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倍乘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每当在电视剧里看到孕妇分娩过程出现意外，医生常会说这句话时，心灵总是被触动。

我从1986年开始做产科医生，如今已有27个年头。这么多年，经我接生或做手术而迎来的小生命，已经无法计算。但是，很多年前当总住院医生时的一次亲历，却让我此生难忘。

那是一次因产妇枕后位，夜班大夫手转胎头时发生脐带脱垂，紧急做剖宫产，结果新生儿死亡的病例。这是一名高龄产妇，丈夫不育，吃一年中药才怀孕。第二天早上交班，大家都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值班大夫当时哭得很伤心，不断说还不如不转胎位，直接剖了。当时我是总值班，病人及家属要求给孩子穿上已经准备好的衣服，看孩子最后一眼，上级大夫让我推着小孩车送给产妇。我推着车，当时吓得直哆嗦，因为那是死婴。至今，我忘不了那位产妇悲伤的面容，眼里含着泪花。她是那样安静，但能感觉出当时她心情的复杂，因为这次怀孕太不容易了。

我当时忍不住哭了，产妇突然对我说：“大夫，你们尽力了，是我自己胎位不好造成的。”她的话感动了我，更使我伤心，虽然不是在我的班上发生的，但当时老觉得对不住人家。我伤心地安慰她：“下次怀孕再来吧。”发生问题的病人与大夫之间互相理解就好办了。

三年后她怀孕了， 又来协和做产检。果然来找我， 对我说：“杨大夫，又来麻烦您，拜托了。”我说：“没事，不麻烦，这是我的工作。”38周时，我给她做了剖宫产，使她得到一个健康的宝宝。做完手术看到她幸福的眼神，我感到完成了对她的责任。这件事激励着我，时刻提醒自己，对待病人千万认真，尽量别出并发症。病人的信任，就是产科医生的责任，因为两条生命掌握在你手中。

脐带脱垂，危及胎儿的生命，让这位产妇承受过失去孩子的痛苦。所幸，老天眷顾，这位病人后来又怀上孕，有了可爱的宝宝。但若产后出血，却会危及产妇的生命。产后出血是产妇四大死亡原因之一，如果不及时发现与处理是有生命危险的。每个产妇分娩后都要按常规用缩宫素促进宫缩，在产房观察两小时，没有活跃出血才能回产后病房。不管阴道分娩还是剖宫产，宫缩情况与出血量每个人都是有差异的，并不是用了缩宫素都有效。产科处理产后出血有一整套方法，宫腔填宫纱，背包缝合子宫，子宫动脉栓塞等等。

大约是2000年，发生一例产后出血的病例。也是一个高龄产妇，本身患Turner综合征（属于性腺发育不良疾病，表现为原发闭经，自己不能怀孕），通过特殊方法做的试管婴儿。早期B超诊断的是双胎，中期再做B超确定是三胎，因病人犹豫，错过减胎的孕周。妊娠25周，由于子宫张力大引起宫缩住院保胎，促胎肺成熟治疗。病人27周就破水了，在破水的第5天，有感染迹象，被迫去做剖宫产。我上台给她做的手术，还不错，三个女儿都在1000克以上，第三个女儿有些窒息。手术期间出血并不多，大约200毫升。手术很顺利，新生儿转到儿科放进暖箱。当时考虑费用问题，又是早产，家属自动放弃其中那个窒息的新生儿。

给病人做手术的当天下午，我有门诊，因这位病人有出血高危因素，术后用心脏监测生命体征。我再三叮嘱主管大夫看好病人出血情况。在看门诊时，我不时地牵挂这位产妇是否出血了，打电话问了主管大夫，回答出血不多。我又看了几个病人还是不放心，便跑回病房。发现病人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心电显示血压80/50,心率120/分，宫底摸不清，我马上意识到宫缩乏力引起出血。我大喊一声，迅速让护士又开通一个输液通道，赶紧去血库取血，不到半小时全到位。我一刻也没离开产妇，不断地给产妇揉子宫，不停地与产妇说话，怕她休克过去。

看着心脏监测的血压，经过输血及宫缩剂，揉子宫，宫缩与出血没有太多改善。当时我有一个念头，把子宫切了吧，她的子宫本身就不正常。产妇出血后，我向主任汇报过，主任指示尽量保留子宫，因为孩子太小，不能完全保证他们能够存活下去。栓塞，只有采用栓塞的办法！经过大量输血，生命体征稍稳定。安慰了产妇，家属签字后，我们几个大夫小心翼翼地把病人推进放射科的导管室。在窗户外面看着病人紧张的眼神，我心里酸酸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一句话：“保住子宫，病人千万别出事！”内心已经觉得里面躺的不是病人，像担心亲人一样地担心她。

栓塞后看到X光显示，血已经止住，栓塞成功，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我们进去推病人时，发现病人几乎躺在血泊中，加上栓塞的过程中出的血，总共6000毫升左右，回到病房已经将近下午五点钟。病人家属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我的手连声说谢谢。这时我才想起门诊还有没看完的病人，赶紧跑回门诊，病人在耐心等待。我第一句话就说：“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其中一个病人说，“您也是为抢救病人，大夫您先喝口水吧。”当时我心里暖暖的，把剩下的病人看完，已经快晚上六点了。看完门诊，又回去看下午栓塞的病人。回家的路上感到很累，但是内心感到欣慰，因为一下抢救了三个人的生命。在儿科的精心治疗下，两个女儿住院将近两个月后出院了。

产科大夫辛苦，风险又大。当看到每个新生儿第一声哇哇啼哭时，你会感到无比欣慰。产科医生的工作是神圣的，因为产科是每个小生命诞生的地方，产科医生会给千家万户带来幸福，所以从当产科医生起，我已经意识到，产科医生与其他科医生相比，责任就更大了。作为一名医生，既要有医术，又要有责任心。作为一名产科医生，责任是保证母子平安，遇到病人发生特殊情况，也要竭尽全力。平安，于产妇，是幸福的倍乘。于产科医生，更有神圣的涵义，因为他面对的是两个人有时甚至是三个人的生命。

事过四年，有一天门诊护士告诉我，有一病人领着两个双胞胎女儿来看我。当时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她就是那个产后出血的病人。“杨大夫，我们娘儿仨的命都是您给的。”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我真不敢相信，她们就是在暖箱里待过的早产儿，我真是高兴极了！病人非要送我一条丝巾，说是她亲自选的，一定让我收下。知道她生活并不富裕，但她的眼神是那样诚恳，我无法拒绝。

我留下她的地址，几天后去儿童商店，给孩子买了两套运动服快递给了她。

杨剑秋，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教授，产科质控负责人。中国医院协会妇幼保健院管理分会委员，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专家委员，北京东城区卫生局专家组成员。2010年获“群众心目中的好党员”称号，2010年至2012年连续获北京东城区卫生局妇幼卫生先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