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布谷鸟到牛痘
在农村,我经常要出诊给村民进行接种。那些村民中有许多人无论天花疫情如何肆虐,他们都不会感染天花。而我发现这些人都曾给那些乳头上出奇怪疹子的奶牛挤过奶,并都因此得过一种他们自己称为“牛痘”的病。
——爱德华·詹纳《疫苗接种的起源》(1801)
1798年,英国牧师马尔萨斯发表了《人口论》。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联名发表了《抒情诗歌集》。就在同一年,詹纳也出版了一本名为《天花疫苗的来源及其效果研究》的小册子。这是一本具有革命意义的书,书上写着“献给本书的作者”,书是由作者自费出版的。书中提到的天花指的是在英国西部一些地区,特别是格洛斯特郡的一种名为牛痘的疾病。据詹纳的朋友、传记作家约翰·巴伦所说,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约瑟夫·班克斯爵士曾建议詹纳不要将他的这篇文章提交学会,因为他“不能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给学会成员看一些与经典知识体系大相径庭的东西”。
当时,爱德华·詹纳已经成为了英国皇家学会的一名会员,他还是一位享有声望的自然学家,在写作布谷鸟习性论文方面也作出了突出贡献。早在达尔文提出蚯蚓的简介以前,詹纳就已经就蚯蚓如何松土作了一些描述,反映出“它们在自然经济(节约自然资源)方面对人类的重大作用”。当时的科学界是业余爱好者的天下,一些医生或是牧师常常都是科学爱好者,沿袭斯隆的传统,他们在自然界中收集资料,观察现象,并对自然科学知识体系做出自己特有的贡献。例如,牧师吉尔伯特·怀特写了《自然史及塞尔伯伦教区的古生物残骸》一书;莱特萨姆医生收集了很多植物学的标本,就蜜蜂做过研究,还对茶饮料做过专门论述;詹纳的朋友、卡莱伯·帕里医生(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在英国南部城市巴斯结识的医生)也曾做过绵羊繁育实验,并且采集了很多矿物化石标本。詹纳幼时就表现出对自然史的浓厚兴趣,后来在英国解剖学家约翰·亨特的鼓励和教导下,也成了卓有建树的科学爱好者之一。
爱德华·詹纳
1749年,爱德华·詹纳出身于英国格洛斯特郡伯克利教区一个富裕的牧师之家,他是家里第六个孩子,也是活下来的最小的一个。他一生都居住在他出生的村子里,在那里他似乎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但实际上后来他的母亲死于难产,产下的男婴也只活了一天,而他的父亲也在两个月后随他母亲去了,他的幸福生活就此粉碎了。小小年纪只有5岁的他只能仰仗兄长们的照顾。8岁时,哥哥姐姐们竭尽全力将他送入学校读书,但在那里他饱尝了人痘接种术带来的痛苦。很快,他就离开了那里,转到司兰瑟斯特一个文法学校,加入到一群学生中,从师于牧师沃实伯伦博士。在那里他没能学会拉丁文和希腊文,却把时间都花在乡间野径上四处观察研究,也因此奠定了他一生对生物化石的浓厚兴趣。很可能也是在那时,他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了他后来的至交,年轻的卡莱伯·帕里(当地一名不信奉国教的牧师之子,生于1755年)。离开了学校的詹纳很显然不适合走像他的兄长一样的道路,像是去牛津求学或是成为神职人员。有人建议也许当医生是他适合的职业。因此,从13岁起,他就从师于当地的一位外科医生乔治·勒德洛,度过了6年的学徒生涯。据他的朋友吉姆斯·摩尔讲,在他学徒生涯的最后一段时期,他听说了一则有关出现在奶牛场的瘟热病的报道。这是一种叫做牛痘的瘟病,它使挤奶工的双手受到感染,但有时感染它的人却不会染上天花。
后来,詹纳到伦敦继续他的学业,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这则让他颇有感触的报道。1770年,詹纳投身著名外科医生乔治·亨特门下,成了他的大弟子,包括膳宿费在内,学费每年100英镑。同时,他还去位于风车路的新解剖学学校学习了老师的兄弟威廉·亨特主讲的解剖学、生理学和产科学全套课程。无论从个人角度还是职业角度考虑,詹纳都没有选错老师。亨特兄弟医术精湛,教学严谨,同时还是狂热的标本收藏家,位于英国格拉斯哥的皇家医师学院的博物馆中至今还保存着他们收集的解剖学和自然历史学方面的标本。乔治·亨特从小就不愿意仅局限于学校的学习,他更喜欢到大自然中去,后受其兄威廉的影响而从医,但他对自然界千变万化的现象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在伦敦郊区的伯爵草场购置了两英亩土地,用来饲养一些美洲豹、水牛、鸵鸟、豺及蛇,他还研究蜜蜂、鱼类和牡蛎。他还从伦敦塔的动物展上买回一些动物尸体来做解剖观察。按他妹夫埃弗拉德·霍姆的话来说,他家里最好的房间都用来放他的标本展品了。与他不同,他的妻子则给这个家带来了一股时尚的文学艺术气息。著名奥地利作曲家海顿就曾为她写过一些小诗配曲,后来渐渐成了她家的常客,而他来的时候,詹纳也会很高兴地加入,在一旁和唱,或是吹笛拉琴。
詹纳跟随老师亨特学习了两年。他的同门师弟中有两人非常杰出,一位是在伦敦率先使用牛痘疫苗的亨利·克莱恩,另一位是埃弗拉德·霍姆。两人先后成为了英国医师学院院长,并且和詹纳保持着终生的友谊。在这一期间,英国自然学家约瑟夫·班克斯结束了他跟随库克船长长达3年的科学考察处女航,返回英国。在亨特的推荐下,班克斯将整理植物标本的工作交给了詹纳。眼前这个年轻人给班克斯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此他邀请詹纳和他一起跟随库克船长进行下一轮考察。但这样一来,加上英国画家卓夫尼和一个喇叭演奏家,整个随船旅行的就有15人,船上根本住不下,结果班克斯退出了这次考察。但是,詹纳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去出国航行的。他从没有离开过英国南部,至于伦敦,他也不喜欢,后来他还有两次机会,一次是出任印度的一个肥差,一次是和亨特共事,他也全都拒绝了。他只想在伯克利做一名乡村医生。1794年,他回到家乡伯克利,每年夏天间或到切尔滕纳姆市出诊。后来他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乡村医生。
返乡之后,詹纳轻轻松松地开了一家乡村诊所,经常出入社交场所,探亲访友,欣赏音乐,出席医学界人士的聚餐,和卡莱伯·帕里及他第一位老师的儿子丹尼勒·德洛同席而坐。他还发表了各类论文若干,一篇是关于眼病的,另一篇由帕里执笔,是关于咽峡炎的。他的朋友爱德华·加德纳曾这样描述第一次和詹纳见面的情景:“他上着缀黄色纽扣的蓝外套,下穿鹿皮裤,脚上蹬一双带有银色马刺的锃亮的马靴,手执一根带银色把手的细皮鞭,发型是按当时时兴的样式卷成一个卷,头上戴一顶宽边帽。”当时,英国孟高尔费兄弟成功地完成了首次热气球升空,而仅仅几个月之后,詹纳在伯克利附近的空地上进行了一次无人热气球飞行,这很可能是英国在继孟氏兄弟之后的又一次壮举。
詹纳对于动物冬眠行为很是着迷。他研究刺猬的习性,批判地思考当时人们普遍持有的观点,诸如鸟类也会像蝙蝠一样,在岩隙、砖缝间,甚至池塘的淤泥中冬眠。他对鸟儿在春季的体重和其腹内的食物成分做了检查,发现它们与刺猬不同,都吃得胖胖的,胃里填满了外国才有的谷物,它们一定是做了长途迁徙。这期间,他的老师亨特多次给他去信(这些信件被保存至今),给他的治疗方案提建议,间或询问各种野生动物的习性,或是索要野生生物标本来丰富他的博物馆。亨特写道:“如果可以,请帮我留意那些奇怪的品种,并把他们制成标本,实物标本或骨骼标本都行。”他还建议詹纳应该捉一些蝙蝠测量他们的体温,观察鳗鲡变性之谜及其繁殖方法,还要“把布谷鸟蛋放入其他鸟类的巢中,驯化幼鸟并观察其习性”。亨特说:“我还有工作要交给你做,年轻人,我要你观察一个带有一枚蛋的巢,一个育有一只小布谷的巢,还要一只布谷鸟幼雏,因为我听说你的发现欲是无止境的。”
这时詹纳开始写作论文,1783年他发表了《关于吐酒石的粗略研究》(一种改进传统药物的方法,亨特建议他应该申请专利)。4年后,他又发表了论文《布谷鸟观察研究》。当时人们普遍知道布谷鸟有在其他鸟类的巢里下蛋的习惯,但詹纳发现,将这些鸟类的幼雏踢出巢外的并不是他们的父母,而是被孵化出不久的小布谷鸟。但是对于这一发现,甚至连英国国家生物词典都不予以承认,所以书中詹纳这一词条下没有记录这个观点。有人把这归咎于协助进行观察的詹纳的侄子亨利,他提供的观察报告相当粗糙。但事实上亨利是个非常尽职的助手,他观察了大量的产有布谷鸟蛋的麻雀巢,当时布谷鸟也很多,很难想象今天英国的布谷鸟数量怎么会锐减到如此的地步。直到20世纪,由于摄影技术的运用,他的这个观点才被证明是正确的。
作为一名乡村医生,詹纳要兼任外科、普通内科、妇产科医生和配药师,他还为村民接种人痘,通过改进萨顿接种术,接种者反应不会那么剧烈,因而,找他接种的人越来越多。在伯克利,村民大都务农,在一些来接种的村民中,詹纳发现有些人在接种人痘后毫无反应,而他们说之前都曾因为挤牛奶而从牛身上染上了牛痘。这一现象让他想起了做学徒时听到的那则有关牛痘的报道,而他的邻居佛斯特在1765年写的一篇未发表的论文他也一定有所耳闻,那篇文章的题目是《牛痘及其预防天花的能力》。据传记作家乔治巴顿所讲,就这一话题,詹纳和佛斯特曾多次在“欢乐医学会”上进行讨论,以至“其他的同仁威胁他如果再不停止讨论这个毫无前途的话题,就把他开除出会”。但佛斯特自己并不想对这一想法深究,他写道:“人痘接种法已广为人知,因此没有必要再找一种接种法取代它。”但他又加了这么一句:“牛痘法很奇妙,也许能够改进接种法。”
早在1754年,詹纳当时只有5岁,塞尔多·多奇就曾听说过格洛斯特郡挤奶工对天花具有免疫力的传闻,但是他没作任何考虑就评价说:“他们怎么能如此迷信?”天花病院院长约瑟夫·亚当在他1795年写的一本书《恐怖毒素》中提到了牛痘,他谨慎地写道:“据目前事实显示,感染过牛痘的人对人痘接种法毫无反应。”更早一些时候,在15世纪,中国人就已经用一种奇怪的方法来预防天花,他们把水牛身上的虱子焙干捣碎制成药丸吞服。在欧洲,甚至在墨西哥、土耳其也有种种关于挤奶工的令人不解的传闻,说他们手上长过牛痘,就不会再感染天花。据说印度教的克利须那神就曾对挤奶女工一身毫无痘疤的美丽肌肤而产生爱慕。1801年,莱特萨姆对当时的情况作了一个淡淡的总结:“科学界的专家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牛痘中的浆液对天花病有预防免疫作用,但奇怪的是,直到詹纳公开他的发现之前,没有一个人进一步研究牛痘的这一作用,将它用于预防接种。”
对于牛痘的种种看法,詹纳阐释了自己的理解,并绞尽脑汁总结出自己的观点,然后准备开始实验。直至今天,在科学知识和科学仪器的辅助下,我们仍然不清楚天花病毒源自哪里,尽管我们模糊地知道它应该是源于动物身上的一种病毒。在18世纪晚期,仅仅依据民间传说和街谈巷议,詹纳就已经开始推测这种人身上患的病可能是在驯养动物的过程中染上的:
圈养的马匹很容易患上一种病,蹄铁匠们把它称为“马踵炎”。病马的马蹄发炎红肿,此病病状特殊,似乎能引发人患上一种与天花非常类似的疾病,我想“马踵炎”应该就是造成牛痘的原因。
詹纳认为,人给得了马踵炎的马钉掌,然后用“脏手”去给奶牛挤奶,这样就可能感染奶牛的乳头,让牛生出牛痘,接下来再传染给人。他接着写道:“牛痘病毒有着非同寻常的特性,即它能使感染者对天花终生免疫。”
但是,仅仅靠推测是不够的,正如在1775年,他的老师亨特就刺猬冬眠问题写给他的一封信里说的那样:“为什么只凭空揣测,为什么不实地实验一下?”美国牧师卡顿·马萨尔也同样认为:“我们再怎么揣测又能怎么样呢?我们需要的是体验!体验!”因此,詹纳收集记载了一些实例。在《研究》一书中记录了12例得过牛痘的受试者和3例得过马踵炎的受试者。那3位得过马踵炎的人在20年后患上了轻微的天花,除此之外,所有的受试者都对天花疫病和人痘接种术免疫。如果说从牛的乳头上传染给人的牛痘能让挤奶工对天花免疫,同时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副作用,而且也不会造成牛痘的进一步传染,那么用牛痘给人接种,是否也能使人安全地得到免疫呢?詹纳已经准备好开始他一系列的重大实验。
1796年7月19日,詹纳在给朋友爱德华·加德纳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终于实现了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用通常的接种方式成功地将疫苗病毒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接受此次接种的是一个叫菲里普斯的男孩。我把一位年轻的奶厂女工手上的牛痘脓浆提取出来,接种到了菲里普斯的胳膊上。从前我只粗略看过感染牛痘的挤奶工的手,而那天我吃惊地看到,那名女工手上有些牛痘脓疱与天花脓疱非常相似。但最让我高兴的是,后来菲里普斯接受了人痘接种,我很肯定他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莎拉·尼默思手上的牛痘,詹纳用此为詹姆斯·菲里普斯接种
在位于伯克利的詹纳博物馆内陈列着那头感染挤奶工莎拉·尼默思的奶牛的牛角。在《研究》一书中,有一幅画有她的手的插图。就是从那只手上,詹纳提取了牛痘脓浆为8岁的菲里普斯接种。重要的是,詹纳特意为菲里普斯从人到人接种了牛痘,结果表明他对此的反应使他对接种引起的天花也具有免疫力。不言自明,他所做实验意义重大。并且,此法虽遵循萨顿接种法,但免去了繁杂的病毒弱化准备阶段,不会使接种者产生严重反应,且不会传染,因而使得接种更快捷、更廉价,而且痛苦更小。
2002年11月4日,《泰晤士报》发表了马克·亨德森的一篇文章,他称詹纳在菲里普斯身上的实验是“传染病预防与治疗方面最重大的突破之一”,但他同时又以那个时代的眼光苛刻地责备道:“这是一种医疗违规操作。”这么评价詹纳是有失公平的,因为他所在的时代还没有“知情权”、“伦理权”。当时牛痘被认为是一种很快能好的小病,詹纳认为,为菲里普斯种牛痘可以让他既免予遭受人痘接种的痛苦和风险,又可以获得对天花的免疫力。假设詹纳的想法是错误的,那最坏的可能就是菲里普斯会出一次牛痘而已。马克·亨德森对詹纳接下来为了证明牛痘只能从皮肤上的伤口传染给人的实验更加有意见,他写道:“将牛痘感染者手臂上刚出的脓疱在不同位置刺破几个小孔,以期达到最好效果,每天2~3次,让受试的孩子们用嘴去呼吸,用鼻子去闻那些脓疱散发出的气味”。但詹纳实际上确信牛痘与天花不同,不会通过呼吸道传染,所以他认为这不会对那些孩子造成什么伤害。结果受试的孩子没有染上牛痘。
“牛痘接种法”源于拉丁语中“牛”这一单词,是由詹纳的朋友理查德·唐宁在1803年引入的。当詹纳因牛痘接种法而家喻户晓时,一些造谣生事的人声称,在詹纳给菲里普斯接种牛痘以前,已经有人尝试过牛痘接种法了。这些谣言大都不攻自破了,但有一个好像确有其事,说是1774年,英国多塞特郡的一个名叫本杰明·杰斯特的农民,为了保护妻子和他两个孩子免遭当地天花疫病的侵袭,将他们的手臂磨破,把附近农场里的牛身上的牛痘浆液抹在伤口上来预防天花。他没有对自己用这种方法,因为他早年曾患过牛痘。之后,他的孩子很快康复了,但妻子因此却生了一场大病,他不得不请来医生,说明了一切。后来他妻子也康复了,但村子里却像炸开了锅一样,传得风言风语。他能做的只当这事没发生过一样。但诋毁詹纳的人却将这个事情又翻了出来。杰斯特死后,他的妻子深明大义,为他竖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相当低调的话:“(他是)(距今所知的)第一个使用牛痘接种法的人,他勇敢地在自己妻子和两个孩子身上进行了实验。”1889年,医药学家埃德加·克鲁克香克试图贬低詹纳,在他出版的一本厚重的《牛痘发展史及其病理学原理》的首页选用了杰斯特的画像作为插画。但是,尽管杰斯特比詹纳早20年使用牛痘接种法,但他并没有就此开始收集相关证据,也没有做进一步的实验,他也没有用人痘接种术测试牛痘法的免疫效果。直到15年后,他们全家按要求接受人痘接种,才发现对人痘接种没有反应。
然而,詹纳却不同,他急切地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发现及其给后世带来的希望。他以最快的速度写下了他的发现,但却被指出实验证据不足,无法证明这个“与传统知识体系大相径庭的发现”。埃弗拉德·霍姆在给约瑟夫·班克斯对《研究》初稿的“鉴定报告”上说:“如果他能证明20~30个孩子在接种了牛痘后对人痘接种不产生反应的话,我才会相信他的说法,而目前我没有这个信心。”这份报告与约瑟夫·班克斯的评价一起寄给了詹纳,建议他不要把《研究》提交到皇家学会。因此,詹纳又用了两年时间采集更多的牛痘疫苗,收集更多的证据,直到1798年,发表了他的研究发现,并在书中致辞感谢卡莱伯·帕里的帮助。一年半后,由于牛痘疫苗取得了成功,詹纳充满信心地将《研究》的修订稿呈给了英国国王。
在《研究》中,詹纳引入了“天花疫苗”(即牛痘)这个词,并讨论了23例“病例”。詹纳在菲里普斯实验之后,又进行了6例接种实验,其中2例涉及了多个受试者。第一例是给一个男孩接种“马踵炎”(不幸的是孩子不久感染了“济贫院里的流行性发热”而死去了);其余的孩子通过人传人的方法都接种了牛痘。詹纳记录道:“实验的结果令人满意。实验证明,通过人传人相继5次的接种,牛痘病毒没有改变原有性状。”事实上,因为牛痘病毒可以在每一个受试者身上复制,处理得当,它可以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无限地传下去。为测试牛痘的效果,詹纳为其中3个受试者接种了人痘。他宣称接种牛痘不会引发出痘的现象,只是在接种的划口处会起一个小疱。最重要的是,牛痘接种本身没有传染性。种了牛痘的人只有一些“正常的轻微反应”,像低烧、局部发炎等症状。在书中,他表示希望人们把他的这些结论看成是“答疑问件”。直到今天可以说还是如此。
在实验的基础上,当然,为了给有异议的人提供发言机会,我有时还加上了自己的推测,我一直在不断地研究,终于,现在发现了一个更值得仔细研究的成果。我希望它能给全人类带来巨大的福音,所以我将再接再厉,把研究进行下去。
詹纳带着他小册子的手稿去了伦敦,准备发表。因为急于想展示牛痘接种的神奇功效,他随身还带着从一位牛痘患者胳膊上采集的疫苗。但是,乔治·亨利已经过世5年了,没有人对他的发现感兴趣。3个月以后,詹纳败兴而归,回到伯克利,把已经干枯的疫苗留给了老同学亨利·克莱恩。但他返乡还不到两星期就收到了克莱恩的来信,说他收治了一个臀部感染的男孩,抱着以毒攻毒的想法,给男孩种了牛痘。孩子臀部的感染没有见起色,但为了测试牛痘是否有效,克莱恩决定给他种人痘:
牛痘接种实验取得了令人赞叹的成功。……原在天花病院工作过的李斯特医生和我一起仔细观察了这个孩子,他肯定地说他不会染上天花。我个人认为用牛痘取代人痘将会成为医药史上最伟大的进步之一。
亨利·克莱恩的热心为詹纳做了不少宣传,消息很快散播开来。詹纳的《研究》于1798年9月17日出版。同年11月,英国圣乔治医院医生乔治·皮尔森接着发表了《牛痘发展史研究——论消灭天花疫病》。为写这本书,皮尔森做了许多工作。他公开表示接受詹纳的观点,并支持牛痘接种法。他在医务工作者中做了一个问卷调查,采集信息证明自然患上牛痘的人对天花是有免疫力的,并公布了这一结果。这本书对人们已有的知识做了一个客观的总结。他曾对5名受试者接种人痘,其中以前患过牛痘的3人没有产生反应,但他从未目睹过牛痘的接种过程。他在书中最后写道:“现在,哪怕是最有洞察力的人也无法肯定这种新的接种法究竟能带来什么好处,我们需要更多的实例来证明它,不论是在操作上还是病理理论上都是可行的。”
皮尔森做好了收集更多病历资料的准备,当人们在格雷旅馆大道的玛利莱波恩牧场发现牛痘疫苗源时,皮尔森非常高兴。他同天花病院医疗主管威廉·伍德维尔一起,开始了牛痘疫苗的接种工作。同时他还和詹纳保持紧密联系,并赠送了一些带有自用疫苗的棉纱。但后来两人关系恶化,因为皮尔森表现得越来越像个野心家,而不再是个合作伙伴了。1799年3月,詹纳的侄子乔治写信提醒他叔叔说:
皮尔森医生准备向多位医学界同仁写信,说只要他们愿意,他就给他们提供有关牛痘的材料。他这样做,等于想把自己立为这一领域第一人,而把本应是你的功劳,全部或至少是大部分都给抢走。
皮尔森当时在英国医学中心伦敦,詹纳显然也应该在那里。在写完一本说明牛痘正确接种方法重要性的书《天花疫苗或牛痘新探》并付诸出版之际,詹纳再次来到伦敦,这次他待了3个月。因为他的这本书是仓促写成的,牛痘接种法的反对者们立即对书中的疏漏群起而攻之。曾为英国哈布斯堡王室家族进行过人痘接种的医生詹恩·英格豪斯就曾写信给詹纳,告诉他某个农夫在接种了牛痘后对人痘接种反应剧烈,他的父亲因此染上了天花,病死了。“不逊之言和各种恶言恶语如雨点般向我砸来”,詹纳在给朋友爱德华·加德纳的信中这样写道:
但是,还是有人支持我,我还适当服用了一些剂量的鸦片,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们必须做的是解释清楚什么是牛痘,什么不是牛痘,否则有些人会没完没了地吹毛求疵,争论不休。有的牛的乳房和乳头上出的疹子和牛痘很类似,但它不是牛痘。真的牛痘,不管是牛身上的还是传染到人身上的,都叫牛痘。
经过仔细观察和研究,詹纳对他的反对者发出了回应,他说,只有真正的牛痘才能作有效的疫苗,而牛身上出的类似牛痘的疹子不行;不能过度采集牛痘脓包的脓浆;作疫苗的脓浆必须从人或牛身上刚长出的脓包中提取,这是他依据萨顿的人痘法类推出来的。为避免并发症,他补充说,接受牛痘接种的孩子必须身体健康,无湿疹和其他皮肤病。詹纳承认,有相当少的人在接受了正确的牛痘接种之后仍会患上天花,正如有很少一部分人在接种了人痘后,甚至是得过一次天花后,还会患上天花,但是,“正像绝大部分患过天花的人都获得了对天花的免疫力一样,接受过适当有效的牛痘接种之后,绝大部分人都能抵抗住天花的侵袭。我从不指望牛痘的效果能更好,但我相信它的效果会和我说的一样。”
1个月后,伍德维尔发表了他和皮尔森一起进行的牛痘接种的报告。虽然伍德维尔仍然确信牛痘接种法是在人痘接种法基础上的一大进步,但是在他那里接受牛痘接种的500例受试者中有300人身上长出了大量的脓疱,而且其中至少有两例有传染给他人的现象。不过问题出在天花病院不是实施牛痘接种的好地方,因为受试者会接触到天花病传染源,从牛痘脓疱里提取出的纯疫苗有时会被天花脓浆污染,这是后来被证实的。而且,伍德维尔偶尔还从普通湿疹中提取浆液作接种疫苗。第二年,伍德维尔承认病院里“天花病毒肆虐的环境”给他的接种工作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当时医院的卫生操作不规范是普遍现象。到伍德维尔的继任者约瑟夫·亚当上任时,牛痘疫苗和人痘疫苗还是同时放在桌子上供家长们给孩子选择。1806年,每天会有60~70人接受接种,他们选择这两种疫苗的比例基本上是1比1。接下来的两年里,门诊病人还有权选择用哪一种疫苗,而住院病人直到1822年才有选择权。幸运的是皮尔森在1799年3月送给詹纳的200块带有牛痘疫苗的棉纱不是从伍德维尔的医院里得来的,而是直接从发现牛痘的格雷旅馆大道或者玛利莱波恩牧场送来的。在英国苏塞克斯郡的派特沃斯曾出过一起事故,造成了很坏影响,接种了牛痘的14个人全部都出了疹子,好像他们接种的是天花一样。他们后来虽然都康复了,但照料他们的一个女工却染上天花死了。
詹纳讨厌伦敦污浊的空气和伦敦医疗界勾心斗角的氛围,他在1803年曾想定居伦敦未果,更加深了他对那里的厌恶。他返回家乡伯克利行医,感到重任在身,急切地想让人们认识牛痘这一发现。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就在他刚刚回家,怀着美好的愿望要给穷人免费接种牛痘,并向全国各地分发疫苗之时,皮尔森创立了天花疫苗接种中心,给詹纳的职务是候补会诊医师。詹纳对此非常生气,认为是对他的侮辱。这为后来的皇家詹纳学会(1802)和其死对头国家疫苗研究所(1808)之间一连串的口角埋下了伏笔。
当时牛痘疫苗是个充满争议、被诽谤和偏见包围的话题。有个伦敦辩论俱乐部曾提出了这样的辩题:“沼气可以用来照明,牛痘接种可以抵抗天花,这两个提议哪个更荒谬?”本杰明·墨斯里医生是牛痘疫苗的主要反对者之一,他曾在西印度行医,写过关于一些热带疾病的文章,脑袋里装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理论,比如,他认为月相会对肺出血产生影响。1800年,他出版了一本书,书里写到了糖、牛痘、船只偏航、非洲巫术、瘟疫、黄热病、医院、甲状腺肿以及监狱。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怪理论中间,他对牛痘接种术发起了猛烈抨击:“把牛梅毒素这种兽类的体液接种到人身体上,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哪怕圣贤也不能理解这个嫁接瘟热的理论。”至此,抨击牛痘接种的运动越演越烈。威廉·罗利医生声称一个男孩接种了牛痘以后,脸变成了牛脸,他自己还不顾身份,在伦敦的公厕里四处张贴反对牛痘的“证据”。英国插图画家吉尔瑞曾画过一幅漫画讽刺这种毫无理智的行为,画上种了牛痘的人长出了牛腿、牛耳和其他牛身上的东西。圣托马斯医院的医生乔治·波屈宣称牛痘接种完全无效,他认为用牛痘接种取代人痘接种将会使天花“像第一次袭击人类那样恐怖地卷土重来”。他还无情地提出说天花是“上帝慈悲为怀,施以减轻穷人的家庭负担的”。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几行字:
当他在世时,牛痘接种法开始广为流传,
不畏强权,偏见,以及大众势不可挡的影响,
他终其一生,不屈不挠地反对这种接种法,
始终坚信,公众的一时冲动,
可能会给人类带来最可怕的伤害。
在《人口论》中,人口学家马尔萨斯冷漠地谈起天花,说它是“在人类最后千年中,大自然用来将人口控制到可以持续生存水平的一个非常有力的渠道”。1826年,看到牛痘接种法的广泛应用,马氏大为震惊,他进一步提出:“我们应该谴责这种能消灭天花的疗法。我们也应该谴责那些虽好心却糊涂的人,他们自以为做了功不可没的事,要将某一种疾病从地球上彻底抹去。”
牛痘或者叫新的接种术的奇异效果:英国插图画家詹姆斯·吉尔瑞1802年的一幅漫画,讽刺牛痘接种可能带来的异乎寻常的恐惧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支持詹纳的,其中包括詹纳的朋友约翰·瑞尔,他在1801年“为了捍卫牛痘接种法杂乱地发表了1040页的书稿”。一些人不情愿地改变了想法。1802年,一名叫托马斯的人在《医药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这样写道:“但令我极为失望的是,牛痘接种法副作用小,非常安全。……我赞同使用这种疫苗。……我开的人痘接种室不久就要关门了。”那些从坚持人痘法转向支持牛痘法的人里面,约翰·莱特萨姆是最有名的一个。之前,他是贫民人痘接种协会的极端支持者,但后来,是他将一份《研究》的复稿寄给了他的教友会教徒、美国哈佛的本杰明·沃特豪斯,并写了一本小册子《牛痘接种研究》(1801),宣传这种疫苗。罗兰德·希尔牧师把推广牛痘接种术视为他慈善义举的目标之一,他出版了一本书《事实证明牛痘接种术是有效且有益的》,他本人就为几千人施种了牛痘。1800年,从英国威斯特摩兰郡的一个小村子传来了首次大规模成功接种牛痘的消息。事情是这样的,村里发现有一个人感染了天花,土地所有者马上召集当地医生罗伯特·桑顿为全村400名村民接种牛痘,天花疫情因此没有肆虐开来。几周后,桑顿为相邻几个村子的大约1000名村民也接种了牛痘。
1800年,英国牛津医学院为詹纳颁发验证书,上面写着:“全体签名者,通过研究观察一致得出下列结论:牛痘病状不仅确实比天花症状轻得多,而且不会传染,是对抗天花疫病的一种有效方法。”伯克利伯爵为詹纳筹集了一笔捐款,作为对他的小小奖励。詹纳在给朋友亨利·海克斯的信中愉快地写道:“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此刻的我吗?你看用‘蹦得比月亮还高的牛’怎么样?你不觉得这种感觉会让牛都高兴地欢蹦乱跳吗?”
尽管詹纳要为很多事操心,还要面对一些人的反对,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接着受到了更多的科研捐款。1802年,由于詹纳毫不利己地将他的发现公之于众(包括他更早时关于“吐酒石”的发现),全心全意致力于提高英国以及全世界人民的生命安全和健康水平,以至于影响了他的日常工作,造成了他的经济损失,英国民众以詹纳的名义联合向议会发起请愿书,要求议会“为其杰出才智提供一笔与之相称的酬金”。了解詹纳的人都说,如果他想赚钱的话,他完全可以使他的收入从10000英镑增到20000英镑,而像他这样,成功意味着每天自己出1镑多钱寄信,花大量的时间回信,他戏称自己都快成“世界牛痘接种事务员”了。而皮尔森这时却在从中作梗,偏偏说杰斯特才是牛痘接种的首创者。议会最终裁定:“总的说来,牛痘接种术是医学界最伟大的发现,而詹纳医生是唯一的创始者。”议会以微弱票数否决了20000英镑的奖金,颁发给了詹纳10000英镑。想想那个时代吧,简·奥斯汀书中富有的达西先生每年也只有10000镑收入,他的朋友宾利只有他的一半那么多。乡绅史伯恩去信写道:“你的朋友把请愿的事干砸了,我认为你是当今最伟大的爱国者,你至少应该得到50000英镑。”5年以后,在医师学院的支持下,议会才又发了20000英镑的奖金给詹纳。而詹纳还从驻印度加尔各答、马德拉斯、孟买等地的同胞那里收到了大笔的资助。
詹纳还获得了很多其他的官方荣誉。1802年,美国外交官昆西·亚当斯邀请他参加美国文理学会,第二年,美国哈佛大学为他颁发了法律博士荣誉学位。伦敦、都柏林、爱丁堡授予他市民权,法国国家学院授予他国外准会员资格。牛津大学为他颁发荣誉医学博士头衔,这一荣誉70年来一直都无人摘取。尽管这样,英国医师学院仍然坚守校规,一定要詹纳通过希腊语和拉丁语考试后才接纳他。对此,詹纳回复道:“我幼时接受的是一般的传统教育,拉丁语学得马马虎虎,希腊文算是一知半解,现在早就把它们还给老师了。在我有生之年下决心学好它们只会让我不胜其烦,就算给我一个国家我也不干。”
对詹纳来说,比起荣誉,他更看重的是他给人民生活带来的改变。他收到英国西北部兰开夏郡圣海伦区凡屈牧师的来信,信中说:“几年前,每到春秋两季,每天晚上我都要亲手埋葬两到三个孩子,都是死于天花的。而现在,没有一个孩子再因天花丧生了。这是因为,我为这里3000多村民接种了牛痘,天花已在这里绝迹了。”在牛痘接种出现之前的10年(1791~1800),伦敦死亡法案显示其间共有18447人死于天花,而在詹纳生命的最后10年(1811~1820),这一数字降至7858人。这一胜利至今仍为世界所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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