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话人物到木乃伊

第二章　从神话人物到木乃伊

非洲炎热的沙漠给了它生命，惊动了撒旦蹂躏这个备受折磨的尘世。

——威廉·利普斯科姆，《接种的益处》，牛津，1772年

温彻斯特一个外科医生的儿子、牛津大学的学生威廉·利普斯科姆提出天花源自非洲。他的说法或许是对的，虽然天花更有可能出现在人口稠密的河谷而不是炎热的沙漠。到处充满了各种各样关于天花起源的神话和推理，有人试图把天花和《圣经》中的疾病联系起来。亚历山大的历史学家、公元1世纪出使罗马的犹太使者把埃及爆发的第六次瘟疫（“毒疮”）描述为红色皮疹：“脓疱融合成片，遍及全身和四肢。”这分明是对融合性天花的形象描述，然而更是对《圣经》章节的创造性诠释。这种说法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圣经》中描述的鼠疫不仅感染人也感染动物。18世纪伦敦的牧师埃德蒙·梅西鼓吹反对预防接种，认为天花和“约伯的毒疮”一样都是上帝赐予的磨难或惩罚。同样，在18世纪，耶稣会传教士皮埃尔·西波特神甫（中国名字叫韩国英）在北京研习古医书时声称：一种类似天花的疾病已经在中国存在了3000年，现在这种说法广为人知却不被认可。另外一种说法认为天花是在公元前250年中国人修建长城之前，匈奴人由中国的北部入侵时带入中国的。

在两本大约2000年前的印度古医书中提到一种被称为“masurika”的疾病。这个名称来自于一种香橙豆的名字，它的形状和颜色都与天花的脓疱相似。同样的名称后来被用作已确诊的天花。由此看来，在印度可能2000年前就已经有天花存在。但是，1981年，芝加哥一位叫拉夫尔·尼古拉斯的人类学家指出，这两本印度古医书似乎都不是十分重视“masurika”，其中一本没有把它纳入疾病目录，仅仅是在关于治疗的一个章节简要地提到它。另一本虽然有一段简短的描述和天花非常吻合，但是书中并没有提到它会危及生命或者具有流行倾向，而且这段描述只是包含在关于轻微失调疾病的一个章节内，夹杂在关于头发早白、先天性胎记和雀斑的讨论中。直到公元7世纪，印度医书中才有对天花这个致命性疾病的特征性描述。所以，或者是后来疾病发生了变化，或者更有可能的是，早期提到的那个疾病根本就不是天花。

希塔拉，印度天花女神

然而，长期以来一直有一种假设，认为印度崇拜天花女神有2000～3000年的历史。1767年，约翰·索福尼亚·豪威尔在伦敦一所医师专科学校发表了一次演说。他在印度度过了30年的光阴，后来成为东印度公司的一名外科医生兼公司管理委员会成员。孟加拉的纳瓦布攻打英国殖民地加尔各答时，他曾主动请缨。他也是后来臭名昭著的加尔各答黑牢（斯特·威廉堡监狱）囚禁事件的少数幸存者之一。他还短期出任孟加拉的代理省督。但是，约翰并没有给那些医生讲述他自己的这些故事。在一次关于东印度天花预防接种方法的演讲中，他指出，3000多年前根据印度婆罗门的讲述编写的古印度经文第四卷《祭词吠陀》记载：“平民百姓以祝福或者祭祀的方式对一个斑点女神顶礼膜拜……”人们反复传诵这个故事并且对此深信不疑，直到20世纪初梵文学者们声称他们没有在古经文中发现任何相关的内容。

然而，整个印度长期以来对天花女神的热情崇拜却是事实，而且在印度中部和北部以及尼泊尔都以“希塔拉”这同一个名字为人所知，意思是“冷酷的人”。人们相信她不仅能使人感染天花而且还能帮助那些已经感染天花的人。她被描绘成不同的形象，一种看起来非常迷人，优雅地坐在驴背的一侧，一只手托着一个水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扫帚，头上顶着一个簸箕，身上穿着红色圆点图案的衣服；还有一种是凶恶地站着，双手高举弯柄短剑。然而，崇拜天花女神“希塔拉”就能证明古印度有天花吗？关于天花女神的资料在16世纪早期才被发现，虽然在此之前的13世纪、12世纪、9世纪都曾发现有相同主题的不同雕像，但是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在更早的年代就有了天花女神，也不能确信她一直都仅仅与天花有关联，麻疹和水痘也可能被牵扯进去。在中国、日本、非洲西部和巴西也都发现了天花之神或天花女神，他们也大都被认为是源自古代，只是不清楚确切的年代。

虽然仍不能确定，但是有更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天花在公元前的第1个千年曾经流行，那就是修昔底德在他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描述的关于雅典瘟疫流行的惊人细节。流行开始于公元前430年，雅典军队中1/4的人死于这次瘟疫，伯里克利和他所有的孩子也无一幸免。这次瘟疫不论怎么说都开始于埃塞俄比亚：

……它袭击了埃及和利比亚并蔓延到国王的大部分疆土。接着，它又突然袭击雅典城，首先感染了比雷埃夫斯的居民，以至于那里的人们甚至说是伯罗奔尼撒人往他们的水池里投毒；……但是后来它又蔓延到上游的城市，从那时起死亡率大大增加……

修昔底德继续写道：

……我要描写它实际的过程，说明它的症状，通过研究它的症状，人们可以尽其所能……去认识它，如果它再次爆发的话。因为我自己也感染这种疾病并且也见到过别的感染者。

在修昔底德的描述中，令人震惊的是包括了大部分天花特有的表现：传染性，一次感染后获得的免疫力，突然发病，头痛，“眼睛和口腔内部的炎症”，皮肤“发青、发小水疱和溃疡”，皮疹从头部开始逐渐转移到四肢，“并侵犯到外生殖器、手指和脚趾”，烦躁、呕吐，有时还会出现腹泻、抽搐或失明。但是，它却没有提到遗留的疤痕。而且，描述也包括一些通常和天花没有关联的特征，诸如手指、脚趾的脱落，记忆力丧失，或者对人或事物认知能力的丧失。手指、脚趾的脱落虽然不常见于天花，但可能由坏疽引起，这一点众所周知。在希腊语中“loss”不但可以指“脱落”，也可以指“功能的丧失”，聚集在手指或脚趾的脓疱可能引起功能的丧失，继发感染则可能引起脱落。记忆力和认知力的丧失可能是天花并发脑炎的表现。当然，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修昔底德描述的所有症状都是由当时流行的疾病所引起。流行病没有垄断性，任何一种疾病在流行过程中，许多感染流行病的患者也会同时患上别的疾病并表现出相应的症状。探究雅典瘟疫流行原因的医生们都把麻疹、鼠疫、斑疹伤寒或者天花作为可能的罪魁祸首，其中天花被认为是最有可能的，斑疹伤寒次之。秦瑟·汉斯在他的经典著作《老鼠、虱子和历史》中有力地论证了雅典流行的疾病是天花。他指出，在雅典瘟疫流行之后不到40年，保卫锡拉库萨的迦太基军队中爆发了一次同样的类似天花病的流行。在此300年后狄奥多罗斯·西库路斯在著述中也有同样的描写。这次流行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迦太基人没能获得对西西里的完全控制。秦瑟认为这次失败在第一次布匿克战争100年后打破了迦太基和罗马之间的抗衡。

天花存在于2000年前的依据不只是修昔底德和狄奥多罗斯等人的历史叙述以及充满疑问的中国和印度古医籍的阐述，埃及木乃伊的研究也支持这一观点。

马克·阿尔芒·拉弗是里昂一个银行家的儿子，他早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后来在伦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回到法国以后，就读于巴斯德研究院，师从巴斯德和梅契尼科夫。1891年，他又回到伦敦任英国预防医学研究院（李斯特研究院前身）的第一任院长。他在一次检测新鲜的白喉抗血清时，严重感染了白喉毒素而影响到正常工作，不得不辞去院长职务。之后，他赴埃及休养，居住在拉姆勒，成为开罗医学院的一名细菌学教授。他坚决主张在朝圣者的旅途沿线设立检疫站，此举对埃及消灭霍乱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但是，他的兴趣不仅仅局限在当前的问题上，他被古老的埃及深深吸引，并写了一些书。这些书有关于古埃及牧师如何用黍米做面包的，还有涉及托勒密人怎样垄断植物油贸易的，他们禁止植物油进口，登记榨油机，寻找隐瞒不报的榨油机并处以巨额罚金。他对医学及研究古文物也感兴趣，是当时最早在木乃伊身上探寻疾病信息的人之一。

1911年，马克·阿尔芒·拉弗与开罗病理学教授A.R.弗格森合作，发表了一篇关于第二十世王朝（前1200～前1100）的一具木乃伊的简短论述，这具木乃伊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水疱。这种皮疹的形状和大致分布都和天花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获准从木乃伊身上取下一小块皮肤，从显微镜下观察，可见这种水疱可能在皮肤棘层发生发展，也就是说最先看到天花发疹的部位在皮肤棘层。拉弗还谈到在一具十八世王朝（前1580～前1350）的木乃伊身上也发现了类似的皮疹。然而，最具说服力的还是死于公元前1157年的拉美西斯五世的木乃伊。人类学家格拉夫顿·埃里奥特·史密斯在1912年拍摄了照片，在其面部、下颈部、肩部以及下腹部和阴囊部都有水疱样的皮疹。埃里奥特·史密斯、拉弗和弗格森都认为这种皮疹看起来像天花。1979年，身为医生和流行病学家的唐纳德·霍普金斯得到当时的埃及总统安瓦尔·萨达特的允许，研究尚未完全展开的拉美西斯五世的木乃伊，结果“由于木乃伊的双臂交叉折叠、掌心向下放在胸前，而且裹尸布还粘在脚心上，他难以观察到它的手脚心部位，而手脚心的水疱是天花的重要特征”。

拉美西斯五世木乃伊布满痘痕的头部

霍普金斯本来想切去其中的一个水疱，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它是否含有现在众所周知的特征性砖块状的天花病毒颗粒，但是没有得到许可。对于落在肩膀上的细小组织块的研究也没有任何发现。然而，他却从另一个角度提供了令人感兴趣的间接证据，这证明了木乃伊身上的皮疹是天花。法老们的尸体通常在用香料殓葬60天后被安葬，拉美西斯五世却在他的继承人即位的第二年才被安葬。为什么当时要延迟安葬呢？霍普金斯给出了看似有理的回答。如果拉美西斯五世果真是死于天花，那么当时那些为他的尸体涂抹香料的人们“很有可能在开始处理他的尸体2个星期后遭遇了一次可怕的天花流行，他们一定会猜测这种地方性疾病流行爆发的原因，……如果不是处理尸体的人手突然短缺，那么就有可能是由于害怕被感染，而推迟了对尸体的进一步处理和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