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讲 热因热用崇附子——王乐匋热证医案理法方药思路评述
王乐匋(1921-1998),男,教授。出生于安徽歙县新安王氏医学世家。早年随父季翔公学习中医,同时跟随当地硕儒学古文,习书法,涉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及中医经典,奠定了深厚的国学与中医学根底。1941年起在歙县开业行医,1952-1953年在安徽中医进修班学习,1958-1959年在南京中医学院高级教研班学习深造,1960年奉调安徽中医学院任教,担任伤寒、温病、诊断教研组组长,先后主讲伤寒、温病、中医诊断学、中医基础理论、中医各家学说等课程,并为研究生主讲《医宗金鉴》《温病条辨》。参编卫生部统编教材《温病学》《中国医学史》和临床著作《中医临床手册》,主编《中医内科学》《新安医籍丛刊》《续医述》《中国传统医学大系》《王仲奇医案》与《新安医籍考》等,主校《圣济总录纂要》,并撰《读医随笔》《诊余诗草》。中国中医科学院资深研究员余瀛鳌先生曾给予高度评价:“乐匋先生是学验俱富,具有代表性的儒医之一,是现代‘新安医学’的代表人物。特别是他对中医教学、科研和临床医学的发展所寄予的厚望,堪称言简意赅,见解精辟,发人深省。”
收载于《中国现代百名中医临床家丛书》分册(王老哲嗣、现任安徽中医学院院长王键教授及王老高足吴毅彪、任何、吴南民等诸君编著)中的王乐匋先生,乃现代“新安医学”的代表人物,其所发表的关涉中医教学、临床、科研的系列论点,大可令人深思、奋进,其相关临证验案,更令后学耳目一新。兹仅就先生对附子一药的解析与临床应用心得撷萃如下。
一、热因热用,要在辨证
(一)温邪内陷、肾阳不振者用附子
先生尝谓:“凡虚人感邪,虽自阳经传入,亦不可拘定于有头痛发热等证,而以‘传经属热’一语印定眼目。”临床上,病在阳经,而中阳素虚,或寒凉攻伐太过,使正不能托邪。此时,在病位上虽属阳经,却已经有阴经证候的成分了。如果辨证不精审,仓促投药,则疗热未已,寒从内生,证见厥逆而脉弱沉细。纵然尚有若干热象,如烦渴胀实,亦须考虑其人阳气之不足。先生于温邪内陷伤及真阴,而肾阳不振无以托邪外出的病例,在加减回阳急救汤中果敢地运用附子,以助阳气,温经托邪,使邪气得药力一涌而出,转危为安。
章某,女,40岁。1957年5月22日诊。初起呕逆泄泻,继而寒热交作。曾就诊于附近一医,服藿香正气、三仁汤等而热恋不退一旬余。延余诊时,呕泻已止,口渴喜热饮,时时烦躁,而四末厥逆,面赤戴阳,神志时明时昧,舌色红,犹如涂朱,并不干燥,脉来濡细少神。此乃患者中阳不振,正气不能托邪,虚火上越,为由阳转阴、由实转虚之变。其舌赤如涂朱者,此所谓肾水凌心,逼其心阳外越之故。拟陶氏加减回阳急救方。处方:生附片(先煎)、红参(另炖)各6克,煅牡蛎18克,生地黄、煅龙骨各15克,麦冬9克,肉桂5克,北五味子、炙甘草各3克,另用六神丸20粒,分2次吞服。
二诊:1剂后,神志渐清,面部阳色亦退,已不烦躁,四末厥逆渐温,舌色仍红,脉濡弱。本原意出入,再进一筹。处方:生附片(先煎)、吉林参(另炖)各6克,煅磁石24克,干地黄15克,麦冬9克,甘草3克,另至宝丹1粒吞服。1剂服后,厥逆已回,神志亦清,舌红但已无如涂朱之状,拟予益胃阴法以善其后。
原按:阳厥转阴,病情趋于危险阶段,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变局,如果一经误诊,处理不当,则变生于倾俄。先生指出:“下焦温病,《温病条辨》中则重养阴而忽温阳,如名为护阴和阳汤却舍附子,未免偏颇。我早年行医乡里,该地为一严重血吸虫病流行区,所治病人重,有不少脾肾之阳不足,这些人即患感证,亦不典型,往往虚实相杂。结合临床实际来看,阳厥不是没有向阴厥转化的可能。”确是经验之谈。
评述:“证”者“正”也,“证”见之于外,而本之于内(正),故曰“辨证即辨正”“治证即治正”。经谓“治寒以热,治热以寒”,所谓“正治”法是也。然寒热有真假,虚实有反化,只有通常达变,透过现象看本质,才能做到法证相合,方证对应,效遂人愿。本案辨证精准,疗效捷达,中医本应具有“一剂知,二剂已”之惊世神效,通过王老的验案得以印证、再现,这正是我们研读名家医案时最应留心处。
(二)中阳不振、不能托邪者用附子
先生谓:“治疗体虚中阳不振感受外邪之病,其初最难着手,不比壮实之体发表攻里,祛邪除病较之容易。”治此类病证,他常常首重起手开局,防变于未然。
周某,男,70岁。1960年2月10日诊。以厨师为业,外腴内亏,邪乘虚入,恶寒发热2天,精神不振,但神志尚清。舌苔淡黄而少津,脉来沉细无力。此由患者中阳不振,不能托邪,致使津少上承,舌干苔淡黄。必先扶其正气,温其中阳,俾得邪从外达。否则呃逆连连,势必内陷。处方:熟附子(先煎)、吉林参须(另炖)、葱白各10克,防风6克,生炙甘草各3克。
二诊:嘱服1剂后,脉沉以起,淡黄少津之苔已转润,神色亦稍振。前方之参须、附片各改为6克,再服1剂后,阴象已退。处方:淡豆豉、连翘、葱白各10克,淡竹叶8克,桔梗、薄荷、炒山栀各6克,生炙甘草各3克。服完2剂,表解而病愈。
原按:此案患者系古稀之年,阳虚之体,正气不固,御邪抗病能力低下,外邪乘虚入侵。病之初起,切忌寒凉,否则气机闭塞,郁不开,邪不达,每易邪气内逼深入,变生危证。先生用参附扶正温阳,助中阳斡旋,托邪气外达,故首剂即效。如此卓识良谋,实堪效法。
评述:世以伤风感冒为小疾,实不尽然。现代医学已认识到,感冒本身虽为自愈性疾病,但其并发症如病毒性心肌炎等,则往往置人于不测,因此,临证时切不可掉以轻心。清·徐灵胎早就告诫:“人偶感风寒,……俗谓之伤风,……乃时行杂感也,人皆忽之,不知此乃至难治之疾,生死之所系也。”原按说理透彻,论析简洁,不必复赘。
(三)热逼入营、中阳闭郁者用附子
热邪入营,病情多深重。先生于临证中,视其邪机变化而施以方治。如中阳闭郁,邪热逼入营分,以致邪气欲达不达者,则寒温并用,妙用附子,温其中阳,促营热外达,给邪以出路。
程某,男,6岁。1969年7月20日诊。患儿平素体质虚弱,营养不良,大便常溏薄。此次起病时高热烦躁,继则热恋不退,精神疲乏,神志时明时昧,寐时呓语,四肢清冷,大便溏泻,躯干部有出血点,色淡不荣,唇燥口干,舌红少苔,脉来虚数。此热逼入营,中阳邪气欲达不达,颇虑正气不支而有内外虚脱之变。舒驰远有石膏与附子同用之法,虽未必尽合于本证之治,然寒温并用,为本证所当采取。处方:熟附片3克(先煎),大青叶、板蓝根各18克,水牛角15克(文火先煎),金银花12克,细生地、带心连翘各9克,石菖蒲、川贝母各4.5克,生晒参(另炖)3克,局方至宝丹(去蜡壳溶化服)1粒。
二诊:服完1剂后神志渐清,寐时仍有呓语,余症如前。原方加辰灯心1束,嘱服1剂。
三诊:服后神志已清,热渐退而未尽。于二诊方中去灯心、至宝丹,加炒白术4.5克,扁豆衣9克,米炒荷叶12克,1剂。
四诊:服毕神色渐振,热亦渐退,溏泻已止。邪机已转,法当清透气分之邪热,参以顾护气阴之品。处方:鲜佩兰、扁豆衣、生谷芽各12克,孩儿参、北条参、连翘、金银花、碧玉散(荷叶包刺孔)各9克,石菖蒲4.5克。2剂服后热退神清。再予沙参麦冬汤合参苓白术散出入为方,作善后调理。
原按:邪热入营,临床病情万变,实难执一而治。但极力创造条件,透热转气,候其热达于胃,使正气抗邪有力,则是治疗关键。先生在邪机欲达不达,正气不支而有虚脱之变的紧要关头,妙用寒温并用法,参入附子,使病邪能乘药势而外透,挽回了变局,为热邪寻出路,热势遂降,病情渐入坦途。
评述:凡患温热证,促邪外达,逆转病势,俟其自复,是为治疗的基本原则。该患儿素体虚弱,营养不良,大便溏薄,证虽属“热”,体却“虚寒”,自我无力祛邪,故热恋不退,且有虚脱之虞。王老深谙个中奥义,灵活变通叶天士清营泄热之论,大胆运用“热因热用”之法,3剂热减证转,再2剂热退神清,后以沙参麦冬汤合参苓白术散调治而安。热证用热药,何时必用,何体当施,何舌该禁,何脉宜慎,观此案是否能够得到应有的启示?
(四)湿重于热、阳被湿困者用附子
湿温证治,如湿从热化,伤阴劫阳,以救阴通腑而生津液,与一般温病治无二法。如湿重于热,则发热缠绵,身热不扬,昏沉困倦,舌苔腻白,脉来濡缓,四肢烦痛。先生治疗此证,每多避开常法,而以附子为主,参以芳香化浊之剂,以振阳气,则可湿开而热透,收效甚捷。
李某,男,50岁。1957年8月23日诊。湿热互郁,流连气分,漫布三焦,身热(39.2℃左右)一候不退。容色晦滞,当脘闷塞,纳谷不香,便溏不爽,两足浮肿,日暮肿甚,苔白腻,脉濡而数。此脾肾阳虚之体,又感湿温病邪,邪气欲达而未能透达,热气熏蒸,湿邪重浊,阳气不振则湿不化,湿不化则热不休,勉予温通阳气而化湿浊,能得湿开热透,庶可使湿热两分而病解。处方:熟附片9克(先煎),连皮苓、藿香梗各15克,炒扁豆衣、米炒荷叶各12克,五加皮、佩兰、范志曲各9克,川桂枝、淡姜衣、苍白术各4.5克,通草3克,2剂。
二诊:大便渐实,日尚二三起。湿热交混之象尚盛,乃本原意出入。处方:熟附片9克(先煎),连皮苓15克,扁豆衣、米炒荷叶各12克,佩兰、范志曲各9克,藿香梗6克,苍白术、制川厚朴各4.5克,蔻仁、通草各3克,4剂。
三诊,胸闷已舒,渐渐知饥思食,颈项胸膺之间,晶累累,舌苔黄腻渐化,脉濡而数。阳气渐振,湿邪已有退机,热犹未楚。拟再分解湿热,然脾肾阳虚之质,清润之品用之宜慎。鞠通谓温邪之兼湿者,用药宜刚而忌柔,旨哉言乎!处方:熟附片4.5克(先煎),薏苡仁、西滑石各12克,鲜青蒿、佩兰叶、连翘、赤茯苓各9克,藿香6克,川厚朴花、石菖蒲各4.5克,蔻仁、通草、炒黄芩各3克,青荷叶尺许,4剂。上方服完2剂后,身热渐退,诸症悉减,嘱再服2剂,继以甘露消毒丹出入为方,续分解湿热,最后用七味白术散加减,作善后调理。
原按:湿温证中,邪留气分,充斥三焦,若素体阳虚,或久施重投苦寒之品,湿邪适逢阴寒之助而暗中滋蔓,阳气愈被湿困,无以透发,每使病程缠绵,病情复杂。先生对此则强调:“用药宜刚而忌柔。不一定寒湿才会伤阳,湿为阴邪,湿温湿热证,在一定条件下,同样可以伤阳。即湿温病湿从燥化,往往余湿犹滞,即使燥邪一去,湿仍可卷土重来,出现‘抽丝剥茧’之势,加上阳虚之体,治疗中当用附子扶阳逐湿,使阳得援而振奋,湿浊之邪自然可逐。如蓦然投以清滋苦寒之剂,其势将不可挽回。”
评述:湿温湿热证往往表现为身热不扬,缠绵难解,疗效难显。一般认为,若纯以清热法则寒凉之品更助湿浊之邪,若独用化湿燥湿法则温燥剂又加重热病之变,故有“分消走散”“透风于热外,渗湿于热下”“孤邪法”等治法。王老针对此证之病变特点,不为常法所囿,别出心裁,创“温振芳化,开湿透热”一法,启人心智,新人耳目,值得后学认真研索。
(五)疹出即隐、阳虚邪恋者用附子
小儿麻疹,为古代儿科的四大要证之一。根据临床病程,一般分为“初热”“见形”“恢复”三个阶段。其治疗则以“麻为阳毒”“麻喜清凉”的理论为指导,按其不同阶段采用透发、解毒、养阴三大治法。即疹前期以透为主,恢复期以养阴为主。先生认为,“透、清、养”三字是针对顺证而言。若为逆证,则应打破常规,变通其法。如患者素体虚寒,中阳式微,麻毒无力外达,此时则应心细胆大,敢于打破常法,以辛凉透表合温补内托同用。一以逐邪,一以扶脾胃之阳气,所谓“拨乱以反正”。
张某,男,4岁。1960年春间患麻疹,初诊时发热咳嗽已有5天,皮疹出而即没,额际少数疹点,色淡不荣,精神困倦,四肢不温,口渴溲短,大便溏泻,两手纹色略显青紫,舌质红,上罩腻苔。此属风温兼滞,因泄泻无度,致脾肾之阳受损,不能载邪外出之象。拟鼓舞脾肾之阳,兼以透疹之药,并配合外治法,使邪实迅速从外而达。处方:熟附片3克(先煎),炒扁豆衣12克,赤茯苓9克,六神曲、炒车前子各6克,煨葛根、焦白术各4.5克,炙甘草2.4克,炮姜炭2克,米炒荷蒂2枚,水煎服,1剂;外用芫荽一握,煎汤,擦面部及躯干四肢。
二诊:面部及颈项胸前均见疹点,色亦鲜活,大便次数减少,舌质红,上罩之腻苔黄白相兼,是邪势已得外达,病机由阴转阳的佳兆,但大便犹然不实,精神尚觉萎靡,仍需防其邪陷。对于这类虚实相兼之病,前人即不避寒温并用之法,例如舒驰远即曾以附子与石膏同用,若以寻常看法衡量,势必认为其杂乱无章,其实这是从病的实际出发。今以术附配银翘,一以逐邪,一以扶脾肾之阳气。处方:熟附片(先煎)、炙甘草各2.4克,炒扁豆衣、米炒荷蒂各12克,赤茯苓、连翘、银花炭、枳实炭各9克,炒车前子6克,煨葛根4.5克,焦白术、桔梗各3克,水煎服,1剂。躯干四肢仍用芫荽煎汤外擦。
三诊:面部躯干皮疹尽透,四肢亦已见点,发热口渴,咳嗽痰稠,泄泻基本不作,舌质红,苔腻黄。邪势已得外达,而肺胃之热甚炽,拟再清化肺胃之邪热,参以豁痰镇咳之剂。处方:干苇茎18克,连翘、金银花、清炙枇杷叶各12克,冬桑叶、象贝母各9克,熟牛蒡子6克,前胡4.5克,桔梗、生粉草各3克,水煎服,2剂。
四诊:出齐之皮疹渐次打回,但身热退而未尽,咳嗽未辍。原方之银翘各改9克,加瓜蒌皮9克,生谷芽12克,去冬桑叶,接服2剂。上方服2剂后,身热已退,咳亦减轻,嘱其取白茅根30克煎服,同时吃生荸荠,以甘寒益胃,并清化未尽之痰热,以后即停药。
原按:本案出疹时,病已5日,疹虽出而即没,色淡不荣,且见神疲肢冷,便泻无度之一派脾肾虚寒之象,故属正脱邪陷之境。若按常法,以透疹不彻,徒以辛凉透表,则无异以水浇冰,虚其所虚,蹈入正脱邪陷之势。先生断其病机为脾肾阳损,不能托邪外出,故初诊时即以附子理中加减,温建中阳。因风温毒邪犯于肺胃,故配以芫荽外洗透表,内外合治。二诊时,疹透鲜活,惟中阳仍虚,故以银翘辛凉透于表,附术温阳托于里,表里兼顾,寒温同用,终于扭转病势而入坦途。
评述:麻疹疫苗未问世之前,人的一生均不能幸免此患。现已明了,凡病毒性疾病(慢病毒感染除外),目前尚无特异性治疗方法,只能对症处理,且大多呈自愈倾向。因此,麻疹顺证仅需适当养护,不应乱施药物。该患儿疹出即没,且发热咳嗽已达5天,疹色淡,精神倦,便泻溲短,指纹青,一派脾肾虚损、邪不外达之象。王老径以大辛大热之附子,兼以透疹温脾之品,1剂邪外出,2剂疹透泻止,仅存肺胃之内热,进退4剂而痊。值得一提的是,王老不仅擅施托邪药之“霸”,且能重视“单方”之用,大匠垂范,平淡之中见神奇。
二、斡旋阴阳,附子为魁
考附子功用虽极广,然其首功,正如国医大师朱良春所言“乃温五脏之阳也”,善用者,正可妙用其温阳之功,斡旋脏腑之阴阳,使患者“阴平阳秘,其病乃治”。乐匋公乃马继松之恩师,马在忆及其讲授《温病学》并翻阅45年前的课堂笔记时,发现王师在热病如何用热药(以附子为主)的阐述中,曾反复强调当湿热证湿邪未化之时,实因阴邪作祟,此时若在芳香化浊剂中少参附子振奋阳气,则湿开热透,湿浊之阴邪一退,则热势无依而必孤,向愈则易矣;至于邪热已退过半之湿温后期,只要患者现明显纳呆便溏、无热困倦,舌淡脉濡等脾阳失运之态,佐入附子则可使“离照当空,阴霾自散”,阳复神振,病自去矣!对多湿之丰肥之人,夏日若卧凉饮冷,每致恶寒发热呕泻并作(类似今之电冰箱或空调综合征);或因误食不洁之物,导致寒热呕吐,腹痛腹泻(类似胃肠型感冒)可急用附子理中汤加黄连、半夏,或佐藿香、金银花,可一剂知,二剂已;若腹痛颇甚,发热畏寒,便却欲出不出,屡入圊,仅点滴,若取附子三黄(黄连、黄芩、大黄均略酒炒)泻心汤加党参(或白术)、木香,空腹服后,随大便之畅行,诸证可消失于俄顷。此皆得力于附子斡旋阴阳之功。其当时正应原上海中医学院之邀,与其堂姐王蕙娱、王燕娱等撰写《近代中医流派经验选集·王仲奇先生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简介》(王仲奇为其伯父,乃民国时期上海中医大家)一文未久,故他又详介了王仲奇治气滞血瘀发为肠覃案作为佐证,以加深我们对如何用附子斡旋阴阳之理解。
程右,女,上海人。初诊:环脐少腹绷胀膨脝,状如怀子,时或胀痛,食难消受,大便不利,带下频仍。脉弦涩。似胀满而非胀满,恐肠覃之属。姑拟一方,未识何如。泽兰、杏仁、茯苓、白薇各三钱,制川朴、炒青皮、缩砂仁、陈枳壳、煨莪术各一钱五分,红花、广木香各八分,泡吴萸六分。
复诊:腹胀膨脝稍消,惟脐下少腹尚觉绷硬,气泄则舒。食稍增益,大便较利,带淋未减。脉来弦涩。脾钝肠急,气机不行,子脏亦难免不受压迫。肠覃之患,当预虑也。瞿麦、白蔹、茯苓各三钱,制川朴、炒青皮、煨莪术、缩砂仁、陈枳壳、台乌药、续随子霜各一钱五分,煨肉果一钱二分,广木香八分,泡吴萸六分。
三诊:膏之原,出于鸠尾;肓之原,出于脖胦。脾钝肠急,气机不行,溢于肠而着于肓,故环脐少腹绷胀膨脝,状如怀子。前以舒气清营,腹绷胀膨脝较消,但按之仍觉坚硬,大便日二三起,肠间乍鸣,带淋未已。脉濡涩。守原意为之。地骷髅四钱,茯苓三钱,制附块、续随子霜各二钱,制川朴、陈枳壳、台乌药、炒青皮、煨莪术、缩砂仁各一钱五分,煨肉果一钱二分,泡吴萸六分,北细辛四分。
四诊:腹膨脝较消。胀则时作时减,脐下少腹仍然坚硬,大便两日未行,肠间乍鸣。脉濡涩而弦。有形癥结,非气瘕可比,虽有化癥之方,消弭亦殊不易。仍守原意,冀渐软渐消为幸。制附块、海南子、续随子霜各二钱,制川朴、炒青皮、土鳖虫、煨莪术、台乌药、蜣螂、煨草果各一钱五分,红花八分,泡吴萸六分,北细辛四分。此后从原方出入损益,至八诊而癥结全消。
原按:肠覃一症,其病机由渐而至,用药宜温阳化滞,而参以消瘀行水之法,务在缓磨,使其渐软渐消,与急证急攻者截然不同,案中反复提及值得注意。由此案可知处理慢性病,不可徒守补之一法,亦须善用消法。方中用蜣螂、土鳖虫,因病机在络,最为幽隐,非虫蚁搜剔不为功。
评述:此案初诊、复诊虽用辛热的吴茱萸,辛温的砂仁、厚朴、木香、莪术等合苦寒的白蔹、瞿麦、枳壳,但仅获小效,故三诊后加入附子,振奋脾肾阳气,并伍入土鳖虫、蜣螂,搜剔血络,使续随子、海南子(即槟榔)地骷髅(即十字花科萝蔔的老根)的利水之功得以充分发挥,阴阳斡旋,气血疏泄,瘀去水消,肠覃癥结遂八诊悉平哉。
另乐匋公不仅对温热病与心血管、消化道、泌尿道疾病常用附子与它药妙配,斡旋阴阳以愈疾,对病机多责之于肝的眩晕症,亦常巧用附子,或佐入半夏白术天麻汤中,使其振奋肾阳,以助豁痰开蒙,或伍入血府逐瘀汤等方中,使瘀血“温则消而去之”。甚至不为“十八反”所拘,仿仲师附子粳米汤意,合入半夏,均收彰彰之效。在遇肝肾阴虚、浮阳上扰之眩晕耳鸣、失眠头痛者,他还告诫学生“治病须识阴阳水火互根消长之理,阴中有阳,阳中藏阴,方可生生不息。药物的配伍,也应体现这一思想”,可将附子与辛寒质重、色黑入肾的磁石同用,盖其认为:“温热之药虽能拔其阴寒,但毕竟属于壮火之品,过用或配伍不当,往往反使浮阳上越而寒邪不退。若反佐磁石,则使附、桂之属既可温阳逐寒而又无动火之弊,确乎未雨绸缪之举”。虽寥寥数语,却对祝味菊所创温潜法(参见本辑祝味菊经验介绍)的应用,作了画龙点睛的注脚。可见其对“斡旋阴阳,附子为魁”的理解,较常医已能“更上层楼”焉!
三、众论交辉,宜忌分明
附子,乃中药中四大主药(人参、熟地黄、大黄、附子)之一,张景岳推崇为:“药中四维”,指出“附子、大黄为药中之良将;人参、熟地黄为药中之良相”;而喜用温热药的窦士材曾说:“保命之法,艾灸第一,丹药第二,附子第三(《扁鹊新书》)。”附子在药中的重要性于此可见一斑。
然附子虽非常之重要,却因辛热有毒,擅用者并不太多。考古今医者,善用此药者,当首推医圣张仲景。其在《伤寒论》中,即创含附子之方达22首,几占全书113方的近1/5。其中多数为根据相须、相使组方原则,与辛热药干姜、麻黄、细辛、桂枝等配伍的干姜附子汤、四逆汤、麻黄细辛附子汤、桂枝附子汤等;或与温性补益药人参、白术、当归等组合的附子汤、真武汤、乌梅丸等;还有少数为根据相畏、相恶的组方原则,与苦寒或咸寒药黄连、黄芩、大黄、猪胆汁、童子尿等共投的附子泻心汤(附子与连、芩、大黄组成)、白通加人尿、猪胆汁汤等;甚至在《金匮要略》中,还独出心裁地将其根据相反之组方原则,与半夏同用,而创“十八反中”反药同用的第一方附子粳米汤,治腹痛呕吐。仲景以下亦有一些医家对附子的应用作出了较大贡献:如明代张景岳、赵养葵等,而近代以郑钦安、吴佩衡等为主的一些川、滇名医,亦每以用附子挽救垂危大证被医界津津乐道。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祝味菊从四川赴上海行医后,以善用附子治湿温被评为民国时期国内最重要的15位医家之一,终获“祝附子”美誉(参见《名家教你读医案第1辑》)。
除祝氏等外,近代尚有一些大家对附子的应用亦各有心悟,现略简介于下:如张锡纯认为:“审证既确,用药以胜病为主,用附子、石膏,不必拘泥常规,有病则病当之”;谭次仲则云:“附子强心,能治轻度心衰,若重症非合干姜不为功;附子又有镇痛作用,适用于恶寒疼痛与痉挛。”喉科名家张赞臣言:“附子为兴奋药,有强壮作用,治心腹冷痛、胃痉挛、肠疝痛、风寒湿痹、虚寒泄泻、老人冷嗽及其他慢性功能衰竭病(《本草概要》)。”中医大家姜春华教授用附子的经验由高足施赛珠总结为六条:“一是回阳救逆,强心回苏治心衰;二是助阳祛湿,为风寒湿所致多种疼痛的镇痛药;三是通阳止痛,治心痛、腹痛、疝痛、神经痛;四是辅阳住泻,治胃肠虚寒,完谷不化;五是温阳逐水,可利尿发汗,治阳虚水肿,痰饮咳喘;六是强阳摄阴,治肾阳衰微所致的各种机能衰退症”;樊天徒经临证对比,得出:“附子强心作用胜过洋地黄、樟脑”的结论,且指出对伤寒、麻疹肺炎、恶性疟疾等用之能转逆为顺,缩短疗程。另上海华东医院陆震用附子与龙胆草相配,主治慢性肝炎颇佳;首都医院张之南指出用附子治某些慢性肾上腺皮质功能不全者,可强体质,减畏寒,可能使部分病人停用激素,治阿狄森病或席汉病,可使胡鬚加重,毛发重生,提示附子可兴奋垂体肾上腺皮质功能。而国医大师朱良春更将附子妙用配桂枝、黄芪治肝阳、肝气虚怯之证(表现为疲惫乏力,悒悒不乐,巅顶冷痛,胁肋少腹隐痛,脉弦缓),且指出在泌尿结石方中稍佐3~5克,可明显加强膀胱气化作用而促使排石。甚至对诸多慢性炎症,如慢性阑尾炎、慢性肾炎、慢性支气管炎、慢性盆腔炎,尤其是慢性类风湿关节炎等,他亦强调可在辨证基础上加该药,因其有较好抗炎作用。切不可误以为“炎”字皆为火热之实证,而将此妙药“束之于高阁”也。朱老虽泛游书海,但他认为历代医家对附子功用的论述以清医汪昂《本草备要》所言“其性浮而不沉,其用走而不守,通行十二经,无所不至。能引补气药以复散失之阳;引补血药以滋不足之真阴;引发散药开腠理,以逐在表之风寒;引温暖药达下焦,以祛在里之寒湿”最为要言不繁。
由于乐匋公髫龄即读汪昂之书以发中医之蒙,故不仅敢于在外感热病中巧投附子,对内伤杂证更遵汪昂之言,将该药用治各脏之病。在其子王键等编著的《王乐匋》一书中,就载有以交通心肾、益气化瘀法治71岁张男的冠心病;以温阳化瘀、和络消滞法治46岁胡男肝硬化伴腹水;以温化痰浊、益气和络法治67岁邵男胸痹;以温阳益气、和络潜降法治68岁金男胸痹;以和养心脾、补血宁心法治50岁王女之心悸;更有用温运脾肾之阳参以涤痰开蒙法治45岁章男之癫狂;以温肾潜降、疏肝活血,稍佐清泄下焦法治41岁赵男阳痿脱髪;还有以麻附五皮饮合黑丑、甘遂治19岁程女急性肾炎;以附子合一派祛风湿通经络药佐大剂磁石治39岁王女痹证;用附子玉屏风散合补肾潜降利水药治23岁吴男“Ⅰ型肾病综合征”;取温阳益气、和络潜降法治69岁金男之肺气肿等,均为其妙用附子之佳案,可读可传也。马继松1978年曾有幸在随其实习的朱宁生医生(现在英国行医)处拜读她抄录王师的71张处方,其中有23张用了附子,所治疾病达10余种之多,足见王老对附子的应用极具心得。若学者能认真细阅《王乐匋·诊余漫话》中的《从张景岳论阳厥转阴得到的启示》《寒温并用》《附子药用一得》《寒温并用,相反相成》等文,对以温病鸣世的王老的学术造诣则将有一更全面、更深入的理解和感悟。
(江厚万 马继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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