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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感与自由意志

时间:2023-05-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对自由的渴望与自由感并非相同的心理状态。自由感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感受。对自由的渴望与自由感的差别,或者说追求自由与享受自由,常常发展为悖论。追求自由的人,最终可能发现自己享受不了自由。与自由感相联系的是种种被调动起来的动机的顺利达成。笔者认为,人有相对的自由意志,但没有绝对的自由意志,我们只是觉得人有绝对的自由意志。例如,自由选择恋爱结婚的对象,是与父母的命令相比较而言的自由。

自由感与自由意志

对自由的追求,也是人类的基本动机之一,堪与性动机、自卑超越、成就动机、权利动机相比。对于什么是自由,笔者访谈的一个9岁的男孩,曾给出以下的看法。

笔者: 什么是自由?

孩子: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笔者: 你想干什么?

孩子: 玩电脑,去朋友家一块儿玩。

笔者: 还有什么?

孩子: 想自己一个人看书。

笔者: 还有呢?

孩子: 没有作业。

笔者: 是不是自由就好,不自由就不好?

孩子: 不知道,这个别问我。

笔者: 写作业是不是很不自由?

孩子: 嗯,有一大堆呢。

笔者: 那如果不写作业不上学了呢?

孩子: 那也不是特别好。

笔者: 为什么?

孩子: 不学东西。

笔者: 不学东西有什么不好?

孩子: 什么都不会干,不认字,这样还怎么玩啊!

笔者: 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玩?

孩子: 不是。

笔者: 那是为了什么?

孩子: 不知道。

笔者: 那要是一辈子只学习不玩呢?

孩子: 不太好。

笔者: 要是一辈子玩不学习呢?

孩子: 也不好。

笔者: 学习和玩有什么不同?

孩子: 玩是一种娱乐,学习是一种工具,玩游戏不用工具吗?

笔者: 好好学就是为了将来好好玩?

孩子: (勉强地)嗯。

笔者: 是为了将来好好玩吗?

孩子: 我觉得应该是。

对于一个9岁的男孩子而言,玩电脑、看课外书、上体育场打球诸如此类的游戏活动最让他感到快乐。而写作业、学习,虽然也给他带来知识,且这些知识甚至保证了他能更好地玩,但毕竟占用了他游戏的时间,在学习之时,这些游戏活动都必须暂停。当游戏的愿望受到限制,他就渴望自由,或者说,渴望一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状态。他这种自由的渴望是强烈的,当这个孩子独自在家写作业,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时候,就会拿课外书来看,或者玩电脑。禁锢反而使得这些游戏更有魅力。

对自由的渴望与自由感并非相同的心理状态。自由感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感受。一个在体育场上尽情玩耍的孩子,或者在水中畅游的人,能够体验到自由感,如果这些活动是在自由受到了一段时间的限制之后发生的,在“解放”之后的最初阶段,自由感会格外强烈。对自由的渴望与自由感的差别,或者说追求自由与享受自由,常常发展为悖论。追求自由,需要付出辛苦的努力,要有自我约束和牺牲精神,而享受自由,则是要听从内心的召唤,随心所欲。追求自由的人,最终可能发现自己享受不了自由。

人只有在不自由的时候,才最感到自由之美,对它无比神往。当一个人从奴役的状态被解放出来,他会体验到短暂的自由感,但随之而来的竟是失掉目的和方向的迷茫感,为了应对迷茫,他可能还是想寻求被约束的环境。

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人完成了自我约束,并发现自己并不特别需要自由,这是关于自由的一类故事。另有一些人在获得自由之后,享受随心所欲的状态。但是在各种文化的故事脚本中,这种状态是大有风险的,对自由感的沉溺,带来的是灾难性后果,而且事实也是如此。

与自由感相联系的是种种被调动起来的动机的顺利达成。当然,随心所欲的完美状态并不是人们体验自由感的常态。一定的压力,使人们在被约束和达成自由的境界之间频繁转换,这就使自由变得更有魅力了。一个善泳者在水中击浪,一个在商场上多年拼搏的人逐步积累经验终于能够游刃有余,这些状况都不是随心所欲,都是相对的自由状态,但自由与限制的交锋,自由对于限制的不断胜利,强化了自由感的魅力。

概言之,与“自由”这个词相联系的是这样一些在本质上并不相同但又相互关联的感觉:(1)它是在被约束时对不受约束的一种渴望——对自由的神往; (2)它又是在约束被解除时的一种释放的感觉; (3)它是一种随心所欲感(自由感) ;(4)它还是被约束时对失去的不被约束状态的回溯式的向往和追忆(例如关于“美好童年”的回忆) 。

关于自由意志的存在性

谈到了自由感和随心所欲,就不能避免这个问题: 人是否有自由意志?

笔者认为,人有相对的自由意志,但没有绝对的自由意志,我们只是觉得人有绝对的自由意志。这是个相当抽象的观点,笔者试图用以下的文字说明和分析。

当我们面临选择的时候,我们在几种可能性之间权衡之后,选择了我们认为最合适的那个——或者出于某种逆反的动机以及其他的动机,并不选择最合适的那个——终归是我们的心理结构和情境因素的综合结果。相对于其它动物的简单的、我们能够较为容易地预测的反射性行为,我们头脑中的运作而做出的选择就显得更为自由。因此,所谓自由意志,首先是我们对于他人的不可预测性的一种感受。我们会认为孩子比成年人自由散漫,乃因他们并不按照我们的意志、我们的规则行动,其实他们具有的“自由” ,却是受着严格的规律的控制。一个孩子可能前一分钟受到一本书的吸引,后一分钟被屋外的鸟鸣诱惑到窗口,这种“不可捉摸”的状态,当然是受到他内在的本能的驱动。一个成年人或许能“抵御得了诱惑” ,而显得不那么“自由”了,其实孩子内心的规律不同于成年人的规律。孩子与成年人的差异,是混沌与秩序的相对差异。没有绝对的混沌,也没有绝对的秩序,混沌与秩序只是两个概念而已。

自由意志还有另一个含义——它是看上去不受环境的意志左右的内在意志。例如,自由选择恋爱结婚的对象,是与父母的命令相比较而言的自由。然而这种内在意志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对于“自由恋爱”的人来说,他的选择,一定是受到了他的情绪、气质、人格等心理因素的影响,是有规律可循的。

在排除了情绪、气质、人格等心理因素,人能不能“自由”地选择呢?我们且不说人类中的绝大多数(包括笔者自己)实际上受制于“心理现实”这个事实,即便一个绝对客观,“冷到零点”的理性者,面对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选择时,他可以“自由”地决策吗?一个很“理性”的人,在这种时候恐怕更会犹豫不决,权衡不定。权衡,是根据已知条件去运算(且不管他是利用头脑的“精算系统”还是“估算系统” ) ,这运算就不是自由,而是确定性。不足为奇地,恰恰是在两个差异不大的对象上,选择者,尤其是有强迫倾向的选择者,会毫无必要地花费甚多的心思,并且感到如存在主义者所说的“烦恼” 、“恶心”和“眩晕” 。

这种状况如果被称作“自由, ”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向往自由了——的确有些哲学家认为这种烦恼、恶心和眩晕恰恰就是自由本身——而是会避之不及的。

对于那些听说过面对两堆草料的“布里丹的驴子”的寓言的人,或许能从这个寓言中得到教训,从而反观自己,以至于受到这个寓言的影响,表现得果断一些,不那么首鼠两端,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比驴子自由了一些,但是你不能不承认驴子的寓言是文化经验的产物,这人的决策过程实际上引进了一个新变量——经验。有了经验这个因素,选择就谈不上是“自由”的。[1]鱼和熊掌放在眼前,两样都好,干脆伸出手去,随便拿一个。这个“果断”的动作,排除了心理因素,也是要受其身体的状态,甚至眼睛的视觉的影响的。另一个人不那么“果断”的人则可能掏出一枚硬币,朝天上抛去,他把“恶心”和“眩晕”交给了“偶然性” 。

也许读者会说,读到此处,我原本是要读下去的,但是我偏偏停在这里,合上书本,我不按照一贯的做法读下去,你没有料到吧,这是不是一种自由呢?笔者给出这样的回答: 试探命运,或者逆反心态,恰恰是在人们读到以上这些文字的时候最常做出的反应。

我们其实应该把人类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以及逆反心态,看成基本的动机之一。在临床工作中我们能够发现,多数强迫性人格倾向者都深受此种动机的驱使和影响。笔者碰到过几位以“试探命运”为其强迫症状的来访者。其中一位如此描述他的体验: “有时候,我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会想,如果我把后面的话不说出来,我的整个命运会不会就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这位来访者被此种想法困扰,难以摆脱。我们抛开强迫者的自恋倾向、焦虑和恐惧等热动机与情绪基础不谈,单就个体对于命运的思考来说,这种试探命运的动机其实蕴含着合理性。“如果他当时晚一分钟离开家,甚至三十秒,他也就不会经过那个十字路口,也就不会出车祸,也就不会死。 ”这是我们面临不幸时的并不荒谬的思考。[2]那个因为车祸而去世的人,“如果”在那个瞬间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有哪怕些微的境遇变化,生活就会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但是这个“如果”是不存在的。对于那个试探命运的来访者,笔者肯定他对于命运的洞见,我们每时每刻的选择,都有可能对我们的将来形成极其重大的影响。不过笔者认为他对于命运的理解仍然不够深刻,试探命运,其实和逆反一样,仅仅是一种动机,它们一旦成了生活的“主旋律” ,不但不能改变命运,还会让生活落入停滞。对于命运,恐怕唯一能做的是保持敬畏,不要自作聪明。我们做出努力,是抱持着良好的期望,而命运本身,绝不是我们能把握的。

儿童在2—3岁,[3]甚至更早的时候便开始表现出逆反动机了。他们在这个年龄阶段常常“为逆反而逆反” ,对一切来自成人的要求都要反过来对待。[4]5岁以后,这种倾向开始减弱,及至青春期,逆反的情绪再次变得强烈,其后基本上也会减弱(而某些人终身保有强烈的逆反心理) 。

逆反心理是人类个体寻求独立的一种表现,是一种心理现象,同好胜心,性冲动等等一样,是一种动机。它有自己的发生规律,它不是自由的。

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浪子被老人们摇着头预言,说这孩子将来定然一事无成,此事却激发了孩子的逆反心理。此人痛该前非,成人后竟然大有作为。这样的例子似乎在说明自由选择的存在,其实它恰恰说明“逆反”是多么不自由的一种心理现象。

以上的分析是想说明,绝对意义上的“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人类当然可以一改心理的惯性,凭着逆反冲动做一些与自己一贯的风格不符的事,或者通过理性的选择,摆脱心理的、社会的、生存状况的影响,做出不同寻常的行为——尽管这种情况并不经常发生——但是前者不是自由的(因为受动机控制的心理过程是不自由的) ,后者也不是(因为理性——此处暂时把它和“心理”相对应——也是不自由的) 。

就相对意义上的“自由意志”而言,其所涵盖的意义已经被大量更为准确的概念所分割承担,如人身自由、政治自由、自主等等。但是作为一种心灵现象的“自由意志” ,仍然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目标。然而有趣的是,似乎只有当本能遭受压抑或自我受到奴役或阻碍之时,这种自由才显露出它的生机与魅力,一旦压抑被解除,或者奴役、阻碍被撤销,自由却往往变成紊乱与虚无。

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概念,即“精神自由”或者“灵魂自由” ,它们往往被看成“自由意志”的另一种表达方式。邓晓芒(1995)在《灵之舞》一书中说: “自由本身是不可定义的,自由之为自由,就在于它的不可定义性,不可规定性和无限可能性。 ”笔者看来,邓晓芒是把灵魂的自由,视作定义者而不是被定义者而存在的,与理性的选择、心理的逆反这些头脑的“功能”相比,灵魂的自由要高出一层,更加难以捉摸。灵魂,相对于身体的受外在环境严格约束的状态,相对于心理的自由受到动机规律的约束的状态,是最为自由的。但是灵魂归根结底也还是心理的,它是自我(I)的功能之一。自我(I)的自由,和自我的甘于受到动机、生理与物理规律的限制,此两种倾向,是左右自我的两种核心力量。精神的自由或者灵魂的自由,是本质上不自由的“自由意志”中相对而言最为自由的部分。[5]

自由主义与权威主义

作为一部心理咨询与治疗学术著作,似乎不该在此涉及“自由主义”这个政治学概念。但鉴于在实践中,许多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强迫性人格者执著于还原主义和唯理主义的思维方式,往往成为极端自由主义的拥趸者,并且深陷其中。笔者在此不惮冗赘,想对自由主义的心理动力机制略作分析。

极端自由主义者不仅认为自由是人的基本权利,更认为所有对人的自由的压制都是不人道的,应该消除的。这种观念其实是18世纪末以来人类一场又一场政治革命和运动的心理基础。而两个世纪以来的历史经验表明,每一场这种自由主义革命,带来的都是比既往的社会更严峻的专制风气。自由主义者在获得权力之后变身为专制主义者,这种现象曾被简单地看成一种背叛和堕落,但是笔者看来,所谓从极端自由主义向权威主义、专制主义的背叛并不是一个心理事实。极端自由主义和专制主义本是一脉相承。极端自由主义者比其他人更加看重自己的权力。作为个体,他把一切来自他人的约束和控制视为邪恶,比那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忍受奴役的人更加强调自己作为权力的主体的存在。自由主义者的反叛动机越强,越体现出他对这种主体性的珍视,也就越发表明其权力欲望之激烈。当极端自由主义者尚未获得权力之时,他会同情那些同样没有权力的人并与之结盟,共同反抗有权力者。但是当他争得权力之后,他会对来自他人的对他的权力的挑战甚为愤怒,不惜以强权来捍卫自己得之不易的地位。当然,自由主义者未必彻底忘掉当初革命时提出的平等博爱吁求,可是这种诉求在过去之所以强烈,乃是被叠加了自恋式的权力欲望作为动力,而获得权力之后的极端自由主义者的权力欲望只能叠加在对自己的权威地位的维护之上了。因此,个体层面的自由追求与群体意义上的自由追求从来都不可能达到一致,极端自由主义的自由向来都是极端的个人主义的自由,它最终损害的是群体意义上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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