,文章的副标题是“重温派克社会学”。派克就是1932年我在燕京社会学系上学时接触到的第一位外国老师。在这篇札记里我把派克老师的一生大体上都讲到了,这里就不再重复。可以说派克老师的学术思想使我终生受益。

为了建立起“中国的社会学”,培养中国人自己的研究队伍,吴文藻老师不遗余力,费尽了心思。我是被吴老师看中的学生之一,为了通过清华派留学生的机会把我送到英国去学习,他先是说服清华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系在1933年招收人类学研究生,然后又亲自带领我去拜见该系的史禄国(Shirokogorov)教授,得到了史氏的首肯之后,经过考试,我终于成了史禄国在中国惟一的及门弟子。

史禄国老师是俄国人,应该是属于那种因为祖国变了色被打入另册的白俄知识分子。关于这位学者的身世,我知道得不多,也搞不清楚他是怎么来到中国的,只听说他来清华之前在傅斯年的中央研究院工作。傅胖子(私下里大家都这样称呼他)在当时的学术界是仅次于胡适的人物,很有势力。他是搞考古、民族史出身,学术上更靠近德国传播学派那一套,不接受英美人类学的东西。据说因为史氏在研究院与同事们合不来,闹翻了,傅胖子就把他安排到清华。

我在《人不知而不愠》这篇文章里说过,在清华园里“史氏深居简出,与世隔绝”,这就使得同事们更摸不清他的底细,难以了解,以致对他“多是以礼相待,甚至于莫测高深而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其实从出身来看,他是一个真正的欧洲学者,他眼里的学术世界与中国学者的学术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比如他认为社会学的学生,将来是去做青年会这样一类的工作,是为人们提供服务的;他还认为像陈达研究的人口学,应该是警察局管的事,谈不上是什么“学问”。史氏所讲的“学问”,也就是现在人们讲的“学科意识”,是要研究“人”,研究中国就是研究中国的“人”。又比如考试的时候,他出了这样一个题目,问欧洲有多少种语言系统?外国语言嘛,无非有英语、法语、德语等,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过什么“系统”,我答不上来。可以说,当时在中国是没有人懂得他讲的是什么,更谈不上了解史氏在学术上有什么成就了。

我考上研究生以后,史老师根据自己的学术经历为我设计了三个学习阶段:第一阶段是学体质人类学,第二阶段是学语言学,第三阶段才学文化人类学,每个阶段用两年的时间。现在看来,他的教学安排是有道理的,是学习人类学的一套东西。他要我“慢慢地学”。那时候清华研究院没有规定学习年限,一直可以做下去,甚至“老死”在那里。研究院一个研究员,每月有30块钱工资。花销很少,伙食费每月七块钱,洗衣费半年交一块钱,住宿、水、电都不花钱,条件很不错。我预备“泡”它六年。

可是,第二年学校变了章程,研究生学习两年后,如果考试及格就可以毕业,不能无限期地“泡”下去。因此我完成了第一阶段课程后提前毕业了。史老师说:你的学业还没有全部学完,就到国外继续学吧。他同意我去英国师从马林诺斯基。但是作为他的学生,两手空空出去是不行的,所以要我到少数民族地区搞一年调查,积累一些资料再出去。吴文藻老师也同意这个建议。恰巧这个时候,广西省政府提出了一个关于广西省特种民族研究的课题。吴老师就去找张君劢(张跟我哥哥费青也很熟悉)商量,经张的斡旋,掌握广西大权的李宗仁,同意我和新婚的妻子王同惠进大瑶山搞调查。程思远也过问了这件事。然而调查中途出了事故,王同惠牺牲,我受重伤,调查工作被迫停止。因为跟张君劢有这层关系,所以在我整理的大瑶山调查报告《花篮瑶社会组织》第一次出版时,在扉页上有“谨以此书送给张君劢老师”的话。

史氏这个大家眼里的“怪人”,终于在清华园里待不下去了,在安排好我和王同惠去广西大瑶山做调查后,他也离开了清华园。

大瑶山受伤后,姐姐邀我回苏南家乡休养。我被姐姐在家乡所做的工作和农民的生活所吸引,并且对眼前看到的情况做了一些调查。1936年9月,我带了这些调查材料,奔赴伦敦求学。等我从英国回来时,日寇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由于时局动荡,自1935年分手后,我就没有机会同史老师再见面,直到抗战结束,回到北平后,听说史老师已于1939年去世了。我虽然跟随史老师只有短短的两年,但是却受到了他的严格训练,并且培养了在困难条件下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使我受益终生。

随着时光的流逝,几十年过去了,我越来越体会到史老师教学上的用心。他先要我学习体质人类学,教我通过数学和统计学的方法,在混杂的人群里分辨出不同的类型;而且他讲的体质人类学不单单指人体的形态,还深入到人的生理现象。他认为,中国广东人的骨骼小、人体瘦,是因为受到内分泌的影响,广东人的这些特征与他们的遗传和经历都有关系,同时也形成性格上的不同;他还认为人同人要来往、要交流,需要“语言”,所以学好语言是至关重要的;人的互相了解、行为的配合等等组成了社会,这不只是一般生理上的活动,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东西——心灵的配合。史氏之所以有这样一个他还来不及深入探讨的领域,是缘于他对通古斯人社会文化中的萨满信仰的研究。通古斯人认为,萨满是能够跟神对话的巫师。人们通常把这个现象看成是迷信或原始宗教,史氏却认为这是一种在社会生活里积累形成的生理、心理的文化表现。我们知道,古代先民的生活是非常接近和亲近大自然的,所以人身上存在的一股自然的、内在的能力都能毫无保留地显示出来(这里包含着一些现在已经不再表现出来,而实际上还在发生作用的东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越来越远离自然,这种表现能力也随之弱化了,有些现象则被归到“宗教”里去,现在人们不再把它当作“科学”来研究了。史老师要我学了体质人类学、语言学之后,最后才进入对世界上多种文化的比较研究。

记得当年史老师说过“心理学之外还应该有个东西”这样的话,那时我还不能懂得这话里的含义。如今上了年纪,脑子里经常出现一些过去没有想过的问题,近年来我写了一些文章就是讲这些问题的,比如“天人合一”的思想,又比如“人”所特有的所谓“心态”、“精神世界”等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将来是不是能够“捕捉”到?也许能够用什么仪器测定出来……有了这些想法,我觉得似乎跟史老师更靠近了。

史老师的理论宽阔、广博、深奥,我曾经说过:

他在理论上的贡献也许就在把生物现象接上社会和文化现象,突破人类的精神领域,再从宗教信仰进入现在所谓意识形态和精神境界。这样一以贯之地把人之所以为人,全部放进自然现象之中,作为理性思考的对象,建立一门名副其实的人类学。

同时我也知道,我这样总结史氏的理论“是很冒失和草率的”。作为他的学生,我至今还不能深入理解他的理论,不能不感到自惭自疚。

我还愿意提到的是,1986年我三访英伦期间,一位知道我是史禄国学生的英国朋友特意跑来告诉我,史禄国在苏联恢复了名誉,他的著作可以公开出版了,而且承认他是通古斯研究的权威。1990年苏联解体前夕,我有缘去莫斯科访问,亲自证实了这位英国朋友所说不虚。我想史老师地下有知,当可含笑九泉。

1936年暑期过后,我到英国留学,进了伦敦经济政治学院,跟当时英国人类学功能派大师马林诺斯基(B.Malinowski)学习人类学。关于在英国学习的情况和对马老师的了解,我在《留英记》、《重读〈江村经济〉序言》和《读马老师遗著〈文化动态论〉书后》等一些文章里已经写了很多,不再赘述。

《留英记》里写了一段马老师为我安排的一场考试,考试的“考官”是英国当时最著名的“东方学者”丹尼森·罗斯爵士。考试结束后,在和马老师一起吃晚饭时,他特意向我讲明请罗斯做考官的道理,他说罗斯是英国研究东方学的“头儿”,他研究的范围主要是中东这一块,远东(包括中国)虽然不是他研究的中心,但也属于他的“地盘”,别人是不好瞎闯进去的。现在我们人类学要“入侵他的领地”,不经过他点头是不行的,他能来主持并通过你的考试,是他对人类学进入“东方”这一领域的研究表示认可,不容易。接着话题一转,马老师从学科和学术的角度指出我今后努力的方向。他说,这篇论文只是你研究中国的开始,运用这种方法可以扩大研究范围,包括宗教、意识形态、语言等等。他还鼓励我说,你回去后一定要继续做下去,大有前途,你已经在你的研究事业上,砌了第一块砖。接着他当着我的面,拿起电话和伦敦一家出版公司的老板商定出版我的论文,并答应为这本书写序言。放下电话后他考虑起这本书的书名,沉思了一刻说,这本书是不是叫Earthbound(土地所限制的)……但随即又改变主意说,你的第二本书用这个名字吧。马老师写的序言得到了50英镑的稿费,他把这笔稿费作为礼物赠给了我。

考试一结束,我就准备启程回国。那时候规定公派的留学生回国,可以买二等舱的船票,票价七十多英镑。为了省钱我买的是四等舱,只花了16英镑。这样加上马老师送的50英镑,我回到昆明的时候口袋里大约还剩下100英镑。

抗战时期搞调查研究的条件十分恶劣,经费也很困难。虽然吴文藻老师从搞到的中英庚款里拨出一点钱给我们,再加上我回国时节余的那100英镑,要下乡搞调查仍然时时感到捉襟见肘。可是我们用了这点钱,首先选择了禄丰县的一个村子,开始了调查研究工作,后来又开辟了易村和玉村两个调查基地。1945年底,我把在这三个村子调查的成果结集成书出版,书名是Earthbound China(中文书名《云南三村》)。所以说,我回国后所走的路子是马老师提出来的;写的书,书名是马老师起的;甚至研究经费也有一部分是马老师送的。我在马老师指引的道路上走了好几年。

前面我说过,我从小接受“新学”培养,没有上过私塾,连最普通的《三字经》、《百家姓》也没念过,是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缺乏基本训练的知识分子,所以这次补课,除了补社会学基础课之外,也要补一补中国传统文化课,于是就找了陈寅恪、钱穆、梁漱溟三位国学大师的著作来读。真是开卷有益,读他们的书很有收获,不仅加深了我对中国文化精神的理解,还加深了我对中西文化比较的研究。

以上三位先生都已作古,对于他们,应该说我心仪已久。抗战时期,陈寅恪先生在西南联大任教,我也在那里教书,可以说是同事,但是一直没有什么交往。虽然没有交往,我却知道他是位卓有成就的历史学家,称得上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学者,而且生性耿直、坦荡,很有点旧知识分子那股“士可杀不可辱”的劲头。不幸的是,陈寅恪先生没能熬过“文化大革命”这场灾难。

钱穆(宾四)先生和我的关系说来倒有趣。他是我故乡邻县无锡人,1895年出生,长我15岁,他是苏州草桥中学的毕业生。草桥中学和我们家似乎有点缘分,我父亲曾经在那里教过书,大哥、二哥在那里读过书。钱穆先生后来先后在燕京、清华、西南联大任教,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正在这三个地方,但是我们两人一直没有碰头,好像被一层什么东西隔开了,相互间有距离。他没有进入潘光旦或吴文藻的圈子。在我的印象里,他和顾颉刚一样,同学术界里的“学阀”不和。他在清华讲中国通史,观点上同范文澜唱对台戏,但是在学生中的影响并不大,也没有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

一直到进入了21世纪我退休了,为了补课我才细细地读他的书,越读越觉得他同我近了,有很多相通的地方。比如我觉得在社会和自然的关系上,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说法。读了宾四先生的书以后,发现他是个热衷于“天人合一”的历史学家,据说他在去世前曾对夫人说,他对“天人合一”有了新的体会。可惜没来得及把这个体会写下来。然而,读了钱穆先生的书,仅从他所强调的,从“天”“人”关系的认识上去思考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这一观点,就使我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次也补读了梁漱溟先生的书。我在做学生的时候就读过他的书,但是没有全部读懂,所以对我早年的影响不大。记得从燕京毕业后,有一段时间参加了梁先生在山东邹平县搞的乡村建设工作。梁先生是我尊敬的前辈,是当代中国卓越的思想家。

1945年我参加民主同盟的时候,梁先生是民盟的秘书长,但是我们接触不多,没什么私交。解放后交往才比较多起来,特别是出事后(指梁先生当面顶撞毛主席一事),觉得他能这样做很不简单,很同情他,可是又感到梁先生的做法有点“傻”,不过从中可以看出这个人很“厉害”。

1988年,在香港召开过一个由香港大学主办的,主题是“中国宗教伦理和现代化”的研讨会。我们很想请梁先生亲自来参加,但那时他已96岁高龄,不能承担旅途之劳。为了表示支持这次会议,梁先生在家里做了一次发言,特意录了像,要我们在会上放映。在这次会上我发表了《论梁漱溟先生的文化观》的讲话,讲了我学习梁先生文化体系的一些体会。会后,当我回到北京,惊悉梁先生于6月23日不幸逝世,令我备感哀痛。

据说,梁先生去世前,有人问先生:在民主党派人士中,对谁的印象最好?他随口答道:费孝通。费孝通这个人样样通,近年来深入农村工矿,使他更通了。他的名字里就有一个“通”字嘛。他还对另一位访问他的人说:费孝通是走江南谈江南,走江北谈江北,希望现在的年轻人也能如此。我听说以后心里想,他这样讲,也许是因为我跟梁先生有相通的地方吧。

这次再读梁先生的书,发现有两条我同梁先生连接上了,一条是对社区的研究,另一条是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反对全盘西化,主张不能脱离中国文化来谈文化的变迁;提倡从传统的基础出发,改造一些不合时宜的传统做法来适应新的时代潮流。总的讲都不是“革命”的,是主张在承认传统的基础上,逐步的,不是激烈的变革。可以说是“改良主义”吧,但是这个词不好听。

当今世界的局势,要求中国文化能够迅速适应发生着的急剧变化;与此同时,西方文化也同样应该要适应这个变化的局面,大家互相“适应”。这叫“磨合主义”,东西方文化要互相磨合,共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文化。这是我的主张。

2003年秋于北太平庄

(本文系费皖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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