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生活的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的局面已经开始酝酿。等到群雄并起,十八路诸侯伐董卓的时候,中原地区文化卫生事业立马被摧残得七零八落。据说到司马家上台的时候,张圣人的《伤寒杂病论》已经残缺不全了。如果不是一位叫王叔和的曹魏政权卫生部官员努力整理,恐怕医圣也要步华佗的后尘,只能是传说了。
中医界有一句话,叫”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虽然讲的是实践的重要性,实际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学中医,王叔和的著作是多么重要。
王叔和有着如此高的理论地位,因为他除了搜集补全了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还自己写了一本叫作《脉经》的书。
对,就是讲如何摸脉的书。
中医最让人觉得神奇的地方之一,就是摸脉。世界的其他医学体系中,没有哪个像中国人这样注重脉象。
人们的印象中,有水平的中医,往往一言不发,只要三根手指头往手腕上一搭,就会把你的病情说得一清二楚,甚至对你病情的细节、个人的生活隐私都会有生猛的暴料。
真的能么?能的。
诊所里来了位中年病人,相貌端正,收拾得干干净净。迈着方步进来,焦虑的神情一望可知。啥话也没说,把手一伸。
医生也没有说话。摸完脉后,对病人说:“你是唱京剧的,唱老生,昨天受凉,忽然嗓子痛,说不出话了,对么?开三付药,保障不耽误你上台。”
病人依旧啥也没说,但是竖起了大拇指。
这是一个真实的病例。是我老师的老师,在当学徒的时候,在他老师那里亲眼所见。
在上面这个例子里,学徒等病人走后,好奇地问:”师父,你摸脉能摸出他是唱戏的么?怎么这么神啊?”
师父回答:“其实我根本不是摸脉摸出来的,而是综合判断出来的。你看,一般病人来,不管怎么也会说说病情或者客套话,他什么也没有说,要么是想考验我,要么就是嗓子有问题。看他走路的方式,有练家子的味道,再根据年龄,有在京剧舞台唱老生的可能性;演员最在意嗓子,进一步印证了我对他嗓子不好的印象。他的脉右寸部位(对应五脏里的肺)有些浮紧,说明有风寒犯肺。三方面一综合,我就能肯定他是风寒束咽。对平常人,嗓子不好或者不是大问题,但对于演员,就是要命的。看他一脸焦虑,估计还有演出。”
学徒把舌头伸得老长,算是学了一招。
这位学徒,就是今天中医界大名鼎鼎的孟澍江老先生。
牛的医生并不是完全从你的脉象里知道这么多细节的。而是你的举手投足、外貌衣着等等诸多因素出卖了你。
如果你穿上阿拉伯的长袍,蒙上面,一言不发,稳步走到医生面前,把手一伸。再牛的医生也会伤脑筋的。因为他从你的第一印象中获得的信息量大大减少,能不能判断得准就很存疑了。
小说里,古代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经常喜欢这么为难医生,考考医生的水平。其实他们为难医生的同时,也是在和自己的疾病过不去。医生弄错了,虽然他不落好,可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啊。
中医还是讲究望闻问切四诊合参的。
那么能不能摸出怀孕呢?
当然能,老熊这种三流的角色也能。
能摸出怀的男孩、女孩么?能。
但是这个要求就高了。没有足够经验的医生是做不到的,而且失误的可能性也大。
传说中的悬丝摸脉,有么?老熊认为是有的,只是那细长的丝线反映出的脉象,对医生而言,更只有参考意义了。医生诊断,只凭丝线,绝对是不够的。
……
所有这些关于脉象的神奇故事,最初的源头就是王叔和。
司马迁在《史记》里提到发明摸脉的,是扁鹊。因为扁鹊没有著作流传,脉学的确切源头就落在了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其事的王叔和以及他的《脉经》身上。
《脉经》并不长,只有8万字。从字面上看,文字也不算很难。然而,很少有拿它当启蒙教材的。
摸脉,是学习中医的一大难。
王叔和在书里把二十四种脉象,还有所主的疾病,写得很清楚。可作为初学者,即使把《脉经》倒背如流,真把三根手指头往手腕上一搭,立马晕菜的居多。
这就是中医所说的 “在心易了,指下难明”。
到底是滑脉,还是濡脉?是弦脉还是紧脉?即使到了一千多年后李时珍写《濒湖脉学》的时候,虽然语言更直白,比喻更形象,初学者依然不容易搞明白。
唯一的办法是多摸,抓住一切机会摸别人的脉,你对于某些比较常见的脉象才会有些感觉。比如吃过饭,右手关部(脾胃)的脉象会变得浮滑。冬天坐在电脑前的时间长了,四肢冰冷,脉会变得沉一点,按下去要用点力气。
很多老中医说要摸够一千人,你才能对脉象有点感觉。摸够上万人,才能说有些心得。额的神啊!一天摸十个人,一年才三千人。要摸三年才能有心得啊!
谁说中医简单的?是经验科学的?我跟他急……
学摸脉,最好还是要找个老师。否则会很累很暴力。
王叔和奠定了中医脉学的基础,可对其人其事,前面说过,我们却只知道个一鳞半爪。很多不甘心的学者,充分发挥了他们的想象力。根据三国的历史,推出了很多的结论。比如王叔和曾经师从张仲景;是曹操的大臣,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亲戚,等等。老熊就不继续八卦了。因为稍晚一点还有一位对针灸学贡献巨大的贵族——皇甫谧(mi)。
前面说过,针灸的起源不算很清楚。关于针灸的记载却是中医当中最早的,《左传》里就有明确的记载。到《黄帝内经》的时代,针灸理论已经形成,只是没有明确写出该怎么用针灸治病。这个工作是由一位客座医学教授,贵族学者皇甫谧完成的。
为什么说他是客座教授呢?因为在南北朝的时候,医学还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稍微早一点的史书,都没有把皇甫谧算作医学家。象《晋书》,给皇甫谧做传的时候,罗列的都是他的经学、史学作品,没有提到他写过针灸书。皇甫谧本人,早年似乎也没有学医的迹象。可能直到中年,因为身体不好,才开始学习医学,好像也没有什么流光溢彩的行医记录,多半还是用来自我保健。
插一句嘴,所以老熊才认为葛洪把医学整合进知识分子的神仙软件2.0版,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不管他最初的动机是什么。
就是这么个半路出家,也不知针灸水平怎么样的皇甫谧,居然把针灸的资料整合起来,写下了《针灸甲乙经》这种纯粹的专业著作。人家原来是国学院的,最后却在医学院当上了教授,不是客座教授是什么呢?
说他是贵族学者,因为皇甫谧的贵族家世比葛洪还要显赫。
皇甫家祖上,跟春秋五霸之一,呆头呆脑的宋襄公能挂上,正宗皇族。秦始皇灭六国的时候,他们家居然逃过劫难。到了汉代,慢慢开始发迹。从皇甫谧往上数七代,大多数是镇守边关的大将,镇守的还是雁门关这样的要塞。
有没有想到后来的谁?对!杨家将。皇甫家祖祖辈辈,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大汉帝国的杨家将。
而皇甫谧的太爷爷,则是三国演义里鼎鼎大名的皇甫嵩——董卓、曹操、刘备的老领导,领衔镇压黄巾起义的那位。
所以我们的将门虎子——皇甫谧,从小就酷爱玩真人CS。
史书记载他“编荆为楯,执杖为矛,分陈相刺,有若习兵”。
一直到快20岁,皇甫谧依然还和伙伴们整天打打杀杀,开开心心地过着他的童年生活。童趣是可爱的,成年人若每天还展示着童趣,就有点让人怀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晋书》上说:“年二十,不好学,游荡无度,或以为痴。”估计没有一个母亲能对自己如此不成器的孩子表现得无动于衷,哪怕是他的养母。
皇甫谧小时候,被过继给了叔父。要说他叔父一家对小皇甫真是不错,虽不是亲生,家境也并不很宽裕,却既没有逼他上各种补习班,也没有强迫他出去工作。面对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叔母还声泪俱下地教导他,世间最大的不孝就是自己不努力,一事无成。
其实按美国人的主旋律,皇甫谧算挺有爱心的孩子。史书记载,他动不动就会从外面弄两个水果,采一束野花,进门大叫一声“妈妈,我是爱你的!”——颇具现代品味的表达方式。
可惜,这并不是孝顺的最高境界。
什么是真正的爱,传统的文化里从来都讲得明明白白。
行,永远是重于言的。年轻的皇甫谧幡然醒悟。
和葛洪一样,皇甫谧被叔母忧郁的眼神刺伤,开始发愤读书。
与葛仙翁期望拥有权力,进而建立一个理想国不同,皇甫谧一生手不释卷,却自始至终拒绝做官。从曹魏开始,他就拒绝了举孝廉。对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皇甫谧尤其不给面子,连书面的邀请都直接拒绝,仅仅向皇帝要了一车子书,顺带回信一封,算是给个台阶。
皇甫谧的夫人,也不像葛洪的太太,是官宦出身。吃软饭的路也被堵死了。所以终其一生,皇甫谧日子都过得不是很宽裕。
更要命的,皇甫谧的身体还非常不好。才40出点头,就被风痹折磨,右脚几乎残废。老熊推测,他得的病很可能是痛风。因为很多文化人,都被这个毛病折磨过,比如牛顿。
后来,他的耳朵据说也聋了。再后来,他还因为轻信了汉代著名的保健品广告——寒食散包治百病,被寒食散的副作用折磨到想自杀。
没钱,没地位,没工作,没健康,就知道死读书。
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皇甫谧是个彻头彻尾的卢瑟(Loser)。
西晋的著名导播兼记者冯大刚采访过皇甫谧。
话筒对着皇甫谧(画外音):
皇甫先生,这年头人人都想发财。穷日子谁没过过啊,您还过上瘾了不成。
你没看《非诚勿扰》征婚节目里,像你这样的只要一上去,灯就全灭了。人读书学习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人上人+黄金屋+颜如玉吗。您别说我俗,我骨子里排斥深刻。
看在你也写过书的份上,咱往深了说一回。学习道理的最高境界,是为了维护世道的正常运转。人最重要的,就是能够在正确的时间里做正确的事情。你读了一辈子书,年纪也大了,还过着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生活。等有天您老挂了,连个阴宅都买不起,搞一树葬,给弄到哪山沟沟里,啥响动也没有,谁都不知道您在哪儿。有意思吗?
镜头下的皇甫谧,略显苍老的脸庞。因为没有上粉,更显得粗糙。显然没有做过水疗和SPA。还好,没有给全身的特写,否则那只残废的右脚就无处遁形了。
皇甫谧低头想了一会儿,道:人生,最值得珍惜的,莫过于生命;我们所谓的修行,最终的目标,是保全我们的身体;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
如果我们所谓的成功,是以折寿为代价,你所说的变通一下,就可以纵横天下,风流快乐,远离贫寒与困苦。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有意义呢?
老百姓是这么说的,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段。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当人家的官,就要替人家分忧。身体强壮的,天天拼死拼活下来都吃不消,何况我的病患之躯呢?
贫穷,是人生的常态;默默无闻,是天地一贯的作风。我今天生活在平静的天地间,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有一天,我离开了,将是心安理得,无所牵挂的。干嘛要用那所谓的富贵打扰平静的生活呢?
我生没有人知道,死也没有人怀念,这是最妥当的活法。说难听点,那聋哑人才是知道生命意义的人。
如果一个人死了,所有人都在哭泣,认为是全天下的损失;一个人生了,举世欢腾,认为天下因此受益匪浅。看起来的风光,对那个活着或是死去的人,有帮助吗?有用处吗?
真正有意义的生活,不因为别人的一举一动而增加或损失什么,因为生活本身的意义就已经足够了。用天下人的喜怒哀乐,去为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做背书。窃以为,这不是至高无上的道德丰碑。无上的道德和价值,是不会因外界的褒贬而损益。因为他们足够的坚实,足够的厚重。
哪一天,我能有那么一份厚重的道义,活在无法增加的真实里,跳出患得患失的思维,不再为身体所累,我想我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走一回。
冯大刚冯导播,听完这一番似乎什么都说了,似乎又什么都没说的告白,会有什么反应呢?
或谓谧曰:“富贵人之所欲,贫贱人之所恶,何故委形待于穷而不变乎?且道之所贵者,理世也;人之所美者,及时也。先生年迈齿变,饥寒不赡,转死沟壑,其谁知乎?”
谧曰:“人之所至惜者,命也;道之所必全者,形也;性形所不可犯者,疾病也。若扰全道以损性命,安得去贫贱存所欲哉?吾闻食人之禄者怀人之忧,形强犹不堪,况吾之弱疾乎!且贫者士之常,贱者道之实,处常得实,没齿不忧,孰与富贵扰神耗精者乎!又生为人所不知,死为人所不惜,至矣!喑聋之徒,天下之有道者也。夫一人死而天下号者,以为损也;一人生而四海笑者,以为益也。然则号笑非益死损生也。是以至道不损,至德不益。何哉?体足也。如回天下之念以追损生之祸,运四海之心以广非益之病,岂道德之至乎!夫唯无损,则至坚矣;夫唯无益,则至厚矣。坚故终不损,厚故终不薄。苟能体坚厚之实,居不薄之真,立乎损益之外,游乎形骸之表,则我道全矣。”——《晋书·皇甫谧传》
创造历史的是成功人士,传承文明的是卢瑟(Loser 失败者)。
孔孟,老庄,竹林七贤,李杜,三苏,曹雪芹……,哪个不是生前坎坷失意,死后流芳千古呢?
皇甫谧,用他的著作和行动,诠释着中华文明关于个人修养和自我奋斗的部分。
没钱?问题不大,皇甫谧曾经带着书去种田,糊口应该可以。
没地位?地位如果靠别人赐予就太不稳固了。皇甫谧教了一堆能干的学生,写了一堆流传千年的书。学生里甚至有开国皇帝(虽然后来被灭了)
没健康?皇甫谧自学中医,特别是针灸。而且是人到中年,将近四十岁才开始学。
在三国动荡的年代里,皇甫谧硬是靠自己的操守和努力,拖着那多愁多病的身子,活到了六十一岁。相较于被杀的文学家、思想家嵇康,以及司马氏屠戮名单上的一串串文化人。皇甫谧,显得更加不容易。至于他今天是被看成一位针灸学家,还是文学家,已经显得无足轻重。
乱世里,生存是一门伟大的艺术。翻看历史,隐士大多出在乱世,是文化人自保的手段之一。不为三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说是气节也好,说是明哲保身也行。
今天,当公元三世纪的尘归尘,土归土,都离我们远去的时候。一个叫花大熊的人,还在用键盘敲击着“皇甫谧”三个字,而那个冯大刚,仅仅是用来替代那个“或曰”。
皇甫谧学习针灸的细节,今天已无从知晓。为自我保健而半路出家的他,硬是凭自己的学术功底,成为了最早把针灸的理论和实践集大成者。他编撰的《针灸甲乙经》,综合了包括《黄帝内经》在内的诸多针灸学书籍。编成后,一直是学习针灸的标准参考书。甚至今天,各种语言版本的《针灸甲乙经》在各种书店的中医图书专柜里,依然静静地占据着一席之地。
不知道古人 “秀才学医,笼中捉鸡”的说法,是不是看到皇甫谧自学成为客座教授的榜样,有感而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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