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死者的解脱,生者的痛苦
死亡对于死去的人自己而言,似乎意味着一种解脱,意味着生前之事都一了百了。可是对于他们身后那些还活着的人,这个死亡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痛苦的折磨。
做一名法医并不是只面对尸体就可以了,也是要面对活人的。我在第三届「知乎盐 Club」上说过这样一句话:
「法医的医患关系比较稳定」。
这句话只是网络上的一则调侃段子,实际上,就算是工作对象主要是尸体的病理学法医,也同样要面对活人——死者家属。
就我个人而言,我对于尸体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把面前的尸体看作是很纯粹的工作对象,并不会引起什么特别的感情波动,就算是那些惨死、冤死、死后又被残忍破坏尸体的情况,作为工作对象,我都可以保持理智而平静的心去面对。
然而,当在案发现场、在解剖室外,在尸检后面对死者家属的时候,我却会感觉到特别特别的艰难。几乎没有家属可以冷静接受自己亲人的死亡,那种悲恸的场景甚至会让我感觉周围空气都变得粘稠,压抑到透不过气来。
还是在当年实习的时候,某天晚饭后接到当天值班的孙法医的电话,我是相当崩溃的。本来想着平静的一天如此美好,再玩耍一会儿就可以洗洗睡觉了呢。这想法本身就是个巨大的 Flag,每一次都必倒无误。
现场位于一个小区的居民楼里,从环境看得出来是一个中高档的小区。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是死者丈夫的朋友给我们开的门,进门后隔着客厅就看到正对着门的卫生间门口躺着一个人。死者的丈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目光呆滞,嘴里不断地念叨着:「我为啥要买!我为啥要买那个东西啊!」
「我晚上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老婆自杀了。」给我们开门的朋友对我们说,「我让他赶紧报警,我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他这个样子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还没问。」
虽然很残忍,可是还是要向他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深吸了一口气,询问他是怎么发现妻子死亡的。这位悲痛欲绝的丈夫抽泣着对我说:「昨晚……昨晚我们俩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她还向我保证……保证说她不会去做极端的……事儿,两个人都要好好的……走下去。今天……早上我 7 点多出门去上班,出门前……她……她还说等我……晚上回……回来吃饭!结果我……我晚上 6 点多回来看见……看见屋里灯亮着,我喊了她一声,可是没有……没有人……答应,我换好鞋之后……拐进来就看到她……她……她吊在卫生间门口,我冲过去把……把她……抱……下来就……打急救电话,我自己就是医生,我知道……已经没希望了,可是我不敢相信,我不能接受。我前天刚买……买的那个器械,本来想着好好运动,好好生活,结果她却用这个自杀了!!我就不该买啊!我要是不买就不会这样了!!」
听完他的描述,我心里很不好受,早上出门前还约好晚上一起吃饭的人,晚上回来迎接的不是一桌热乎的晚餐,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换作谁都要悲痛欲绝啊。他的情绪也感染到了我,一时间心里也在发堵。
可是心里难受归难受,工作也还是要做的。经过向他和他朋友的了解,死者半年前被诊断为抑郁症,一直坚持服药治疗。后来到医院复查,医生检查后认为控制得挺不错。可能因为感觉到自己有明显的好转了,这位妻子就决定给自己停药了,直至最后死亡。
对现场拍照固定后,我和孙法医带好手套上前检查尸体。死者躺在卫生间门口的地面上,外面穿着一件大衣,里面穿着一套睡衣。尸僵已经在全身都形成了,强度很高,尸斑主要集中在腿上,后背也有一点,手指稍稍用力按压会褪色。整个面部都是暗红色的,颈部缠绕有一条丝巾,仔细拍照之后拿掉丝巾,从下巴下面向两侧耳后方向可以看到一条较宽的缢沟,到耳朵后面逐渐消失,脖子后出现了「提空」。右侧颈部在丝巾打结的地方有一个相对其他地方更大的皮肤压痕。翻开眼睑,睑结膜上有密集的出血点,面部也有一些小的出血点。
前面说过,推断死亡时间是病理法医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内容,这次因为距离死亡的时间还不长,应该可以根据尸体现象和尸温来把死亡时间大致定到「小时」这个级别上。
人死亡之后因为机体的代谢停止了,不能再继续产生热量来维持正常的 37℃ 左右的体温。当尸体所处的环境温度低于正常体温时,尸体的温度就会慢慢降低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这种温度的降低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并且尸温的测量方式方便、快速,其结果的准确度也比较可靠,因此可以用尸温和环境温度的对比来进行死亡时间的推断。
测量尸温与测量活人体温常使用腋下温度有所不同,尸体降温最快的地方肯定是体表,而尸体内部的温度因为受到外界影响较小,所以通常会采用测量尸体内部的温度。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测量直肠的温度,也就是用测量肛温的温度计从肛门插进去一段,等温度稳定下来进行观察就可以了。也可以测量肝脏温度,肝脏因为更靠近体内,温度的准确性相对直肠温度会更高一些,但是需要动在体表动刀切开一个小口,不如测量肛温那么方便,所以实际工作中绝大多数情况都是使用测量直肠温度的方式来推断死亡时间。
我从箱子里拿出温度计,先看了看屋子里的温度,测量肛温之后又看了看,尸温比屋子里低了 8 ℃ 多一点,通常在春秋季节一般是死亡的前 10 个小时内大致每小时下降 1 ℃,之后的下降速度会变慢,按照这个温度算应该是死亡 8 个小时左右,然而前面看到的尸僵、尸斑却又不像是只有 8 个小时的样子,反而更像接近 12 个小时左右。
孙法医听完我的汇报之后,想了想说:「因为这是在室内,这屋里的温度也不是很低,而且她还穿着衣服,温度降得慢一点也是可能的,不能绝对地依赖温度。她丈夫说已经把她解下来两个多小时了,你看这后背也只有一点点新的尸斑形成,主要的还是在腿上,加上尸僵的这个强度,所以死亡时间大约 11 个小时左右吧。」
这样一来往前推算,现在是晚上 7 点多了,11 个小时前,也就是早上 8 点左右她就已经死亡了。那个时候,她的丈夫才刚刚出门。
在现场没有发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我们向死者丈夫解释要把他的妻子带回去做一个简单的表面检查,不是解剖,不需要破坏他妻子的身体,初步排除一下是否有被他人杀害的可能。死者丈夫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回到解剖室,将死者放到解剖台上,下一步就是脱去死者的全部衣服进行检查了。可是孙法医看到死者的丈夫也跟了进来,孙法医走过去又向他解释了一遍我们要做什么,请他先到门口等一下。
没想到死者丈夫说:「你们放心,我能理解你们的做法,我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躺在这么冷冰冰的铁床上。」一边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滚了下来,「你们不要动手,我来给她脱。」说罢,一边哭着一边抱着解剖台上的妻子,一件一件地脱掉了衣服。
那是我做过的最难受的一次尸表检查。以往面对被遗弃的小孩、被残忍杀害的少女、无辜枉死的路人,都没有让我有过强烈的心理波动,工作就是工作而已。可是这一次,死者家属的情绪犹如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如鲠在喉。
最后,在现场和尸体上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常规的毒物检验也没有找到什么有毒的东西。死者的家人对于她的死亡也没有提出异议,不要求做解剖检验。开出一份火化证明之后,这事儿也就算是结了。
虽然这并不是个「案子」,然而这一次的现场还是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印象并不是来源于已经死亡的尸体,但是死者丈夫的情绪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动,那种发自内心的悲痛、伤心、懊悔情绪冲击了我很久,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当初第一次出现场时主任对我讲的话:
「人这一死啊,很多的人情冷暖就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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