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本草经》最后成书,约不迟于东汉末年、三国初年。如以公元280年孙吴灭亡起算,西晋只有十年安宁,随后是十六年的八王之乱(公元290-306年)、北方少数民族先后兴起,到了晋怀帝司马炽永嘉五年(辛未,公元311年),汉(前赵)大军石勒、刘曜、王弥攻破西晋京都洛阳,怀帝流亡、被掳,永嘉七年(癸酉,公元313年)遇害,天下大乱。西晋愍帝司马邺建兴四年(丙子,公元316年)西晋灭亡。晋室南迁东渡,东晋一百年偏安江左。中原大地战乱频仍,晋亡后一百六十九年(公元420-589年)的南北朝,南朝换了四个朝代,北朝十六国更迭,中华民族遭受了近三个世纪的兵燹战乱。
这样大规模的战乱频仍,继之饥荒瘟疫,客观上促进医药学术的发展。
从汉武帝谴使通西域,陆、海丝绸之路开通。随佛教文明的输入,西域和古印度文明也介绍到中国,中外经济、文化的交流,使中国人的眼界大开,对世界的认识、了解,也远远超过前代,许多海外、域外的产物、医药理论技术也被介绍进来,并以各种形式,融入中医药学术中。
由于战乱,前代医药著作大量丧失,正如陶弘景所说:“遭汉献迁徙,晋怀奔迸,文献焚靡,千不遗一”,也促进了对医药著作的需求。客观上,也亟须对前代医药著作的辑校、整理。王叔和、皇甫谧、葛洪、陶弘景等医药学家的著作起到重大作用。
纸在东汉时期已经发明,纸的质量、种类逐渐发展,到了本时期,纸真正成为著作的载体,也便于抄写、传播。张华《博物志》、陆机《诗疏》、葛洪《西京杂记》、郭璞注《尔雅》《山海经》、贾思勰《齐民要术》……都是这一时期问世的著作。就连郦道元《水经注》这样一部地理专著,也博引《春秋三传》《诗经》《尔雅》《汉书·地理志》《竹书纪年》《山海经》《穆天子传》《世本》《本草》《神农本草经》等古著,卷前还大段征引佛经故事,讨论古印度、天竺地理、自然环境、风土人情。
许多古代医药著作,虽然不称为本草,也不具备后来本草著作的形式、架构,但同样是本草文献的重要基础。如《刘涓子鬼遗方》开创、讨论了后世外治方、膏药、疮疡用药等方法。葛洪(后经陶弘景增补)《肘后备急百一方》介绍许多传染病用药,并大量搜集民间单秘验方;《眼科龙目论》则是第一部眼科专著,书中还专门汇集了眼科用药;《产经》不仅论及妇产科,还广泛论及儿科方药,据记载,其中还专门汇集了妊娠禁忌药,是妊娠禁忌药最早记载[1]……这些非本草的医药著作,有的至今已经不全或失传,但其中许多内容为后世诸家本草所引述,也应视为重要的本草学参考文献。
前面谈到服食。有的因其主要原料多为矿物质,而专称“服石”,大约起源于晋人皇甫谧,实际他也是汇集前人传授而提出的。到后来,逐渐分为三大支,即:①服食药物(所谓丹药、仙药、大药);②服食特定的天然物:矿物、动物、植物;③避谷(即逐渐减少食纳普通食物,靠呼吸空气、采食山泉、露水或其他野生植物延长生命,也有专用的避谷方药)。
这三支有的单独使用,有的则互相配合,第一支要消耗大量赀财,有时还要求特定机缘,不是一般人所能办到的。第二支则是依特定的规范选定服食原料,如雄黄、朱砂、硫黄、钟乳石、紫石英、琥珀……形成在中国上流社会中流行近千年的服食(石)风气,除矿物药外,后来在各种本草、方书中常常提到的人参、党参、黄精、玉竹、苍术、松香、松、柏枝叶、种子、菊花、莲子、桂、石菖蒲……也常指认为服食(石)佳品。这些门类众多的服食原料,有关出产、质量、制作,都有超过一般药物的规范要求,成为本草的重要补充。服食(石)矿物药的,会发现各种累积的慢性、亚急性中毒症状及其表现、治疗,又从另一方面丰富了本草的内容。
服食(石)的另一个发展,是有关饮食方面的认识,一些早期食疗著作,可能也是在这时产生的。
这时,更多的、新的医药知识,从不同的途径进入知识界,由于客观环境的需要,以及纸张、书籍的普及,医药知识已经不再是绝学、保密的东西,许多知识分子不同程度地掌握医药知识、技能。一方面是前代医药典籍的丢失,一方面是众多新医药知识的涌入,客观上要求本草的又一次大总结。
这一次大总结的主角是梁代的陶弘景(公元456-536年)。他是一个学问家,又是一个道教徒,至今,《道藏》中还保存着许多以他署名的道教著作;他还皈依过佛教,受过戒,思想上杂合道、释、儒三家的理论体系,对于炼丹、天文历算、医药都有很深的造诣。据记载,他整理过葛洪的《肘后方》,编辑《药总诀》《陶氏效验方》等医药著作,最重要的是整理、编校《本草经集注》和《名医别录》。
《本草经集注》也叫《神农本草经集注》。从书名上可以看出,这是一部汇集前人注解、讨论《神农本草经》的新的本草著作。本书大致有三类内容:其一是修订、整理的《神农本草经》,包括《神农本草经》的三品提法,365种药物,实际都是本书首先提出的;其二是搜集、编辑当时或前代医家的本草知识、见解,作为《神农本草经》的注解,这一部分不是《神农本草经》原有的,有一部分可能来自另一部本草《名医别录》,这一部分附加内容,开创了后世本草加注形式的先河,从《新修本草》到《本草品汇精要》都有注明《别录》或《名医别录》《名医所录》等内容;其三是陶弘景本人的医药见解、经验、文史知识以及其他非医药著作的内容。主要有本书前的序例(序录)部分和书后的“有名未用”部分。
《本草经集注》序例中,编辑、整理了不同病证的主要用药(有人称之为“百病主治药”)和药物的七情配伍(有人称之为“七情表”),这种形式也为后来的许多主流本草所采用。
为了阅读方便,原来的《本草经集注》将《神农本草经》原文,即所谓“经文”用大字、红色书写;所谓“百病主治药”的药性,在药名前,点上红点表示性温(热),黑点表示性凉(寒),不点点表示性平。这种形式,在本草抄写本中一直沿用,后世有了印刷术,虽然有所改变,但一直保持着类似形式,这也是一个创举。
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中,多次记录自己的观察、经验,包括自己的辨证、推理,不同于西汉以来文人、儒士以经解经的研读古代典籍模式,这一类内容,也由于陶弘景本人的政治地位、学术影响,而为后代所重视,也成为后世主流本草的基本形式,成为本草文献的一个特色。
《本草经集注》是陶弘景的私人著作,他不是政府官员,也没有得到当时政府的授权、授意,他出仕齐高帝萧道成(公元480-482年),入梁不仕,隐居茅山,梁武帝萧衍对他非常敬重,虽隐居山中,朝中大事,武帝辄就咨询,俨然国师,时人号为“山中宰相”,其威望可以想见。当时的条件下,又兼没有先例,没有可比的古著。《本草经集注》的权威性、实用性就此树立。
《本草经集注》从一诞生就树立了主流本草的形象,后世许多本草文献中,所说《本草》《本经》或《经》常常即指本书。
由于弘(其同音字宏)、景都是姓名的常用字,为避讳(有时是避统治者名讳,有时是避这些人某一显赫先人的名讳,有的是避正讳,有的是避偏讳或嫌讳),后世学者有人改称弘景为宏景,但也还容易触犯,唐、宋以降,许多著作都不称陶弘景名而改称陶隐居或迳称隐居,其实陶虽长时隐居,却从未自称隐居。
《本草经集注》以其权威性、实用性,很快就得到医药界的认可、重视,广为流传,几乎视同准药典。据说[2],传入日本后,曾经被当时的日本政府指定为医人必读的经典。
与《本草经集注》几乎同时的还有《名医别录》。这是陶弘景的另外一部本草专著,据说是他搜集同一时代或前代知名医药学家的经验、见解编辑而成。唐、宋间,许多本草家误以为《本草经集注》就是《名医别录》,或者根本不存在《本草经集注》。主流本草注文中的《别录》《名医别录》《名医所录》《隐居注》等内容,究竟是否源于《本草经集注》或是《名医别录》,往往分不清其真正来源。
二者不是同一著作。大概从20世纪初,特别是见到敦煌卷子本《本草经集注序录》后,才较为明确。
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序录》中称:“今辄苞综诸经,研括烦省,以《神农本草经》三品,合三百六十五为主,又进名医副品,亦三百六十五,合七百三十种,精粗皆取,无复遗落。”[3]无从判断,所说“名医副品”是“名医(别录)副品”还是“(著)名医(家)副品”。
一般认为,《本草经集注》成于齐东昏侯萧宝卷永元二年(庚辰,公元500年)几百年后的《新修本草》中除《本草经集注》中原引者外,统计另有48条(处)是《本草经集注》中未引的《别录》文。如果这些《别录》文就是《名医别录》原文,与陶弘景“精粗皆取,无复遗落”精神不符,遗落近50条,也未免太多了一些。可能《新修本草》中的《别录》,不是(或不全是)陶弘景《名医别录》原书。至今,尚未见《名医别录》传本的记载,可能在唐代以后已经失传了。
现在看到的《名医别录》内容,主要存在于各主流本草中,不时可以发现存在着矛盾,如:马刀“得水,烂人肠。又云:得水,良。”[4]烂人肠的性能,肯定不能说“良”!又如大麦“味咸温,微寒,无毒,主消渴,除热,益气调中。又云:令人多热……”[5]咸温,如何除热?咸温与微寒药性矛盾,微寒,如何令人多热?也是矛盾。如果这是《名医别录》的原貌,则《名医别录》应是陶弘景的一部汇编,杂收各家药物经验、理论认识,未必辑校统一。
《名医别录》的内容,也许比当时流传的《神农本草经》更丰富。陶弘景才有可能从中选取《神农本草经》以外的365种,补入《本草经集注》。
就现存资料统计,《名医别录》诸药本文中,127个地名大约有90%为先秦、秦或西汉时的地域名,但也有东汉、两晋甚至隋时才见的地名。所属地域集中在内蒙古、辽宁、河北、山西、河南、山东、陕西、四川、湖北、湖南等地,也有如朝鲜、越南等域外邦国。可以想象,这部《名医别录》中的名医大约分散在各地、不同时代约相当于我们所说“采风录”或“经验集”。尽管说,其中存在着矛盾,而且有相当的品种连陶弘景也不曾见过、用过,但不失为一部保存陶弘景以前(部分可能与陶同一时代)众多医药家用药经验、体会的重要汇编。《名医别录》成书时间可能迟于《神农本草经》,涉及地域也可能超过《神农本草经》。
《神农本草经》主要引据《名医别录》,试作统计:至少22药陶弘景明确承认无人认识(当然包括他自己);30处注称,无人用于治疗(陶弘景也不会有临床应用经验);29处对其是非不能判定,或者怀疑内容有误,提示:《名医别录》原书或素材早于陶弘景,而且,很可能不是陶弘景原著,却经他加工整理过。
这一时期,还有两个重要的人物需要讨论。
一位是《雷公炮炙论》的作者雷敩(xiào,音校)。雷敩,史志中没有立传,魏晋以前的古籍如《素问》《灵枢》《黄帝内经太素》,以及皇甫谧《针灸甲乙经》中,都有章节记录向黄帝请教针灸、医道的事,只是没有提到药,更不涉及炮炙。各书历代注家也没有人提到这些“雷公”是谁,更不讲此人与炮炙的关联。张仲景撰写《伤寒杂病论》时,似乎没有参考雷公著作,但《伤寒杂病论》中,多处涉及炮炙(随处方而异,不尽相同),如乌头,炮;附子,炮,去皮,破八片;甘草,炙;百合,炙;鳖甲,炙;厚朴,炙,去皮;枳实,水浸,炙令黄;大黄,蒸;水渍,炙干;葶苈,熬;熬令黄;瓜蒂,熬黄;虫、虻虫,去翅足,熬;乌头汤乌头,熬去皮;蜘蛛,熬焦;乱发,烧;枳实芍药散枳实,烧令黑,勿太过;大黄,酒洗;蒸;水渍,炙干;杏仁,汤浸,去皮、尖及两仁者;桃仁,去皮、尖;蜀漆,洗,去膜;烧,去腥;麻黄,去节;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麻黄去节,汤泡;麦门冬,去心……这类处置,实际就是炮炙,现在通称为炮制或修治。更早的,如马王堆汉墓《五十二病方》令金创勿痛方,彘鱼,燔而冶;荠,熟干实,熬令焦黑;治伤痉:熬盐令黄,裹以布;治痔,“以盐灌黄雌鸡,令自死,以菅裹,涂上(土),炮之,涂干,食鸡”,[6]也应是炮炙的形式。可知早于魏晋的汉代(甚至西汉初年),已有类似炮炙的操作。
东汉末的《吴普本草》(《吴氏本草》)总结许多前代医人的药性认识,其中就有雷公。尚志钧等辑校的《吴普本草》中,共有81条引用《雷公》,除药性外,没有一处涉及炮炙。[7]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序录中提到:“至乎桐、雷,乃著在篇、简”,所说“雷”,可能就是“雷公”,但在《本草经集注》和《名医别录》中,并没有“雷公”著作引文,更不涉及更多炮炙资料。
综上所述,汉、晋以前,纵有“雷公”也无从认定就是后来所说的雷敩,更无从判定他们和炮炙、《炮炙论》的关系。
从常理推论,如果《炮炙论》的作者雷公(雷敩)生在陶弘景之前,不管是魏、晋或南北朝之初,还是更古的年代,《炮炙论》又是与其他本草著作风格迥异的古代典籍,以博学如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或《名医别录》中全不提到《炮炙论》,不好解释。到了唐代,经过贞观盛世,苏敬等倾国家之力,那么多学者,编撰的《新修本草》竟也全然不提《炮炙论》及其有关内容,更是难于理解。
作为佐证,《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中,都没有记载《雷公炮炙论》或其他有关炮炙的专著。
《历代中药文献精华》总结《雷公炮炙论》的成书年代争议为四类:①刘宋(公元420-479年);②隋(公元581-618年);③五代后梁(公元907-923年);④北宋(公元960-1127年)。[8]
《历代中药文献精华》还指出:(乾宁)作为唐末昭宗年号(公元889-898年),这与李时珍同意雷敩为刘宋人是自相矛盾的。尚志钧经考得《雷公炮炙论·序》是唐以后的托名之作,参考陈藏器《本草拾遗·序》及其他书撰写而成的。由于这两书均引用《乾宁记》,而《本草拾遗》成书(789年)早于唐末乾宁年间,因此,“乾宁”并不一定是年号。
《证类本草》(唐慎微)所引《雷公云》文中,鹿茸、白花蛇条都引《乾宁记》;卷前《雷公炮炙论》序(掌禹锡等引)“强筋健骨须是苁鳝”注称:“出《乾宁记》。”这《乾宁记》在《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以及《宋史·艺文志》中都没有记载。乾宁也曾是古代地名:唐有乾宁军,后周有乾宁军,宋有复军,并有乾宁县,元有乾宁司,但也无从查考与《乾宁记》的关系。如果认定乾宁即唐昭宗李晔的年号(公元889-898年),则这一时期的笔记、传记有可能称为《乾宁记》,或者,事后追记亁宁年间的轶事、稗史,也可称为《乾宁记》,但这些仅止于推想,还须实证。
统计《证类本草》正文所引注《雷公》各条依《证类》注称。
1.属《本经》药的151种;
2.属《名医别录》药的38种;
3.属《新修本草》(唐本先附)药的22种;
4.属《开宝本草》(今附)药的21种;
5.属《嘉祐本草》(新补)药的1种。
合计259药。[9](《宋以前医籍考》:252条[10])
以上3、4、5三项44种都是唐及其以后的本草收载的药物,4、5、22种,肯定进入宋人本草。苏颂等《图经》称:“雷敩虽为隋人,观其书,乃有言唐以后药名者,或是后人增损之欤?”[11]对于17%~18%的唐以后药物,都是“后人增损”的,还需更多证据。
《太平御览》图书纲目列引据文献1690部,包括各种古本草,但没有《雷公炮炙论》或《炮炙论》,但《开宝本草》药中,有见于《雷公炮炙论》(今附药),《宋史》中《开宝本草》常称:“李昉《开宝本草》”。因此,不能说李昉《太平御览》时还没有《雷公炮炙论》或《炮炙论》。《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中都没有《雷公炮炙论》或《炮炙论》,可以想见,《雷公炮炙论》的成书约在唐末,宋初间,说是五代时书近是。
宋代以前主流本草中,没有记载延胡索的,《证类》延胡索为今附药,唐慎微续《证类》引李珣《海药本草》称:“生奚国,从安东道来”。[12]这种在《雷公炮炙论》序中称为“心痛欲死,速觅延胡”[13]的药,原产境外。
相对于公元960年赵匡胤建国的宋朝(习称赵宋)公元420年刘裕代晋称帝,建立的南北朝宋国,史称刘宋。刘宋公元479年亡于齐,一共存在了五十九年。
前面已经指出《雷公炮炙论》的作者雷公,雷敩,不太可能是比陶弘景更早的雷公。陶弘景于南齐末年退隐,传本《华阳隐居补阙肘后百一方序》说:“太岁庚辰(南齐东昏侯萧宝卷永元二年,庚辰,公元500年),隐居曰:余宅身幽岭,迄将十岁。”[14]前推十年,即南齐武帝萧賾永明八年(庚午,公元490年)《本草经集注》著述不会早于这一阶段。如果《雷公炮炙论》是刘宋时成书,应先于陶弘景退隐几十年,博学如陶弘景,不会看不到这部著作。而且,就在这期间,梁代大学者阮孝绪(公元479-536年)于梁武帝萧衍普通中(公元520-527年)成书的《七录》,收载当时存世的图书6288种,这就是后来《隋书·经籍志》的主要参考书。[15]《隋书》唐高宗李治显庆元年(丙辰,公元656年)完成,又在《七录》之后一个世纪,《七录》和《隋书·经籍志》都没有记录《雷公炮炙论》。《隋书》的撰者,无论是领衔的唐太宗李世民,还是魏征、长孙无忌,都不是等闲之辈,如果刘宋时代果有《雷公炮炙论》,不可能一直到两个世纪之后的盛唐,全无记录。
无论《雷公炮炙论》的作者是否托名,《雷公炮炙论》似乎不是刘宋时的著作。
另一位是号称最先提出“十剂”理论的徐之才。徐之才其从祖徐謇、其父徐雄,都以医术著名。徐之才(公元505-572年)[16]初仕南齐。后被俘入北魏,北魏孝明帝元翊孝昌二年(丙午,公元526年)入洛阳,以学识及医术很受北魏及北齐诸帝器重,武平间(北齐后主高纬公元570-576年;汉阳王高绍义公元578年)曾封西阳郡王。
徐之才,《北齐书》有传,《北史》《魏书》也都附徐謇传有徐之才传,但各史只言徐之才医术、学问,没有谈到他的本草著作。《嘉祐补注本草》所引书传:《药对》注称:“北齐尚书令西阳王徐之才撰。以众药名品、君臣佐使、性毒、相反,是所主疾病分类而记之,凡二卷。旧本草多引以为据,其言治病用药最详。”[17]《本草纲目》则将上述文字谓为掌禹锡等与《雷公药对》的注文,并称:“黄帝时雷公所著,之才增饰之尔。”[18]《雷公药对》的具体形制已无从查考。《隋书·经籍志》中没有《药对》;《旧唐书·经籍志》有《雷公药对》二卷,[19]《新唐书·艺文志》则称:徐之才《雷公药对》二卷,[20]也许,李时珍就是根据这两个不同的记录,说《药对》是徐之才增饰的《雷公药对》。其实,到明代,无论是《雷公药对》还是徐之才《药对》都已亡佚,没有人了解它的真实面貌。
现在文献中,有几个称为《药对》的节录部分:①《药对》序例,见于《备急千金要方》[21]和《证类本草》[22]前者标明《药对》,后者没有标明,此节前有掌禹锡等按语(大字)称:“徐之才《药对》、孙思邈《千金方》、陈藏器《本草拾遗》序例于后。”后面一大段是关于虚证随证加用药物的二十二条规则。[22]按按语顺序,应是《药对》序例,又与《备急千金要方》标明《药对》的内容印证,当无误。②《本草经集注》“七情表”后附的五条费解如“月令”的文字。陶弘景原注:出《药对》。[23]这一节,《证类本草》也收载,[24]但《备急千金要方》中未见收载。③《本草经集注》序例中原有“百病主治药”“诸病通用药”部分,《嘉祐补注本草》收载时,补充《蜀本草》(《蜀本》)《新修本草》(《唐本》)以及《药对》的内容,计六十五病证,除去重复,共列当用药316种(《历代中药文献精华》谓117处)。这一部分除药名、寒、热药性外,具有特色的是,大部分药都标注君、臣、使(无佐)这是仅存的固定君、臣、使的古本草,也就是《神农本草经》按三品分君、臣、佐、使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黄帝内经》明确反对,也就是《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说:“主病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非上、下三品之谓也。”“(三品)所以明善、恶之殊贯也。”[25]传世的《五十二病方》《伤寒杂病论》《武威汉代医简》等更早的方剂中,也没有按《神农本草经》以三品定君、臣、佐、使用药的实例,《药对》则是唯一有文字可查的这类本草。④另见于“七情表”的两条:葱实:杀百草毒,能消桂,化为水;豉:杀六畜胎、子毒。[26]
按:《药对》书名没有解释,究其本意,对,应指“对应”“对问”,《历代中药文献精华》认为《药对》的意义是“药性主对”,即是提供正确、适宜的药性配伍。[27]这和近代中医临床所说“药对”(对子)意义上应有区别。
除了上面指出的明确存在古文献中的四类资料外,《历代中药文献精华》还指出第五类《药对》资料:据考,在《本经》《别录》正文之后,陶弘景注说之前的小字注文,即可能出自《雷公药对》,主要内容是药物的七情配合,即使禁忌,也有相得益彰的配伍法。著名的十八反,其原始内容即出自此类注文中。[27]
前述五部分内容中,第五类没有明确注明出自《药对》,也无从确认加注者为何人;第四类,在正文中没有明确反映,也无法确认其来源(《雷公药对》还是徐之《药对》):第三类的数量最多,从其形式来看,似乎并非出于同一著作,第二类,陶弘景已见到,收在《本草经集注》前,对其含意,陶弘景也感到困惑,而且,从年代上考虑,肯定不是徐之才的著作内容;只有第一类,序例部分最明确,也最有特色,都注明《药对》。
《本草纲目》称:“徐之才曰:药有宣、通、补、泄、轻、重、涩、滑、燥、湿十种,是药之大体,而《本经》不言,后人未述。”[28]清人沈金鳌《要药分剂》序袭此(个别字有异),[29]而且全书亦以此十剂为纲,成为独特结构的一部本草著作。清人包诚《十剂表》同样是以徐之才十剂之说为表。[30]
大约与李时珍同时代的缪希雍(仲淳,或作仲醇,约公元1556-1627年)在《本草经疏》中也说:“徐之才曰:药有宣、通、补、泻、轻、重、滑、涩、燥、湿十种,是药之大体,而《本经》不言,后人未述。”[31]与《本草纲目》基本相同,都是《嘉祐补注本草》:“诸药有宣、通、补、泻、轻、重、涩、滑、燥、湿,此十种者,是药之大体,而《本经》不言之,后人亦所未述。”[32]这一段话的翻版,而加上“徐之才曰”四个字。
但加上这四个字,就认定十剂之说始于徐之才。徐之才是个医药学家,却没有提出过十剂理论。这是一个阅读文献的错误,日本学者丹波元坚《药治通义》已经指出。[33]又有《备急千金要方》论处方节佐证。应予确认。
第一,徐之才《药对》中没有十剂;
第二,这一时期,没有十剂提法。
《神农本草经》的成书年代已不可考,但他的最后整理,则是陶弘景完成的。陶弘景稍后,颜之推(公元531-590?年)在《颜氏家训》中,曾谈到:“本草,神农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等郡县名,出诸药物。”[34]这和我们现在从《大观本草》《政和本草》等印本白文中所见到的《神农本草经》文,显然不同。有可能使陶弘景整理前的传本流传下来,即所称:“是其《本经》出生郡县,乃后汉时制,疑仲景、元化等所记。”[35]此时的传本《神农本草经》已经混乱。
到了北宋,虽然前有《本草经集注》《名医别录》《新修本草》等大型本草行世,但《神农本草经》仍有流传。北宋学者沈括可能仍见到,他说:“方书仍多伪杂,如《神农本草》最为旧书,其间差讹尤多。医不可不知也。”[36]说明到了十、十一世纪,《神农本草经》仍有流传,但有明显掺杂、增改的痕迹,或者已失去了原貌。
陶弘景对《神农本草经》整理,最后统一为365种药。最终,完成了本草的第一次大总结。按照《隋书·经籍志》录存梁《七录》的记载,梁有,隋亡的有《神农本草》五卷、《神农本草属物》二卷、陶隐居《本草》十卷、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七卷。隋有的《神农本草》八卷。[37]看不出哪一部是陶弘景整理的原书,更无从了解它的原貌。但从他自己的记载,在整理《神农本草经》的同时,“又进名医副品,亦三百六十五,合七百二十种,精粗皆取,无复遗落。”[38]另外,《隋书·经籍志》中还记载“《名医别录》三卷,陶氏撰。”[39]可能就是陶弘景另一部本草著作。在《证类本草》女萎(萎蕤)、雷丸两药的“陶隐居”注文中,两次提到《别录》,当即《名医别录》。可知《名医别录》比《本草经集注》更早成书,前面引述《本草经集注》“又进名医副品”很可能是从《名医别录》中撷取的《神农本草经》未收载的药物,则标点当是“又进《名医》副品。”陶弘景在完成本草的第一次大总结之后,实际已经开始了本草的第二次大总结。
陶弘景在《名医别录》和《本草经集注》中,引述了多少种著作,没有著录可稽。但在《本草经集注》序录中,明确记载有《药对》(不是徐之才《药对》),《证类本草》卷三十唐本退药占斯的陶隐居注文中提到“李云:是樟树上寄生树。”“按:《桐君录》云:生上洛,是木皮,状如厚朴。”[40]应该是《本草经集注》的内容。所谓“别录”“集注”都包含着收集其他医家著作内容的意思。《证类本草》所引陶弘景注文中,至少还有十二处谈到“李云”,李是谁?溲疏药引陶隐居注称:“李云:溲疏一名杨栌……李当之此说,于论牡荆乃不为大乖而滥引溲疏,恐斯误矣。”[41]可知,力,就是李当之(亦即梁《七录》的李譡之)。史志中没有《桐君录》,《证类本草》续断陶隐居注迳引《桐君药录》[42]可能即此《桐君录》,也就是序录中所说《桐君采药录》。
实际可供第二次本草文献大总结的除《名医别录》外,《本草经集注》还在序录中明确提到:“又有《桐君采药录》说其花、叶、形、色;《药对》四卷,论其佐、使、相须,魏、晋以来,吴普、李当之等,更复损益。”[43]此外,《证类本草》引《本草经集注》正文中,还提到“岐伯”(矾石),这部著作没有在史志中出现过,从引文所说:矾石“久服伤人骨,能使铁为铜。”[44]这段话肯定不见于《黄帝内经》,无论《素问》《太素》《灵枢》《甲乙经》都没有。倒是《吴普本草》中引述过《岐伯》,尚志钧等重辑本《吴普本草》,[45]至少出现过55次。可能是一部不曾著录的本草著作。
此外,前述散见文献中的第五类可能出自《药对》的内容,引述《历代中药文献精华》:“据考,在《本经》《别录》正文之后,陶弘景注说之前的小字注文,即可能出自《雷公药对》”。[27]《证类本草》中,这样的注文共有186条。如果是《雷公药对》的文字,序录“《药对》四卷,论其佐、使、相须”应是指这些内容。这些文字,一般都可以概括为“七情”,但芎藭、防风、茈胡、黄芩、大黄、桔梗、桂、干漆、桑螵蛸九药的注文则似超出“七情”范围。如大黄得芍药、黄芩、牡蛎、细辛、茯苓疗惊、恚怒、心下悸气;得消石、紫石英、桃仁,疗女子血闭;黄芩为之使,无所畏。[46]桔梗“节皮为之使;得牡蛎、远志,疗恚怒;得硝石、石膏,疗伤寒;畏白及、龙眼、龙胆。”[47]
所注药物中,也有非陶弘景所了解的,如独活,注“豚实为之使”。陶隐居注:“药名无豚实,恐是蠡实。”[48]远志,注“得茯苓、冬葵子、龙骨良,杀天雄、附子毒,畏真珠、藜芦、蜚蠊、齐蛤。”陶隐居注:“按:药名无齐蛤,恐是百合。”[49]其他如瞿麦、白鲜都恶螵蛸,并没有说明是海螵蛸(乌贼鱼骨),还是桑螵蛸,陶弘景注文也未予区分;常山畏玉札,药中正名无玉札,《神农本草经》称:玉泉一名玉札。陶弘景未注,以《证类本草》玉泉[今按]引《别本》注,则“今仙经《三十六水法》中化玉为玉浆,称为玉泉。”[50]《道藏》《三十六水法》有玉粉水,一法“取土龙汁和云母水以溞(sāo,音骚)玉粉,令浥浥,铜铫盛之,一宿化成水,名曰:玉浆。”[51]以陶弘景在炼丹术方面的造诣,《三十六水法》不可能不了解,不出注,似有隐情。同样,如细辛的枣根为使;桔梗的节皮为使,芍药的须丸为使;巴戟天,恶朝生;茯苓,马间为使,枣根、节皮、须丸、朝生、马间,都不是当时本草中的药名,也都没有陶注,可能注解也有困难。
《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本草经集注》中,火和水都未列为药,这一部分文字中,礜石称“得火良”特生礜石,“火炼之良”;消石,“火为之使”。显然是将火(没有如后世本草所说是什么物质点燃的火)作为一味药材处理的。殷孽、礜石、特生礜石都说:“畏水。”云母,畏流水;丹砂,畏鹹水。
如茈胡,“得茯苓、桔梗、大黄、石膏、麻子仁、甘草、桂。以水一斗煮取四升,入硝石三方寸匕,疗伤寒寒热、头痛,心下烦满。”[52]实际是一个方剂,很难说这是“七情”纪录。
再如干漆,“半夏为之使,畏鸡子。今又忌油脂。”[53]这种写法明显不是一个人的手笔,“忌油脂”是后来附加的。
看来,这一部分的内容,可能比《名医别录》还早,也许,有相当一部分不为陶弘景所理解,是一部没有著录的古本草,为陶弘景所辑录。
除了前述几部文献外,《本草经集注》还明确引述《别录》(女萎萎蕤、雷丸)《刘涓子》(朮)胡居士(胡洽、胡道洽,芎藭),以及《博物志》(张华)《尔雅》《礼》《礼记》《诗》《离骚》《楚辞》《汉书》以及农书《氾胜之书》《商丘子养猪经》,道家:《庄子》《嵇康养生论》《九真经》《三十六水法》以及不具名的仙经、仙方、道家、道方,再加上从《名医别录》《吴普本草》转引的多家本草,实际还有更多的文献,陶弘景并没有注明,如“方药亦不复用”(莎草根);“今人不复识此”(牛扁);“方药不复用,人亦罕识”(鹿藿);“俗中不复用,莫识其状”(苍石);“方药亦不复用,彼土人时有采识者”(蜀羊泉);“俗中虽时有采者,方药亦不复用”(石长生)。也有的药,如虎掌,注明:“方药亦不正用”;沉香,注明:“合香家要用,不正入药”。也有的,陶弘景自己还存在疑问,如雷丸,注称:“《本经》云:利丈夫;《别录》云:久服阴痿。于事相反;”[54]《神农本草经》药马刀,《名医别录》文(墨字)“得水,烂人肠。又云:得水良。”[55]这明显矛盾的内容,陶弘景竟不作注解、辨证;《神农本草经》药水苏,《名医别录》文(墨字)“生九真池泽”,陶注:“方药不用,俗中莫识。九真辽远,亦无能访之。”[56]《神农本草经》药丹雄鸡,“鸡白蠹,肥脂”(白文);《名医别录》(墨字)“生朝鲜平泽。”陶隐居注称:“朝鲜乃在玄兔、乐浪,不应总是鸡所出。今云‘白蠹’,不知是何物。”[57]
至如注夏台所说:“此药乃尔神奇,而不复识用。可恨也!”[58]彼子,注称:“方家从来无用此者,古今医及药家了不复识”[59]都显示《名医别录》或《本草经集注》的众多文献来源,实际是一代文献的汇总,较之前代的《神农本草经》和《吴普本草》在数量上有增多,内容上又有提高。
可见是一个重大的文献整理工作。
《本草经集注》确定了本草中的三品、君臣佐使、七情、五味、四气、剂型、毒药规范、治法,又开创性地指明剂量制度、制剂操作;称为“百病主治药”或“诸病通治药”的分别病证快速检索用药参考表;称为“七情表”的各药配伍用药宜忌参考表;并列出:服药忌食(《证类本草》称:服药食忌例)、药不宜入汤酒者。这些内容基本构成了后世本草序例的主要轮廓,或称“药性总义”的主要内容。从项目到具体内容,后世或有不同增减,但直到近代,仍然是这一架构。
《本草经集注》《名医别录》成书后,南北朝的动乱并没有终止,直到隋文帝杨坚统一中国,天下安定,医药文化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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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卷二.序例下.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影晦明轩本:77。按:葱实,《本草经集注》文:杀百药毒,无“消桂化为水;豉:《本草经集注》,杀六畜胎子诸毒。均未注引《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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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颜之推原著,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卷六.书证第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38
[35]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序录.上海:群联出版社,1955影:3。据赵曦明,颜之推所列各郡,都是西汉时郡名。倒是《证类本草》滑石,陶注:“赭阳(墨字:滑石‘生赭阳山谷’)县先属南阳,汉哀帝时置。明《本经》所注郡县,必是后汉时也。则‘生赭阳山谷’当是白文,为《本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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