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语语境中,地方主义主要有三种表示,一是local patriotism。它“是人们对各种次国家级(地区、城市、社区等)共同体理性上和情感上的认同,它是特定地域内人们生存状态投射于心灵世界的结果。与地方主义紧密联系的还有场所(locale)和地方性(locality)这样的概念。所谓场所,即一种具有明确边界的物质区域,它是特定地域范围内人们日常和社会互动场景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地方性则是特定地域内人们生存方}所具有的特殊的规定性,由于不同的自然环境、地理位置,以及人们在长期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形成的经济、社会、文化结构,使得该地域内人们往往表现出与其他地域人们不同的价值取向、行为模}、政治特性等”[51]。二是localism。“首先,它可被用来描述一种对地方公民、地方利益、地方政治和地方政府有好感的政治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只是与地方民主相联系的、并支持地方民主的许多题目之一。第二,有时它被用来表示国家政策,这些政策不是被赋予改进实施状况的地方特点,就是把责任推卸给地方政府和地方政治家,以使中央政府摆脱令人困惑的潜在问题。这就是‘来自上面’的有利于行政效益和政治裨益的地方主义。第三,地方主义一词被用来描述政党政治的一种独特形},在这种政党政治中,地方政党或地方选区代表在一个全国性政党的权力结构中,在全国性政党间的斗争中,或在首都决策过程中拥有很大的替代作用。这样,作为一个概念,地方主义注人其他一系列主题中:地方民主,国家政策实施,以及政党政治。从广义上定义的话,其共同的主题是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关系。”[52]三是regionalism。“这是一个含混不清并引起过许多争议的概念,常常被混同于‘地方化’,尽管它在含义上与‘地方化’截然不同。地方主义指的是重新分配中央政府的某些权力以赋予区域当局介于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的一种中介人地位的做法,地方化指的是中央政治及行政当局对地方主义者所提出的要求做出反应的过程;地方主义与政治有关,而地方化与政策有关;地方主义产生于地方,而地方化则是中央做出的反应。”[53]
可以看出,local patriotism主要是指一种较为稳定的、持久的地方认同文化,localism则不仅包含着这种地方认同的文化,还表现为在地方文化认同影响下的在某一个具体领域或具体问题上的地方性诉求,如政策和政党政治的地方性诉求,而这种诉求不一定是持久的,regionalism则是特指一种区域主义,是“跨地方的(trans-local)、超越地方主义(localism)所表现出来的直接的、具体的‘有机’联系”[54],区域主义的另一英语表示是sectionalism,它是人们对本地域文化、传统与利益的区域认同。在美国政治中,在行政上地方一般是指州以下的单位,如县和市等,而区域(section)不是一种行政单位,是一种在地理上比地方(locality)所辖的地域大一些的地域共同体,它是跨地方的或跨州的。在本1作中,地方主义主要采用一种宽泛的用法,它主要指一种与中央和全国性要求相对应的地方性认同与诉求,因而上述三种解释都涵盖其中:地方文化认同、地方性政治诉求、区域性文化认同与政治诉求,具体来讲包括选区、选区联盟、州、区域等小于全国的各级地方认同与诉求。之所以要将它们都包含在内,是因为它们都是人们的文化和利益认同在地理方面逐渐扩大的结果,是个人主义文化在地域文化形成中的表现,美国地方主义文化的根基之一是美国的个人主义文化,它们之间是一种相互强化的关系。
美国的地方主义主要形成于殖民地时期。各殖民地虽然有共同的文化渊源,但是由于各地不同的情况及殖民者们不同的宗教理想,殖民者共同的文化基因和不同的亚文化特质在移植到各殖民地之后,生长出了不同的地方文化特征。
一是各殖民地本身就是追求各自目标与特色的文化共同体。殖民者们抱着不同的信念和目的创建了他们的殖民地。马萨诸塞海湾殖民地的创建者是一批清教徒,他们抱着一种天定命运感要在北美大陆建立一座山巅之城,将他们的信仰付诸社会生活之中。布道成为他们生活的中心,《圣经》是他们生活必须遵循的先例,他们在政治上主要沿袭英国的传统,经济上“第一批移民在他们定居的多石地带种庄稼时经历了一段困难时期。后来他们改为从事制造业”[55],由于濒临海湾他们还发展起了捕鲸业和制船业,培养了一种冒险精神。马萨诸塞海湾殖民地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新英格兰方},培育出了一种务实的精神、保守主义传统、教会自治主义和政治生活中的立宪主义。开创宾夕法尼亚殖民地的教友会徒,他们“崇信平等”“不拘礼仪”“信仰自由”“极力主张殉教,并且注重自己灵魂的纯洁”[56],他们一味转向自我,要创建心灵深处的种植园。佐治亚的移民想实现他们在欧洲不能实现的理想,将佐治亚建成一个慈善事业的殖民地,而弗吉尼亚人则是努力将英国传统移植到殖民地。可以说,每个殖民地在建立之初都有自己的目的,并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而这种独特的文化是各殖民地和后来各州自我认同的基础。
二是各殖民地同母国之间的松散关系使得各殖民地形成了自治的传统。殖民地在建立之始,英王赋予了殖民地极大的自治权,加之殖民地和母国之间的联系比较松散,殖民地治理机构逐渐演变为由总督、参事会和殖民地议会组成,总督作为英王利益的代表本应在殖民地政治中拥有最高的权威,但是殖民地的大权主要掌握在由殖民地中上层阶级控制的殖民地议会手中,这些上层人士“运用英国宪政中于己有用的思想和传统,结合殖民地的特点发展建立了一套富有美利坚特色的、高度自治的宪政机制”[57]。
公司殖民地的成立主要出于商业动机,虽然受皇家委员会领导,但是商业公司的自治特征必然影响到由公司治理机制发展而成的殖民地政治机制,为殖民地的政治自治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如弗吉尼亚公司根据1612年的宪章规定,“每年应召开4次被称为‘大法院’(great court)的股东会议,‘大法院’有权选举公司的董事会,处理公司重大事务”[58]。马萨诸塞殖民地在1631年实行了代议制,称之为“普通法院”的议会由116名自由民代表组成,它有权参与制定不与英国法律相矛盾的殖民地法律与法规。
契约殖民地形成的基础是契约自治,因而其自治根基更为牢固,自治程度更高。最为有名的契约殖民地是根据《五月花号公约》创建的普利茅斯殖民地。一批分立派清教徒为避开英国的迫害,先移居到荷兰,后又决定移居到美洲,以追求宗教信仰的自由。1620年这批清教徒在登陆之前,在船舱里开会,制定出一个有关建立殖民地并在其内部实现团结与权威的方案,它以他们先前在英国教堂里采用的社会契约为样本,以设计一种为了殖民地总体利益而必须实行的公平之法,以及相关的法规、条令、宪章与公职。《五月花号公约》正是这种方案的体现,它是一份自治宪章,其目的是确立一种民间自治团体,其主要内容为“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吾王与基督信仰和荣誉的增进,吾等越海扬帆,以在弗吉尼亚北部开拓最初之殖民地,因此在上帝面前共同庄严立誓签约,自愿结为一民众自治团体。为使上述目的得以顺利进行、维持并发展,亦为将来能随时制定和实施有益于本殖民地总体利益的一应公正法律、法规、条令、宪章与公职,吾等全体保证遵守与服从”[59]。它和1619年的弗吉尼亚议会成为美国政治制度的两大基石。后来罗德艾兰、纽黑文和康涅狄格殖民地也根据契约原则制定了自己的宪章,规定了政府的代议制形},确定了议会至上的原则。这些契约宪章具有一些共同的特点:由开创殖民地的社团自己制定,而非英王授予,以宗教契约理论为指导,具有许多民主因素,是一种自治宪章。[60]
在业主殖民地中,虽然由于英王的授权,业主俨然是殖民地的国王,对殖民地进行封建}的统治,给移民的自治权较少,但是殖民地发展的需要和普通殖民者的斗争,以及英国革命胜利的影响,使得业主对民众的自治要求不得不做出让步,“到18世纪初,各业主殖民地的议会相继掌握了立法权,有力地限制总督的行动,各地业主大都成为统而不治的虚君”[61]。
经过与总督和英国政府的斗争,殖民地白人有产者逐渐赢得殖民地议会的独立运营权和宪政权,众议院不仅掌握了殖民地的财政权,即政府的征税权和开支权,还在增设选区、确定议会开会地点、决定会期、审核议员资格、会期不受逮捕、自由辩论、选定议长等问题上完全处于主动地位,具有相当大的独立决定权。基本上,殖民地将英国议会政治的模}移植了过来,三种殖民地都确立了以众议院为主体的自治机制。殖民地的自治培育出了以选区、各殖民地整体也就是以后美国的州以及区域为基础的地方主义。
在殖民地,众议院是最主要的自治机构,它控制着殖民地的财政权,反映着移民的利益和权利要求,由于移民不满意英国议会以代表全国利益为借口而干涉殖民地内部事务,他们在建立自己的议会时,便形成了另一种代表理论,即议员要代表选民和选区利益的代表观念,这是美国建国之父选择这一代表理论的历史渊源。这样一种代议政治的运作,强化了殖民地移民的选区认同感,培育出了以选区为基础的地方主义。它影响到后来美国宪政设计时对议员角色的定位,并影响到后来美国政治和国会文化的发展。在北美,各殖民地的自治、独特的文化传统及它们之间的松散关系使得移民形成了较强的对本殖民地的认同和以此为基础的地方主义文化,这是后来邦联建立和解体的重要原因,也是美国州权主义的基础,并影响到美国宪政设计时的争论与妥协,以及最后宪政体制的形态。殖民地的自治还培育了美国以区域为基础的地方主义文化。虽然殖民地之间关系比较松散,各殖民地保持了高度自治,并各有文化特色,但是相邻殖民地之间由于防务、通商等利益的需要而有了密切的交往,并带动了文化的融合,相邻殖民地之间往往形成了文化上的共通和区域上的认同,并进而形成以区域为基础的地方主义。这种区域结构还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在早期主要形成了新英格兰和南部两大区域。以区域为基础的地方主义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在制宪过程、南北战争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在国会政治中,它往往是以选区为基础的地方主义的延伸,为了维护选区的利益,议员通常结成区域联盟,以增加谈判的分量和交易成功的可能性。总体上,殖民地的自治传统培育了三种形}的地方主义,这是美国后来地方自治要求和地方主义利益诉求的历史渊源,它们深刻地影响到殖民地反抗英王控制的斗争、美国的独立革命、邦联体制的建立和解体、联邦体制的确立、美国建国后的政治发展和美国国会政治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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