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社会责任

图书馆的社会责任

刘兹恒

感谢浦东图书馆邀请我到这个论坛来做演讲，我讲的题目是：图书馆的社会责任。

如果时间倒退到10多年前，那时我们对中国图书馆事业的发展有很多不满意，一些学者在写文章时总喜欢用美国、英国等发达国家的图书馆事业和中国相比较，以此呼吁政府重视图书馆，加大对图书馆的投入。但是风水轮流转，1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中国图书馆事业发展如日中天，倒是西方图书馆界反过来羡慕我们了，因为它们现在遇到了经费削减的窘况。如2010年底，英国由于受金融危机的影响，政府决定关闭350个公共图书馆。所以2011年成了英国图书馆协会提出的“保卫图书馆年”。第一场“战役”于2月5日打响，100多场反对关闭图书馆的抗议活动举行，那一天被英国图书馆界称为“全国保卫图书馆日”。图书馆公开号召读者到图书馆来，把借书证最高限量的15本书都借走，读者纷纷响应，使许多图书馆的书架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其用意何在呢？因为英国相关法律规定，当公共图书馆的大部分藏书被读者借走而没有归还时，就不得关闭图书馆。英国的图书馆人现在竟使出这种很“馊”的方法来阻止图书馆被关闭，这在以前真是难以想象！

我们国家的图书馆发展环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不仅上海图书馆，浦东图书馆的购书费也比大多数省级图书馆都要多，很值得骄傲。今年国家财政部、文化部要求公共图书馆全部免费开放，为此又给了各级公共图书馆专项财政补助，可以说图书馆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

图书馆在得到了政府和社会大力支持以后应该有什么变化？这是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所以在这里把我对“图书馆的社会责任”的思考同大家分享一下。

图书馆的社会责任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这种责任的焦点就在于责任的社会性和公共性。所谓社会性和公共性意味着图书馆不能局限于仅仅从图书馆这个机构来说事，而要从更宽阔的社会性、公共性的角度来看看应该做什么。社会责任可以定义为一个组织或一个机构追求有利于社会长远目标的义务，它超越了法律和经济所要求的义务，是一种对社会需要的自觉回应。

一直以来，我们所熟悉的社会责任更多是和企业相关联的。企业的社会责任是指企业在创造利润、对股东利益负责的同时，还需要承担对员工、消费者、社区、环境等相应的责任。显然，企业的社会责任是高于企业自身经营的目标责任的，而且它承担社会责任并不一定是自愿的行为。比如某火腿肠生产企业想要追求高的利润，收购了含有瘦肉精的猪肉作为原料，但瘦肉精对消费者的身体有伤害，被曝光以后，它不得不进行了整改。可以看出，该企业拒绝瘦肉精与其追求利润的使命会产生矛盾，即使该企业不情愿但仍必须这样做，因为它迫于社会公众的呼声、政府的强制等，必须要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

对于图书馆这种公益性的服务机构，其存在意义和企业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它作为一个社会组织，与企业一样也应该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这些责任的内容同样应该包括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如环保、社会公平、弱势群体等。

最近几年关于图书馆社会责任的研究开始出现，一个主要原因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图书馆事业得到了飞速发展，过去一些被我们忽略的公共图书馆理念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之中。当我们确立了开放、平等、以人为本的现代图书馆服务理念以后，“普遍均等服务”、“为弱势群体服务”就成了图书馆的基本服务立场。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把图书馆服务进一步向全社会推广，如何让社会更加了解、支持图书馆，就逐渐成为图书馆学研究者开始思考的问题，如图书馆社会包容研究就是在更深入地探索图书馆服务的人性化细节；图书馆阅读研究使得图书馆学从对图书馆实体的研究进入了公众生活中更为一般的社会文化问题研究等，这些研究显然与社会的联系更直接，其本身就体现了图书馆的社会责任。

2010年中国图书馆学会长春年会以“图书馆的社会责任”为主题设立了第一分会场，在这之后，关于图书馆社会责任的研究就成了一个热点。但实事求是地说，我国图书馆界对于“什么是图书馆社会责任”的认识还不是很清晰，许多研究者视角还比较狭窄，仅仅把图书馆社会责任的内容局限于图书馆的职能和功能，如开展继续教育、终生教育，收藏、存储、传播知识信息等，他们认为这就是图书馆在履行社会责任。还有一些研究者则刚好相反，他们把图书馆的社会责任看成是和图书馆职能无关的为社会所做的贡献，比如图书馆参与抗震救灾、为灾区募集资金、援建希望小学等，他们认为这才叫社会责任。

根据对已经比较成熟的企业社会责任的内容分析和对国外相关研究成果的借鉴，我们不主张将社会赋予图书馆的基本职责当成图书馆的社会责任，保存文献、传递文献这些工作是图书馆的职责要求，不能叫做社会责任；同时我们也不赞成把图书馆社会责任的概念无限扩大，完全脱离图书馆的基本职责。图书馆履行社会责任是有条件的，做不到的事硬要去做是不合适的，而把图书馆的社会责任当作口号随意套用则更不应该。

通过访问美国最大的公共图书馆——纽约公共图书馆和美国成立最早的公共图书馆——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网站，可以了解它们是如何承担社会责任的。

纽约公共图书馆明确地把提供动态的资源以帮助纳税人理解并融入社会作为图书馆的使命之一，在这个使命之下，纽约公共图书馆的总馆和分馆就常年设有计算机技术培训，向英语为非母语的人群提供语言培训，设立阅读和写作中心，为阅读与写作有障碍的人群提供相关交流的技巧等。可以看出，这些使命都不是图书馆的基本职能，而是图书馆为了提高公众的信息素养，解决公众求职、外来人口等社会问题而主动承担的社会责任。

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在承担社会责任、解决社会问题方面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开展为非英语母语的学生提供免费语言培训，我到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看过，很多从中国去陪读的人或是探亲的父母们，都喜欢到那里去上免费的英语班。除此之外还有免费的阅读和写作训练，基础计算机知识和基本的上网技能培训，利用可回收材料制作工艺品的课程以及与求职、环保、家庭生活有关的社会活动等。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在完成自己本职工作之外主动承担了一些社会责任。

我国公共图书馆在完成自身职能的同时也主动承担了一定的社会责任，比如深圳图书馆就常年开展公民法律大讲堂、市民文化大讲堂等专题讲座，并把这些活动建成了图书馆的品牌资源。深圳是一个移民城市，很多外来农民工就是因为在深圳图书馆听了法律讲堂、市民与文化讲堂，而了解了一些基本的法律常识，并从简简单单的打工妹、打工仔变成了深圳的新市民。深圳图书馆被作为我国公共图书馆的标杆，就是因为它承担了这样的社会责任。而东莞图书馆也长期设有市民学堂、市民空间，为市民提供有关职场、理财、医疗保健等方面的讲座，它的“东莞市民学习网”常年定期为市民开设粤语、英语、公益培训班以及计算机、理财技能培训的远程网络课程。这些活动都是以图书馆的传统服务为依托，利用现代网络技术为公众服务平台，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图书馆的社会责任。

下面我想谈一谈对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的几点思考：

第一、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是自愿的，但是更需要自觉。有研究者认为，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是一个自愿的行为。什么叫自愿呢？就是图书馆可以承担，也可以不承担社会责任，没有承担社会责任并不影响图书馆正常的工作。从表面上看的确如此，你只要把你的日常工作做好了，我们就不能说这个图书馆不是一个好图书馆。但是我们认为，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除了不仅是一种自愿的行为，更应该是一种自觉的行为，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的自觉性是它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一种体现，是对图书馆更高层次的要求。比如去年世博会在上海召开，本来上海图书馆自身的业务工作已经很繁重了，但它还是主动请缨为世博会承担信息中心的功能，为世博会的圆满举办做出了重要贡献，它也因此在国内外获得了高度的评价。上海图书馆即使不承担这项工作，也不能说它不是一个好的图书馆，但它承担以后就成为了更好。我们知道，图书馆的经费主要是来源于各级政府，而政府的资金则来源于广大的纳税人，所以图书馆有责任去回报社会，帮助解决社会问题。我们不能够只是单方面呼吁政府增加图书馆的投入，我们还应想方设法地对社会给予回报。

再比如说，当前中国社会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诚信丧失，很多人都在抱怨人们之间缺乏信任。最近有新闻报道，广东一个小孩被汽车撞了，18个人从他旁边经过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救助。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不是这些人都没有良心，而是因为害怕做了好事反被人误解，这就导致了人们的社会价值观被扭曲。所以，在我国重建社会的信任是非常重要的命题，只有社会群体彼此信任才可能找到更符合时代特点的价值观并达成共识，而社会信任的基础在于平等，平等产生信任，信任催生共识，一个社会的共识是通过我们每个人的体验来完成的。我们图书馆在这方面恰恰是大有可为的，比如为弱势人群服务、向所有人免费开放，其实都是在向社会昭示人人平等的社会理念，这就是在承担社会责任。大家知道今年一月杭州图书馆的褚树青馆长成了名人，就是因为网络上的一条微博：杭州图书馆对所有读者免费开放，有乞丐和拾荒者进门阅览，图书馆照常接待。这条微博在网上传播，转载量超过400万次，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反响，图书馆免费公益、承担社会责任的形象获得了极大提升。

也许有人会问，图书馆的任务是为社会提供信息服务，除此以外还有哪些是图书馆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呢？我想，社会责任在图书馆经常都能碰到，比如图书馆的建筑设计。现在很多图书馆盖新馆为了追求美观，都采用全玻璃幕墙，但是在我国南方，夏天太阳通过玻璃幕墙晒进图书馆，室内热得不行，空调一刻也不能停止运转。这显然和现在社会上提倡的低碳、节能是不相符的。图书馆讲社会责任，就要从建筑设计开始具备这种理念。我在去年浦东图书馆刚建成时就看到了，虽然也是全玻璃幕墙的建筑，但玻璃幕墙外加装了一层百叶窗，夏天可以随着光线的明暗自动调节，或者通过人工来调节，当太阳暴晒时百叶窗关上以减少阳光直射，到了晚上为了漂亮，百叶窗又全部打开，水晶宫似的建筑与浦东的美景互相映衬。昨天（浦东图书馆）办公室的张主任告诉我，浦东图书馆并不是全天都开着空调，在一天中的某些时段会将空调关掉。他们做过对比，发现通过这种人工干预，在读者感觉不到热的情况下每年可以节约电费40万元！节约钱是小事，更关键的是这种举措在绿色、环保、节能方面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有馆长曾向我抱怨说，图书馆女职工太多，想要男职工。我就说现在女性就业难，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但我们图书馆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解决这个问题出点儿力。怎么说呢？因为图书馆的工作比较适合女性，女性多并不会对图书馆的工作产生太大影响，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图书馆多吸收女性就业，本身就是在为社会分忧，是图书馆在承担社会责任！所以不是说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没有事可做，其实任何一方面都可以和社会责任相联系。

第二、履行图书馆社会责任一定要立足于图书馆的基本服务。图书馆社会责任的履行通常是体现于图书馆的日常服务之中的，在对美国和中国部分公共图书馆进行访问之后我发现，这些图书馆经常会以专题讲座或者定期、不定期的课程形式为市民提供有关语言、求职、环保、技能、培训等等有助于解决社会问题的服务。所以我们说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并不是高不可及、虚无缥渺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可以做的、在日常工作当中可以体现的一项工作。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并不是要图书馆脱离自己的职能甚至不顾条件去做一些不可能持续发展的工作，事实上只要公共图书馆能够成为公民素质教育的课堂，成为社区活动的中心，成为包括老弱病残、穷人、移民在内的弱势群体的精神家园，这本身就体现了图书馆正在承担社会责任。

图书馆在承担社会责任时一定要有明确的目标，即促进社会的和谐和发展。如果违背了这个目标，我们所做的工作就有可能是在帮倒忙。比如有一些图书馆在办培训班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得到了社会的信任，于是就开始扩大办班的范围，办起了少儿奥数班，办起了中高考辅导班，我认为这就不是在履行社会责任了。因为现代社会要求的是减轻少儿课业负担，而图书馆去办奥数班、办高考辅导班就是和社会的呼声背道而驰，那不是在履行社会责任而是在添乱了。

第三、图书馆承担社会责任能够提高图书馆员的职业地位。从更深层次上看，图书馆自觉承担社会责任是提升服务质量以及图书馆员价值的重要手段。那种仅仅满足于实现图书馆基本职能，馆员仅仅服务于本职工作的狭隘的图书馆工具主义的理念很容易导致消极的职业态度。图书馆员应该立足于社会公民的身份，从社会的角度来理解图书馆这个职业的意义。只有勇于承担社会责任、承担好社会责任才能够提高图书馆员的职业声望，公众才会对我们图书馆产生好感和依赖。比如美国，即使在金融危机时期，美国的社区图书馆也没有像英国一样被政府强制关闭，美国的社区图书馆现在依然欣欣向荣。中国图书馆学会已经组织了若干批次的培训班或者参观团到美国去，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美国的社区图书馆。

美国的社区图书馆除了承担一般的借书、还书的功能之外，还承担许多社区居民需要的事情。例如，美国规定四月份是全国纳税月，在美国主动纳税非常重要，一般雇主发工资都把税代扣了，但即便如此，每年四月份每个纳税人还需要去申报一次。或者有额外收入，需要去申报补交税款；或者是税已经扣掉了，但这一年如果生孩子、上大学、买房子等，又可以申请退税。所以在纳税月，大家都要去填一个非常复杂的纳税表，这个纳税表光填表指南就有好几大本，填起来非常麻烦。一些有钱人就到会计师事务所找人帮忙填，但很多老百姓请不起这样的人，自己又弄不懂这个纳税表，怎么办呢？于是，许多社区图书馆到了四月份就会抽出专门的人来指导居民填写纳税表。由此，图书馆在帮助居民尽到纳税义务方面就承担了社会责任。美国许多居民都认为，图书馆员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干，连填税表这么复杂的事情都能做，所以美国图书馆员比较受社会尊重。

第四、承担社会责任是图书馆可持续发展的重要途径。有学者提出企业和社会具有共生关系，如果企业不从长远利益出发，不去回应社会的期望和要求，它在社会中的作用将减少，最终得不到多少利润。同样道理，图书馆作为公益性机构，它的存在是满足民众对知识信息的需要，营造和谐的社会文化氛围，因此图书馆和社会公众之间也存在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图书馆的可持续发展不仅依赖其内部资本，也就是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和馆员，更多的是依赖于外部社会资本，即公众、政府和其他相关机构等利益相关群体。图书馆如果主动关心社会问题，自觉承担社会责任，并且在日常服务中体现这种社会责任感，就能够为图书馆带来良好的效益和正面的社会形象，从而对公众产生更加强烈的影响力和吸引力，获得更高的认同感和信任感，政府也会更加重视图书馆，从而产生一种良性循环。

在离上海很近的温州，有一个温州图书馆，它虽然名气不大，但却在履行社会责任方面做得很好。我今年上半年在那里看到，温州图书馆做了很多政府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情。例如温州的服装、箱包、制鞋企业过去主要是国外的来料加工，但经济危机发生后，来料加工业务逐渐减少，这些企业就面临着自主开发设计、创立自主品牌的任务。可是温州很多中小企业没有这个能力，这时温州图书馆就主动和温州的中小企业联谊会、温州鞋帽商会联系，然后向北京、上海一些设计人员、设计企业征询设计思想，并把这些东西传递给当地企业，甚至还直接把专家请到温州搞讲座，受到中小企业的普遍欢迎。温州图书馆开展这些延伸服务，政府也很高兴，因为能实实在在地解决很多问题。因此我认为，图书馆只要承担社会责任，读者、社会认可你，政府就认为给你的投资是合适的，就会不断给你投资，图书馆事业也就得到了可持续的发展，这个道理我想大家都能理解。

最后我想说，现代图书馆的发展特点之一就是要突破文献信息服务的局限，要让我们的图书馆成为社会的第三空间。今天上午陈馆长领我看了一下浦东图书馆，我觉得浦东图书馆有很好的基础，但是它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尤其要在第三空间上做文章。

总而言之，未来的图书馆一定也必须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

我的讲座到这里结束，谢谢大家，不对的地方请批评指正！

（本文根据刘兹恒教授在第二届浦东图书馆学术论坛上的演讲录音整理而成，经本人审阅。）

■专家简介：

刘兹恒，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