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阁“学校论”观点的提出,起因于1970年该阁创建碑铭的发现。在从19世纪60年代末开始的、对新加坡华文碑铭“抢救式”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中,该观点的主要提出者、已故著名侨史专家陈育崧及其助手李业霖发现了重要的《兴建崇文阁碑记》。该碑内载有一段有关崇文阁来历的文字:
(崇文阁)于道光己酉年兴建,至咸丰壬子年落成,其巍然在上者所以崇祀梓潼帝君也,其翼然在下者所以为师生讲受也,侧为小亭以备焚化字纸,每岁仲春,济济多士,齐明盛服以承祭祀,祭毕并送文灰而赴于江,因颜之曰崇文阁。
……期阁也,背冈峦而面江渚,左连凤寺右接龙门,山川既已毓秀,文运遂卜咸亨。从兹成人小子,读孔孟之书,究洛闽之奥,优柔德性,培养天真,化固陋为文章,变鄙俗为风雅,则斯阁之建,其有裨于世道人心者岂鲜浅哉。[3]
根据上文“为师生讲受”、“读孔孟之书”等语,陈育崧断定它为新加坡最早的华文学校。在随后编纂的《新加坡华文碑铭集录》“绪言”中,他特别提及,“侥幸得很,李君于复勘天福宫时,在偏殿发见了崇文阁碑,这是新加坡的第一间学校,经始于道光二十九年己酉(一八四九),在萃英书院碑铭纪年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之前十二年”,并将“崇文阁碑铭”置于该书九大类别之一的“书院”类别之首,从而确定了崇文阁早于萃英书院[4]作为新加坡第一间华文学校的地位。[5]1972年,陈育崧进一步撰写“新加坡第一间华文学校的发现:创办时期较萃英书院早五年”一文,发表在当年1月11日的《南洋商报》中。[6]自此,崇文阁为新加坡第一间华文学校的说法广为流传,几乎成为业界常识。
2001年,新加坡历史学者庄钦永首次就崇文阁“学校论”的观点提出质疑。在“新加坡崇文阁非学校考辨”一文中,他重新对《兴建崇文阁碑记》做出解读。依据碑文敬惜字纸信仰的相关内容,他批评陈育崧断章取义,并提出新见解,认为“崇文”意即“崇敬有带字的纸”。“师”指宣讲生,“生”指聆听敬惜字纸教导的听众,合起来即为碑文中的“成人小子”;而非陈育崧解读的“塾师”和“孩童学生”。由此,他大胆得出崇文阁是“敬惜字纸信仰传播站”的结论。不过,在没有史料引证的情况下,庄钦永对于自己的结论亦不甚确定。[7]再者,庄文也存在明显欠缺。有关台湾地区敬惜字纸习俗的研究表明,敬惜字纸的活动也常依托书院进行,不少书院专设敬字堂,由专人负责捡拾字纸并进行焚化,有的书院每年制作竹篓分送,又催院丁各处收拾字纸,焚灰送海,形成一种常规。[8]由此可见,单以碑文为据,尚难给崇文阁定性。
那么,崇文阁究竟是书院,还是敬惜字纸信仰的传播站?在此,我们不妨先读一篇登载于1890年新加坡《星报》上的“惜字”报道:
惜字之戒,华地为严。而我华人之旅于叻者,见有剩纸遗书即一点一书,亦无不懔懔然敬之、惜之,恐其或坠之地也。故闽籍乐善诸君曾于道光己酉年间捐资倡建崇文阁于直落亚逸街,凡诸色人等所有捡拾字纸以及断简残编,均许携之阁内炉中聚而焚之,至其灰烬系于每年二月初三日传集各塾师徒及铺户之有名望者,以鼓乐、彩旗抬送海外,投于江中,使悉归清流,免邻溷浊。数十年来潜移默化,南洋各埠虽属巫妇亦知崇惜,不谓有因。
惜字转而惜花者,亦足异矣。日昨于天色微明之际,忽有僮仆辈手携纸包,该阁之门丁见之谅为字纸,因着其置放箩内,及启而视之,则尽是枯花,红绿参半,讶而问之,该僮则谓:恪奉主人之命,着将此物携至投于字纸炉中,而其包皮经写有字样,请详视之。缘认其包皮,果有字迹。略云:此花乃敬神之余,不忍弃置,盖恐防秽亵也,敢烦收入炉中,以便焚化,实为恭便等语。即此可见,惜字、惜花一为敬神,一为敬圣,事虽殊而敬则一耳。想花神有知,亦当含唇微笑矣。[9]
此篇报道令人印象深刻地道及崇文阁之功用及当年叻地[10]惜字风俗之盛行。不仅如此,报道也一并回答了碑记中不及详明的送字灰仪式的时间(每年农历二月初三,即文昌帝君诞辰)和“成人小子”的所指问题(各塾师徒及铺户之有名望者)。据此,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崇文阁的确非为学校,而是当年敬惜字纸信仰习俗的遗迹。
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惜字信仰习俗,起源于仓颉造字的传说。《淮南子·本经》载:“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通神明、类万物”,具有灵异的“魔力”,人们对于文字的崇拜应运而生。[11]文字崇拜始限于文人。《颜氏家训·治家》曰:“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12]对文字的敬惜,进而转化成为民间信仰和社会习俗,是在科举考试制度确立以后。宋元时期,为了迎合科考及第的社会心理,原本司“命”的文昌星神(含有“文运昌盛”之意)与四川梓潼地方神张恶子(屡有中举灵验故事),逐渐融合,合二为一。至元仁宗延佑三年获朝廷崇封“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俗称“文昌帝君”,分司文运和仕禄,最终演化成为儒生的职业神祇。[13]明清以降,在科考竞争的压力下,人们于文昌信仰之外,更将惜字思想融入进来,藉日常奉行惜字,增加科榜筹码。此一时期,民间出现了种类繁多的文昌惜字降笔善本,以“功过格”劝人惜字。对文字的崇拜,迅速习俗化和迷信化。[14]敬惜字纸的信仰习俗,也因契合了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有助于维护“士人”的统治,而得到官方和民间士绅的合力推动,敬惜字纸遂不独在文人士子间流行,亦成为深入乡间僻壤、与祸福相系、盛极一时的社会风尚。敬惜字纸的信仰习俗又伴随移民行为而传至台湾、日本、美国和东南亚各地。
敬惜字纸信仰习俗与流行于中国古代的其他信仰或习俗不同,它是一种因士人需要、为士人服务、又为士人所推动,最终实现全民性遵奉、日常化奉行的民间宗教信仰。在敬惜字纸信仰习俗形成的过程中,文昌信仰、惜字习俗与读书人追求学问和功名,三者之间形成中华文化结构上的“共生”关系,并进而反映到建筑的空间格局——古人将文昌庙、惜字亭、学校或书院相依而设的例子并不鲜见。梁其恣指出,“惜字组织与学校及书院,即当地儒生的主要聚集场所有非常密切的关系”。[15]在惜字文化保留相对完整的台湾地区,类似例子亦属不少。《台湾教育四百年》载:“通常在文昌大庙,学校正门对面,会设有一座石造的字纸亭,专以焚烧字纸……每年阴历二月三日文昌帝君诞辰,学子衣冠整齐,与耆宿护送字灰入海。”[16]新加坡将崇文阁、惜字亭与萃英书院相邻而建的建筑格局,与台湾的上述情形如出一辙,反映了三者在中华传统文化结构上的“共生”关系和教育教化功能上的一致性,也是中国古代文教建筑空间的普遍格局。在新加坡,陈金声通过倡建崇文阁,设立惜字亭和萃英书院,在直落亚逸街的特定区域营造了相辅相成的文教空间。就此而言,崇文阁固然与读书成才有关,但并非为学校,而是昔日惜字信仰的实践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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