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经》之所以加上“黄帝”名称,仅仅就是个“溯源崇本’的意思,也就是藉以说明我国的医药文化渊源甚早。它既非是言实有黄帝之圣,留下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也不等于说《黄帝内经》是在黄帝时代就有的。那末,《黄帝内经》这书究竟著作于什么时代呢?据宋臣高保衡等校正《黄帝针灸甲乙经》时写的序文说:“或曰:《素问》《针经》《明堂》三部之书,非黄帝书,似出于战国”。
说明早在公元11世纪中期就有人怀疑《黄帝内经》不是黄帝著的书,而是到了战国时期才有的。但是宋臣高保衡等对这一怀疑,是抱的否定态度。他们说:“人生天地之间,……八尺之躯,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十二经之气血大数,皮肤包络,其外可剖而视之乎?非大圣上智,孰能知之?战国之人何与焉。大哉《黄帝内经》十八卷,《针经》三卷,最出远古。”(《新校正黄帝针灸甲乙经序》)
尽管他们对“似出战国”之说持否定态度,但说无论据,仅凭空说一些“大圣上智”,“最出远古”一类浮泛虚饰之词而已。揆诸实际,“似出战国”这一推论的提出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亦不能谓为尽出于战国。正如吕复说:“《内经素问》,世称黄帝岐伯问答之书,及观其旨意,殆非一时之言,其所撰述,亦非一人之手。刘向指为韩诸公子所著(指《汉书·艺文志》阴阳家著录的《黄帝泰素》二十篇,师古注引刘向《别录》语),程子谓出于战国之末。而其大略正如《礼记》之萃于汉儒,而与孔子、子思之言并传也。”(元·戴良《九灵山房集·沧州翁传》引)
因此,关于《黄帝内经》成书的时期问题,就不能简单化,必须按照具体问题作出具体的分析,即是要按照《黄帝内经》具体内容进行分析。如《黄帝内经》有《素问》《灵枢》两大部分,两部分又各有81篇,即非出自一时,更非出自一人,便不能不按其内容的实际情况,分别进行恰如其分的分析了。下面先谈谈关于《素问》的著作时代。
《素问》的成书期,总的说来,一般都倾向于是战国(公元前403~前221年)时代的作品。先看看宋人的意见:
邵雍,字尧夫,宋·范阳人,精于《易》学,是百源学派的宗师,著有《观物篇》《皇极经世》等书。他就在《经世》书里说:“《素问》《阴符》,七国时书也。”(见《经世》卷八下《心学第十二》)
程颢,字伯淳,人称明道先生,亦精于《易》学,著有《识仁篇》《定性书》等。他说:“《素问》书,出战国之末,气象可见。若是三皇五帝典坟,文章自别,其气运处,绝浅近。”(见《二程全书·伊川先生语》)
司马光,字君实,宋·夏县人,曾相宋哲宗,著有《资治通鉴》。他与范景仁书云:“谓《素问》为真黄帝之书,则恐未可。黄帝亦治天下,岂终日坐明堂,但与岐伯论医药针灸耶?此周、汉之间,医者依托以取重耳。”(见《传家集·书启》)
朱熹,字元晦,宋·婺源人,为宋代理学大师,著作甚富,经后人整理成《朱子全书》六十六卷。其《古史余论》云:“至于战国之时,方术之士,遂笔之于书,以相传授,如列子之所引,与夫《素问》《握奇》之属,盖必有粗得其遗言(指黄帝)之仿佛者,如许行所道神农之言耳。”
再看看明人的意见:
方孝儒,字希直,明·宁海人。著有《逊志斋稿》《侯成集》《希古堂稿》等,他说:“世之伪书众矣,如《黄帝内经》称黄帝,《汲冢书》称周,皆出战国、秦、汉之人。故其书虽伪,而其人近古,有可取者。”(《逊志斋稿·读三坟书》)
方以智,字密之,号曼公,明·桐城人,著有《通雅》《物理小识》等书,其于《通雅》云:“守其业而浸广之,《灵枢》《素问》也,皆周末笔。”
再看看清人的意见:
魏荔彤,字念廷,清·柏乡人,著有《伤寒论本义》《金匮要略方论本义》。其于《伤寒论本义·自序》云:“轩岐之书,类春秋,战国人所为,而托于上古。”
崔述,字武承,清·大名人,于所著《补上古考信录·黄帝说》云:“世所传《素问》一书,载黄帝与岐伯问答之言,而《灵枢》《阴符经》,亦称为黄帝所作,至战国诸子书述黄帝者尤众。”
通过上述诸家的证明,《素问》这书基本可以肯定是战国时代的作品。是否百分之百都是呢?又要作进一步的具体分析了。
现存《素问》的全部内容,可把它分做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基本的,即除开七篇大论以外的,基本部是可以把它叫做《素问》的前期作品。上述诸家所说《素问》成书于战国,就是指的这部分前期作品而言。内容最多,凡七十余篇,其中某些主要内容,与同样是战国时代书的《周礼》两相比较,便足以充分证明《素问》和它是一个思想体系。
例如《周礼·食医》云:“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而《素问·金匮真言论》则略谓:东方味酸,生于春;南方味苦,生于夏;中央味甘;西方味辛,生于秋;北方味咸,生于冬。
又例如《周礼·疾医》云:“四时皆有疠痢,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而《素问·金匮真言论》即言“春气者,病在头”。惟“夏取分腠,治在肌肉”,出自《灵枢·寒热病》,分腠肌肉,都是痒疥疾所发之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复谓:“夏伤于暑,秋必痃疟;秋伤于湿,冬生咳嗽。”其言四季之疾之相同又如此。
《周礼·疾医》仅言:“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而《素问·藏气法时论》即统言:“毒药攻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并具体提出:“肝色青,宜食甘,粳米、牛肉、枣、葵皆甘。心色赤,宜食酸,小豆、犬肉、李、韭皆酸。肺色白,宜食苦,麦、羊肉、杏、薤皆苦。脾色黄,宜食咸,大豆、豕肉,栗、藿皆咸。肾色黑,宜食辛,黄黍、鸡肉、桃、葱皆辛。辛散、酸收、甘缓、苦坚、咸耎。”
《周礼·疾医》仅言:“以五气、五声、五色其死生”。而《素问》则述之更详。例如:《平人气象论》云:肝脏筋膜之气,心脏血脉之气,脾脏肌肉之气,肺行营卫阴阳,肾脏骨髓之气。此所谓五气也。又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肝在声为呼,心在声为笑,脾在声为歌,肺在声为哭,肾在声为呻。此为所谓五声也。又如《素问·五脏生成篇》云:“青如翠羽者生,赤如鸡冠者生,黄如蟹腹者生,白如豕膏者生,黑如乌羽者生,此五色之见生也。……青如草兹者死,黄如枳实者死,赤如衃血者死,黑如炲者死,白如枯骨者死,此五色之见死也。”
《周礼·疾医》还说:“两之以九窍之变,参之以九藏之动。”而《素问·六节藏象论》云:“自古通天者,本于阴阳,其气九州九窍皆通乎天气。”《素问·金匮真言论》则略谓肝开窍于目,心开窍于耳,脾开窍于口,肺开窍于鼻,肾开窍于二阴。目二、耳二、鼻孔二、口一,前后阴共为九窍。上窍七,下窍二,当其有病变,必两参之而不失。又《素问·六节藏象论》云:“三而成天,三而成地,三而成人,三而三之,合则为九,九分为九野,九野为九藏。故形藏四,神藏五,合为九藏以应之。”王冰解释说:“形藏四者,一头角,二耳目,三口齿,四胸中也。……神藏五者,肝藏魂,心藏神,脾藏意,肺藏魄,肾藏志也。”当其有病变也,或诊形藏部位之脉,或诊神藏部位之脉,亦必两参之,斯为万全。
看来《周礼》所言者略,《素问》所言者详,毕竟《周礼》不是医书,而《素问》乃专言医者,虽然详略有所不同,而其理论体系则毫无差异处,既肯定《周礼》为战国时书,则《素问》之为战国时书,似无任何疑义矣。
再以《史记·扁鹊仓公传》为证。其云:“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日:‘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间其故。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得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扁鹊对齐桓侯辨证和论治的理论,可说均出自《素问》。《素问·缪剌论》说:“夫邪之客于形也,必先舍于皮毛。留而不去,入舍于孙脉。留而不去,入舍于络脉。留而不去,入舍于经脉,内连五脏,散于肠胃,阴阳俱感,五脏乃伤。此邪之从皮毛而入,极于五脏之次也。”
扁鹊所谓的在腠理,在血脉,在肠胃,在骨髓,完全是将《缪刺论》理论在临证的具体运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还说:“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者,半死半生也”。扁鹊以汤熨治腠理,以针石治血脉,以酒醪治肠胃,在骨髓则无奈之何的理论,与此可谓毫无二致。以此说明《素问》的成书,决不会后于扁鹊。
再可以《素问》的文体为证。先秦之文,多作韵语,除五经而外,他如《文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鶡冠子》《鬼谷子》等,都是如此。而《素问》的《上古天真》《四气调神》《生气通天》《阴阳应象》《脉要精微》《三部九候》《宝命全形》《八正神明》《离合真邪》《刺要》《刺禁》《调经》诸论,其中作韵语的文字特多,都非后世之文所可比拟的。特别是《素问·八正神明论》最末一段云:“形与神,何谓形?何谓神?愿卒闻之。岐伯曰:请言形,形乎形,目冥冥,问其所病,索之于经,慧然在前,按之不得,不知其情,故曰形。帝曰:何谓神?岐伯曰:请言神,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三部九候》为之原,《九针》之论不必存也。”真、文、元交错相叶,古韵铿然。无怪顾亭林说:“其文绝以《荀子·成相篇》。”(见《日知录》卷二十一)《成相篇》是《荀子》书中最出色的一篇韵文,亭林以之比拟,其推崇之意,可以知矣。
综观以上三点,《素问》的第一部分,以《周礼》《扁仓传》注明其学术思想,并从其文字结构来看,说明均出于先秦,并不可能迟于扁鹊以后,这一点是基本可以肯定的。
《素问》的第二部分,主要指《天元纪大论》《五运行大论》《六微旨大论》《气交变大论》《五常政大论》《六元正纪大论》《至真要大论》七篇,也就是王冰所说的得先师所藏之卷。还包括《六节藏象论》前面一段,也就是“岐伯对曰,昭乎哉问也”至“孰少孰多,可得闻乎”716字,据林亿等的新校正云:“全元起注本及《太素》并无,疑王氏之所补也。”其内容又与大论之文相同,新校正的怀疑是有理由的,因此,也把它算做第二部分。看来这第二部分,全是王冰所补的。但王冰究竟根据什么来补的呢?林亿等说:“《素问》第七卷亡已久矣。按皇甫士安晋人也,序《甲乙经》云亦有亡失。《隋书·经藉志》载《梁七录》亦云‘止存八卷’。全元起隋人,所注本乃无第七。王冰唐宝应中人,上至晋皇甫谧甘露中已六百余年,而冰自为得旧藏之卷,今窃疑之。乃观《天元纪大论》《五运行论》《六微旨论》《气交变论》《五常政论》《六元正纪论》《至真要论》七篇,居今《素问》四卷,篇卷浩大,不与《素问》前后篇卷等。又且所载之事,与《素问》余篇略不相通。窃疑此七篇,乃《阴阳大论》之文,王氏取以补所亡之卷,犹《周官》亡《冬官》,以《考工记》补之之类也。又按汉张仲景《伤寒论序》云:“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是《素问》与《阴阳大论》为两书甚明,乃王氏并《阴阳大论》于《素问》中也。要之,《阴阳大论》亦古医经,终非《素问》第七矣。”(王冰序注新校正)
我基本同意“新校正”的看法。至于这部分的内容,主要是讲五运六气的规律和变化,及其对人体疾病的影响。《素问》里一再提到“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既见于《举痛论》,又见于《气交变论》),更提到“人与天地相参”(见《欬论》),即是说人位置于大自然之中,自然界的气候变化,与人体的健康和疾病的关系必然很密切,人便得从认识自然的规律入手,进而参与大自然的变化,使人能更好地生活于大自然之中,这就是讲五运六气的基本精神。
既承认几篇大论是古医经之一,那末,究竟古到什么程度呢?是否如缪希雍所说:“原夫五运六气之说,其起于汉魏之后乎!何者?张仲景汉末人也,其书不载也。”(《本草经疏》)张仲景书不是不载,而是载的较少。例如《金匮要略》云:“问曰:有未至而至,有至而不至,有至而不去,有至而太过,何谓也?师曰:冬至之后,甲子夜半少阳起,少阳之时阳始生,天得温和,以未得甲子,天因温和,此为未至而至也。以得甲子,而天未温和,此谓至而不至也。以得甲子,而天大寒不解,此谓至而不去也。以得甲子,而天温如盛夏五六月时,此为至而太过也。”
这完全是讲的运气的内容,请看赵以德的《衍义》说:“考之《内经》,候气至不至,有谓四时者,有谓五运者,有谓六气者,发明详矣。至四时,则曰:‘天以六六为节,地以九九制会,六甲终岁,三百六十日法也。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气,六气为一时,四时为一岁,而各从其治主焉。求其气之至也,皆从春始,未至而至,此为太过,则薄所不胜乘所胜也,命曰气淫。至而不至,此为不及则所胜妄行,而所生受病,所不胜薄之也。命曰气迫。(《素问·六节藏象论》)然在脉应:春弦、夏钩、秋毛、冬石,太过者,病在外,不及者,病在内。在‘五运相袭,而皆治之。’(《六节藏象论》)终期之日,阳年先天而至,当岁之运,则气太过;阴年后天而至,当岁之运,则气不及。与其年和,则非太过不及而平。与司天地气不和,则胜而报复,复则郁发,待时而作,作则风湿燥热火寒之气,非常而暴(胜复郁发诸气,均见《六元正纪》《至真要》两论)。在六气,则曰六气之胜,‘清气大来,燥之胜也,风木受邪,肝病生焉。热气大来,火之胜也,燥金受邪,肺病生焉’(见《至真要大论》)之类。在脉应则曰:‘厥阴之至弦,少阴之至钩,少阳之至大而浮,太阴之至沉,阳明之至短而涩,太阳之至大而长。至而和则平,至而甚则病,至而反者病,至而不至者病,未至而至者病,阴阳易者危。(见《至真要大论》)……由此观之,仲景言四时之定法者,若遇气运加临主位,则必将奉天政之寒温,虽与四时气有反者,难为逆时也,候同也。且《经》曰:‘主胜逆,客胜从。’(见《至真要大论》)又曰:‘必先岁气,毋伐天和。’(《五常政大论》)此又不在独守四时之气,而参之以运气者矣。”
赵氏《衍义》以运气说释仲景是正确的,因“至而至,至而不至”等提法,基本就是从《素问·六微旨大论》来的,并不是仲景的创说。仲景即曾言运气,则运气说自当在仲景之先,而不是如缪希雍所说,是在“汉魏之后”。又先到什么时限呢?从七篇大论以甲子纪年来说,不会晚于东汉。因东汉章帝元和二年(公元85年)颁布四分历,便已开始用甲子纪年了。虽然说甲子纪年是从东汉章帝始,不等于说运气也是从这时开始,只能说运气学到了东汉章帝时采用了甲子纪年的方法,因这一方法比用“岁阳岁名”纪年,即有意义,而又方便得多。又如运气中纪月的方法,都是正月建寅,二月建丑,三月建辰,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颁布太初历就开始了,所以不能把它推到章帝以后去。
再从文字气象来说,几篇大论中的有韵之文,比之于第一部分诸篇,并不减色。例如《天元纪大论》云:“太虚寥廓,肇基化元。万物资生,五运终天。布气真灵,总统坤元。九星悬朗,七曜周旋(以上元真合韵)。曰阴曰阳,曰柔曰刚。幽显即位,寒暑弛张。生生化化,品物咸章(阳部韵)。”又如《至真要大论》云:“彼春之暖,为夏之暑。彼秋之忿,为冬之怒(上声鱼部韵)。谨按四维,斥候皆归。其终可见,其始可知(支脂通韵)。”因此,我认为第二部分的内容,至迟亦应该断至东汉以前。
综上所述,《素问》的成书基本可以肯定是战国至东汉一段时间,经过多数医家,逐渐汇集而成,这是就笔之于书而言。至其学术思想,以及许多内容的流传,应当说要比这早得多。因笔之于书时,不可能都是各个医家的创说,而是各有师承和祖述的。
至于要明确《灵枢》的成书年代问题,首先要弄清楚《灵枢》的真伪问题。自从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谓《灵枢》是“好事者于皇甫谧所集《内经》中抄出之文。”元代吕复指《灵枢》系王冰以《九灵经》之更名(见戴良《九灵山房集·沧州翁传》)。清代杭世俊《道古堂集》说《灵枢》“文义浅短,为王冰所伪记。”但晁、吕、杭三氏之说,是否可成立呢?答案都是否定的,请看下列三家所论,便明白了。
陆心源《仪顾堂题跋》云:“愚案《灵枢》即《针经》,见于《汉艺文志》皇甫谧《甲乙经》序,并非后出。《灵宝注》以针有了九名,改为《九灵》,又以十二经络分为十二卷,王冰又因《九灵》之名而改为《灵枢》,其名益雅,其去古益远,实一书也。请列五证以明之。皇甫谧《甲乙经》序曰:‘《七略》《艺文志》:《黄帝内经》十八篇,今《针经》九卷,《素问》九卷,二九十八卷,即《内经》也。又有《明堂孔穴》《针灸治要》,皆黄帝岐伯选事也。三部同归,文多重复,乃撰集三部,使事类相从,为十二卷。’今检《甲乙经》,称《素问》者,即今之《素问》;称黄帝者,验其文即今《灵枢》。别无所谓《针经》者,则《针经》即《灵枢》可知,其证一也。《灵枢》卷一,《九针十二原篇》已云‘先立《针经》’,是《针经》之名,见于本书,其证二也。王冰云:‘《灵枢》即《黄帝内经》十八卷之九。’与皇甫谧同,当是汉以来相传之旧说,其证三也。杨尚善,隋初人也,所著《黄帝内经太素》、《黄帝内经明堂类成》中土久佚,今由日本传来。其书采录《灵枢经》文,与《素问》不分轩轾,与《甲乙经》同。是汉唐人所称《内经》,合《素问》《针经》而言,非专指《素问》明矣,其证四也。《灵枢》义精词奥,《经筋》等编,非圣人不能作,与冰《素问》注相较,精粗深浅,相去悬殊,断非冰所能伪托,其证五也。”(见卷七《灵枢经跋》)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又补充陆氏的第一、第三两点说:“夫皇甫谧以《针经》《素问》为《内经》,王冰以《素问》《灵枢》为《内经》,《针经》《灵枢》卷数相合,盖一书而二名耳。谧去古未远,其言当有所受之。冰邃于医学,唐时《针经》具在,必不舍流传有绪之古书,而别指一书以当《内经》,断可识矣。《玉海》卷六十三引《书目》(按即《中兴馆阁书目》)云:‘《黄帝灵枢经》九卷,黄帝、岐伯、雷公、少俞、伯高问答之语。隋杨上善序:凡八十一篇,《针经》九卷大底同,亦八十一篇。《针经》以《九针十二原》为首,《灵枢》以《精气》为首(按今本《灵枢》,实以《九针十二原》为第一篇,而无《精气篇》,与《中兴书目》不同,盖《书目》据杨上善本,今所传为史崧所上,乃别一本也。《精气篇》疑即今之《决气篇》篇中首论精气,又间有详略。王冰以《针经》为《灵枢》,故席延尝云:‘《灵枢》之名,时最后出。’(《汉艺文志考证》卷十引较略,《宋史·艺文志》席延尝《黄帝针经音义》一卷)是《灵枢》即《针经》,宋人书目,具有明文。其时《针经》尚存,以之两相对勘,见其文字相同,实一书而二名,故能言之确切如此。”
以上陆心源的五证,和余嘉锡的辨证,完全足以说明《针经》《灵枢》,名虽二而书实一,或者说是同一书的两种本,决不是两种不同的书,这一点已经毫无可疑的了。至于有人说《灵枢》的文字比《素问》浅薄,因而怀疑其为伪出,如吕复、杭世俊、日本丹波元简父子都有这一论调,究其实质,并不如此。正如黄以周所说:“或又谓《素问》义深,《九卷》义浅。夫《内经》十八卷,乃医家所集,本非出一人之手。论其义之深,《九卷》之古奥,虽《素问》不能过。其浅而可鄙者,《素问》亦何减于《九卷》?《九卷》之于《素问》,同属《内经》。《素问·通评虚实论》中有黄帝骨度、脉度、筋度之问,而无对语,王注以为具在《灵枢》中,此文乃彼经之错简。皇甫谧谓《内经》十八卷,即此二书,可谓信而有证。《素问·针解篇》之所解,其文出于九卷,‘新校正’已言之。又《方盛衰论》言:合五诊,调阴阳,已在《经脉》。《经脉》即《九卷》之篇目,王冰注亦言之,则《素问》之文,且有出于《九卷》之后矣。《素问》宗此经,而谓此经不逮《素问》,可乎?”(见《儆季文钞·黄帝内经九卷集注序》)
黄氏说:“《九卷》之古奥,虽《素问》不能过,其浅而可鄙者,《素问》亦何减于《九卷》?”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例如《灵抠》最前面10篇大文从《九针十二原》到《经脉》浩浩瀚瀚,其笔仗的坚峭朴厚,比之《素问》诸篇,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本输》《小针解》两篇,境界之大,气势之雄,实为两经之冠。所以周学海说:“非三代上不能作,非三代上之圣人不能作。《尔雅》尚难抗行,世必谓秦汉诸子为之,试取《吕氏春秋》《淮南子》诸篇及郑孔注疏读之,岂能望其肩背?”(见《内经评文·灵枢》)“圣人”之说虽不可取,其文章气象,确是秦汉以前的作品,这一点毫无疑义。相反,如《素问》的《宣明五气》《血气形志》篇,篇法文势,都较卑弱,而《灵枢》中的《外揣》《背腧》《寒热》诸篇,亦直与之等。故从文章方面来作《素》《灵》两书的比较,是没有多大优劣之分的。因而《灵枢》晚出之说,亦不能成立。当然,它亦和《素问》一样,个别的内容,是比较晚的。如《阴阳系日月篇》说:“寅者,正月之生阳也。”显然是汉武帝颁布太初历以后的记载。于此,我的结论是:《灵枢》基本上是《素问》的姊妹篇,并不比《素问》晚出。《黄帝内经》十八卷,《素问》《灵枢》各居其九,这一说法是正确的。
根据以上的分析,《灵枢》和《素问》一样,基本上是成书于战国时代,只是个别的篇卷,渗入了汉代的东西,因而它亦并不是成于某一人之手。
最后谈谈《素问遗篇》的问题。《素问》中有《刺法论》和《本病论》两篇,据王冰编次本来说:《刺法论》居七十二,《本病论》是第七十三篇。当王冰次注的时候,这两篇已经不存在了,仅于目录中保存两论的篇名,并注明“亡”。但到了宋刘温舒著《素问入式运气论奥》,又附列这两篇,并另题名为《素问遗篇》。温舒里居不详,帷前有元符己卯(哲宗十四年公元1099年)自序,并题朝散郎太医学司业。林亿等校《素问》时亦曾见到,故其“新校正”略谓:“详此二篇,亡在王冰之前,按《病能论》篇末,王冰注云:‘世本既阙第七二篇,’谓此二篇也。而今世有《素问亡篇》仍托名王冰为注,辞理鄙陋,无足取者。”
两篇内容,主要是讲运气升降,迁正退位的问题,其辞理确是鄙陋,不能与两经相比。究为何人所伪,不得而知。惟周学海说:“二篇义浅笔稚,世皆斥其伪矣。揣其时当出于王启玄之后,刘温舒之前,决非温舒所自作也。时有古义杂出其间,如入疫室者,先存想五脏之神,见于《巢氏病源候论》,即其分辨五疫五疠,成于三年,俱卓有精义,必有所受之矣。第篇中仅排次其位,而无所发明其理,注中更引用咒语,尤为鄙俚。故二篇者,纪数之文也,不当以义理绳之。”(《内经评文·素问遗篇》评语)
要之,《素问遗篇》肯定是伪书,其所伪的时代,不出于唐宋之间,内容的实际意义不大,惟传“小金丹”一方,时或有用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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