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利维斯主义
利维斯主义主要是指英国文学批评家F·R·利维斯的文化思想。它可视为后来伯明翰学派崛起的一个理论基础。F·R·利维斯是著名杂志《细绎》(Scrutiny)季刊的创始人,20世纪英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他生在剑桥,求学在剑桥大学,而且差不多终身是在这里就职,所以他的文学思想是剑桥派批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著作主要有《大众文明与少数人文化》(1930)、《英国诗歌新方向》(1930)、《再评价:英国诗的传统和发展》(1936)以及论述奥斯汀、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康拉德和D·H·劳伦斯五位小说家的《伟大的传统》(1948)等。
F·R·利维斯
F·R·利维斯主张文学要有社会使命感,强调文学必须具有真实的生活价值,能够解决20世纪的社会危机,故此,民族意识、道德主义和历史主义以及一种侧重文学自身美感的有机审美论,成为利维斯文学批评的鲜明特征。但利维斯的文学趣味有它自己的特点,这特点明显见出T·S·艾略特的影响。如《英国诗歌新方向》中他呼吁以现代诗来摹写现代社会,为此高度评价T·S·艾略特的《荒原》,认为《荒原》揭示现代世界真相有如但丁《神曲》的地狱篇,写出了希望之泉怎样枯竭又写出了新生。对埃兹拉·庞德的《休·赛尔温·毛伯利》他也赞不绝口,称这部长诗是真实反映了现代世界信仰失落,同艺术家格格不入的可悲状态。《再评价:英国诗的传统和发展》中,F·R·利维斯给予堂恩、玛弗尔一班17世纪玄学派诗人以高度评价,欣赏他们博学、机智又有情感,认为18世纪诗人德莱顿和蒲伯等,就沿承了这个传统。相反他认为19世纪诗人如雪莱纯粹是胡乱煽情,滥用修辞。但是,雪莱的诗缺少社会使命感吗?狄更斯的小说呢?《伟大的传统》将狄更斯排除在英国小说的伟大传统之外,当时就差不多在评论界引起了公愤。F·R·利维斯后来意识到狄更斯是个容不得忽略的人物,1970年同妻子Q·D·利维斯合作出版了《小说家狄更斯》,称狄更斯是莎士比亚的继承人,他的小说是戏剧诗,不再耿耿于怀狄更斯是以“离奇情节取胜”了。
利维斯的文化思想继承了19世纪英国诗人和批评家马修·阿诺德名著《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把文化和文明断然分开的立场。阿诺德可以说是自觉对文化进行理论思考的第一位重要作家。他自幼受良好教育,后来当过辉格党领袖的私人秘书,出任过教育督学,又去欧洲大陆考察过教育制度,三十五岁时,被聘为牛津大学英国诗歌讲座教授,一教就是十年。仅就以上这个简扼的履历来看,他会对文化产生怎样一种精英主义的期望,应当可以想见。《文化与无政府状态》系1869年出版,文化在阿诺德看来,指的是人类的精神生活层面,与文化相对的则是文明。据阿诺德的阐释,文明是指人类的物质生活,它是外在的东西而不似文化内在于人的心灵,它是机械的东西而不似文化展示人类的心路历程。文化和文明的矛盾,由此可见,也就是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矛盾。阿诺德给文化下了这样的定义:文化是甜美,是光明,它是我们思想过和言说过的最好的东西,它从根本上说是非功利的,它是对完善的研究,它内在于人类的心灵,又为整个社群所共享,它是美和人性的一切构造力量的一种和谐。这个定义对后代的影响是巨大的。文化作为精神生活,因此是通过求知来达成人格的完善,进而论之,社会的完善。所以它富有浓重的理想色彩,或者说还有美学色彩。我们没有忘记席勒正也是设想通过审美教育,来达成人格的完善,进而达成社会的完善。关于文化可以怎样像席勒的审美教育概念一样,启蒙大众修成圆满功德,阿诺德说了这样一段话:
马修·阿诺德
它(文化)无意深入到底层阶级上去说教,无意为它自己的这个或那个宗派,用现成的判断和口号来赢得他们的欢心。它旨在消灭阶级;旨在使这世界上所知的、所想到过的最好的东西,普及到四面八方;旨在使所有人等生活在甜美和光明的气氛之中,那里他们可以自由使用观念,就像文化自身使用它们一样,受它们的滋养而不受它们的束缚(1)。
文化是光明和甜美,光明是教育,甜美是艺术,文化因光明而甜美,因甜美而光明。阿诺德的这些思想体现了很深的人文关怀,这是英国文化研究的传统。
F·R·利维斯的文化理论集中见于他早年的一本小书《大众文明与少数人文化》。我们可以发现,这本书的标题是不折不扣照搬了阿诺德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卷首利维斯就引了阿诺德上书中的一段话以作题词:现代社会的整个文明,比起希腊和罗马的文明远要机械和外在得多,而且还在变本加厉这样发展下去。同阿诺德相似,F·R·利维斯也坚信文化总是少数人的专利。但利维斯的时代与阿诺德有所不同,随着工业革命的推进,“大众文明”和它的“大众文化”全面登陆,传统价值分崩瓦解,溃不成军。少数文化精英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敌对环境”之中。这是利维斯深感忧虑的。
利维斯开卷就谈到他和阿诺德的不同境遇。他说,阿诺德遇到的困难较他要小,因为今天的文化更是濒临绝望之境。所以今天必须来认真解答阿诺德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定义和系统陈述问题。比方说,当他认准文化总是由少数人保持的,有人会问他这里的“文化”是什么东西,对此他会让提问题的人去读阿诺德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够的。对此利维斯对他的“少数人”概念作了这样的解释:
在任何一个时代,明察秋毫的艺术和文学鉴赏常常只能依靠很少的一部分人。除了一目了然和人所周知的案例,只有很少数人能够给出不是人云亦云的第一手的判断。他们今天依然是少数人,虽然人数已相当可观,可以根据真正的个人反应来作出第一手的判断。流行的价值观念就像某种纸币,它的基础是很小数量的黄金(2)。
不消说,一个社会中为数甚少的文化精英,正好比黄金一样是为普遍价值的根基。关于这个比喻意味着什么,利维斯引述了I·A·理查兹《文学批评原理》中的一段话:批评不是奢华的贸易,善意和理智依然还相当匮缺,而批评家之关心心灵的健康,就像任何一个医生关心身体的健康。他进而提出,只有这少数精英人物能够欣赏但丁、莎士比亚、堂恩、波德莱尔和哈代,以及他们的继承人,而后者是构成了一个特定时代的种族的良心。因为这样一种能力并不仅仅是属于某个孤立的美学王国:它关牵到艺术也关牵到理论,关牵到哲学也关牵到科学。正是有赖于这少数人,过去最优秀的人类经验得以传承,最精致最飘忽易逝的传统得以保存下来,一个时代的更好的生活,也由此得到了组构的标准。这少数人故而是社会的中心所在。利维斯说,假如使用一个比喻,少数人的所为就像舍此精神的甄别无以为继的语言,他所说的“文化”,指的就是这样一种语言。
我们可以看出,F·R·利维斯是把文化主要定位在优秀的文学传统上面了。能够欣赏这一传统的少数人,因此首先是趣味雅致高远的批评家。他断言但丁和莎士比亚的后代们构成了种族(race)的意识,“种族”一词虽然语焉不详,而且从他同样给出了但丁和波德莱尔的名字来看,很像是泛指欧洲的民族而不单单是指英国。但利维斯的英国意识,从来就是贯穿在他的一切文字之中。他认为英语无所不在的一个特征,就是“高雅”(high-brow)。而少数人赐予社会的原汁原味第一手判断,正也像莎士比亚的情景。不错,有人说莎士比亚并不“高雅”,莎士比亚写的是为大众喜闻乐见的戏剧,但是它们同样可以被受过教育的少数人当作诗来欣赏,比如《哈姆雷特》就可以满足多层次的鉴赏需求,从最高的层面一路尽管流行下来。同样的是《失乐园》、《克拉里莎》、《汤姆·琼斯》、《堂璜》和《还乡》。所以真正的文化必然同时会在好几个层面上展开,就像金字塔。当然另一些作品又有不同,如表达了时代的作品如《荒原》、《休·赛尔温·毛伯利》、《尤利西斯》和《到灯塔去》等,还是只有很少数人能读出它们的好处来,而与自认为受过教育的大多数人没有缘分。
那么“大众文明”又是什么?据利维斯言,19世纪之前,至少是在17世纪和17世纪之前,英国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共同文化。唯工业革命将一个完整的文化一分为二,一方面是少数人文化,一方面是大众文明。大众文明就是商业化的产物,它是低劣和庸俗的代名词:电影、广播、流行小说、流行出版物、广告等等,被缺欠教育的大众不假思索大量消费。利维斯发现在大众文明的冲击之下,少数人文化面临的危机是前所未有的。少数人被拉下原来高高在上的统治地位,不仅如此,文化精英占据的中心,也被低劣趣味的虚假权威替而代之。“文明”和“文化”如是成为两个截然对立的概念。利维斯说,这不仅是因为权威的力量和感觉如今与文化分道扬镳,而且因为对文明最无私的关切中,很有一些东西是有意无意敌对于文化的。
利维斯特别数落了电影带来的灾难。他说,电影因为它巨大的潜在影响,它的灾难更是非同一般。关于这潜在影响,他在注释中引述了第十四版《大英百科全书》的电影条目:电影因为它固有的性质,是一种娱乐性的传输信息的世界语,至少,所有艺术中的一种审美的世界语。电影不用语词,而用图像手段直接讲述故事,简便快捷而且质朴自然。利维斯叹道,电影如今是提供了文明世界的主流娱乐形式,它们使人在催眠状态之下,向最廉价的情感引诱俯首称臣,这些引诱因为其栩栩如生的真实生活的假象,更显得阴险狡猾。总之,不论是美国的好莱坞电影还是英国的国家广播公司,都一样卷入了标准化和平庸化的过程。它们是被动的消遣,而不是积极的娱乐,尤其令积极运用心智变得难上加难。利维斯认为文化的堕落是工业化的恶果。而工业革命之前的英国,在他看来是一个“有机社会”,在那里,高雅和大众的趣味,是有可能完好结合的。
利维斯主义可视为文化研究,特别是文化研究中文化主义传统的一个先声。雷蒙·威廉斯在他1958年出版的《文化与社会》中,表达了他对利维斯的敬意,指出利维斯对20世纪流行报刊、广告、电影等等的批判已为他人接手,并且早已形成了一个传统。威廉斯感佩利维斯对社会现实忧心忡忡,同样对俄国社会主义形式抨击不断,这一切使他四面树敌,但是他依然勇往直前。利维斯的真正成就是他那些极为可贵的教育方案,以及他的一些发人深省的局部判断,但是他的成就与失误并存。以一个有教养的“少数人”阶层与一个被判定是毫无创造力的群氓阶层对立起来,那是种有害的高傲和怀疑主义。以一个含情脉脉的有机的过去与一个分崩离析不知所云的现在对立起来,则可能导致忽视历史而且否定真实。而文化的训练,本质上应该是民主素质的训练。利维斯的神话由是观之,往糟说已导致一种以贵族自居的集权主义,往好说也只是种对当代社会的一切都极不宽容的怀疑主义。威廉斯的结论是,利维斯是无可置疑的杰出的批评家和同样杰出的导师,但是人们更应该明白,利维斯所谓的“少数人文化”,其实是流弊无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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