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究现状
在汉语研究中,从篇章角度考察副词早有端倪。 王力在《中国现代语法》中提到的“联结词”“关系末品”和“联结成分”等概念,[1]其中,联结词和关系末品中的相当一部分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副词。 赵元任(1979)也曾提到某些副词性连词的超句用法:“说话的人可以在结束一句另起一句的时候,或者对别人的话有所评论的时候,在头上用一个连词或副词性连词;这样的词是有赖于本句之外的某些词句的,这种倚赖关系不在句子之内而在句子之外。”(赵元任1979:351)廖秋忠(1986)从功能和位置两个方面对汉语中的篇章连接成分进行了考察,这些连接成分包括连词、副词、名词以及各种插入语。 真正从语篇角度对现代汉语副词进行研究的是屈承熹(1991),他从篇章层面考察了副词的位置、上下文对近似同义副词的选择等问题,揭示了现代汉语副词在篇章组织上连贯前后文,协助理顺文理的功能。 张谊生(1996)探讨了现代汉语副词在篇章连接中的功能类型和衔接方式,并明确提出具有连接功能是现代汉语副词的基本功能之一;在现代汉语篇章组织中,副词——尤其是那些常位于句首的双音节副词,有着极其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特殊作用。
如果说屈承熹(1991)是提出“副词篇章研究”的问题的话,那么张谊生(1996)则是第一次从宏观角度全面而细致地探讨这一问题。 此后,陆续出现了一系列针对单个副词篇章功能的研究,如祖人植、任雪梅(1997),彭小川(1999),张谊生(2002),史金生(2003),王江(2003),杨亦鸣、徐以中(2004),罗煌辉(2006),陈鸿瑶、吴长安(2009)等。
值得一提的是姚小鹏(2011)的研究,姚小鹏将副词的连接功能从句子层面的关联研究扩展到篇章层面的衔接研究,对汉语中具有连接功能的副词从句法分布与语义关系、连接功能与情态功能、演变过程与发展趋势等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很具有启发性。 但姚文对副词衔接功能的层级性,副词与现代汉语中其他语篇连接成分,如连词及话语标记的区别与联系等问题未进行深入考察。
本章准备以副词语义主观化为核心,依据衔接连贯理论和关联理论,以篇章语义和认知语用为视角,对现代汉语副词语篇衔接功能这一语言现象及其相关问题进行较为全面剖析。
二、相关概念的重新认识
(一)衔接、连贯与连接
衔接与连贯是语篇最基本的特征之一,韩礼德早在1962年就提出了“衔接”(cohesion),但直到《英语中的衔接》(1976)出版,这一概念才引起广泛关注,衔接是指“存在于语篇内部的,能使全文成为语篇的各种意义关系”,“一系列句子能否构成语篇的首要的决定性因素是句内或句间的衔接关系,这种关系产生了语篇性”(Halliday&Hasan 1976:24)。 弄清“衔接”这一概念有两个关键词:语篇(text)和语篇性(texture)。 据韩礼德和哈桑(1976)语篇是语言中一个表达完整意义的话段[2],无关长短、无关形式;与从句或句子不同,语篇不是一个语法单位,而是一个语义单位;语篇不是由句子组成的,而是通过句子实现的。 语篇性是语篇能成为语篇的本质属性,语篇性使语篇能成为一个完整的意义单元而与周围环境区别开来。而能使语篇产生衔接关系的是一些列衔接纽带/枢纽(tie)。 具体说来,如果话段中一成分的解读需依赖另一成分,即一成分是另一成分的前提,那么衔接关系就建立起来了,而这两个成分——预设成分和被预设成分就有成为完整语篇的可能性,因为一个话段要成为语篇还需要另一个特征——连贯,连贯使语篇能表达意义。[3]在韩礼德看来,“衔接”和“连贯”都是语义概念,这种语义关系需要由表层的语言形式来体现,其认定的主要衔接手段有:指称、替代、省略、连接和词汇衔接等。[4]国内外语学界胡壮麟(1994,1996)、朱永生(2001)、张德禄(2000,2004)等学者继承和发展了韩氏的这一理论。
“连贯(coherence)”作为语言学术语是Widdowson(1973)提出的,他从语用的角度对Halliday&Hasan(1976)的“衔接理论”提出质疑,他认为衔接既不是连贯的必要条件,也不是充分条件,语义上连贯的语篇可以没有形式上的衔接手段。Widdowson(1978)第一次把“连贯”的概念置入一个理论框架中,他认为衔接是由句子表达的命题之间的显形关系,连贯是言外行为之间的关系,没有形式衔接手段的语篇语义上也可能连贯(王雁2010:68)。 Widdowson把“连贯”看作是一个语用概念。
衔接与连贯理论促进了语篇分析的热潮,推动了语言学的发展,但有些问题还有进一步研究的需要,如对衔接与连贯概念的界定尤其是对二者关系的梳理各家不同,未能达成一致。
1.对衔接与连贯概念的界定
各家对“衔接”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界定各有不同:如上文Widdowson(1978)把衔接看成形式手段;胡壮麟(1996/2000)认为衔接这一概念涉及语言的多个层面,如语义层、句法层、词汇层、音系层等,并将主位 述位结、及物性等范畴也纳入衔接手段;张德禄(2003)认为衔接可分为篇内衔接和语篇与语境之间的衔接。 各家对“连贯”这一概念的理解也不相同:韩礼德和哈桑认为“连贯”是语义概念,持此观点的学者还有Van Dijk(1977),廖秋忠(1986),黄国文(1988),胡壮麟(1994,1996),张德禄(2003)等;Widdowson把“连贯”看作是一个语用概念,Shiffrin(1987)也持同样的观点;受关联理论的影响,Blakemore(1988,1992)把“连贯”看作一个认知概念,持此观点的还有Brown&Yule(1983),Green(1989),Garnham(1991)。
本书认为衔接是有语义基础的连接手段和方式,连贯是有形式标注的逻辑关系与语义类别。 衔接通过表层(stratal)的各种语法手段或词汇手段体现语篇的语义联系;而连贯这一概念具有动态性,连贯的语义受到语用与认知因素的影响,会有临时的、动态的发展与改变。 换句话说,连贯不仅能使一个语篇表达意义,而且它还能体现交际双方在语篇形成过程中的心理建构过程,包括语篇组织者对语篇的组织与监控和语篇接受者对语篇内容的解读与适应。
2.对衔接连贯关系的梳理
自Halliday&Hasan以来,有关衔接连贯的讨论一直是语言学界的热点之一,有的以讨论衔接为主,兼及连贯;有的以研究连贯为目的,论及衔接。 前者往往会把语篇中“衔接”的内涵与范围扩大;后者往往从较宏观的层面讨论“连贯”,偶尔论及衔接。 张德禄(2004)曾对衔接与连贯的关系进行过总结,将各家观点归纳为四种:决定关系、对应关系、相关关系、无关关系。 事实证明,决定关系和无关关系都不符合语言实际,持对应关系的学者有Halliday&Hasan以及张德禄等,持相关关系的学者有Langacker、Frise等。
本书认为语篇中的衔接可以体现语篇的连贯,但语篇连贯与否还受其他因素影响,如交际双方的认知及互动因素。 衔接基于语篇,连贯基于语篇与交际者的认知互动;衔接可衡量或量化,连贯不易直接检验或评价;衔接更形而下,连贯更形而上;衔接是语篇的有形网,连贯是语篇的无形网;衔接是语篇的根据和基础,连贯使语篇表达意义;衔接使语篇表达信息成为可能,而连贯让语篇能实现交际意图;衔接是语篇的手段,连贯是语篇的效果。
3.对衔接连贯手段的确认
Halliday&Hasan(1976)指出英语中主要有五类衔接手段,分别为指称、替代、省略、连接和词汇衔接,这基本上是着眼于词汇句法层对语篇衔接手段的认定,因此,受到了一些质疑,如Martin(1979)、胡壮麟(1994)等。[5]当然,韩礼德本人对其创建的衔接理论也在其系统功能框架内不断地完善,如其对语篇内涵的认识、对衔接手段层次的提升和范围的扩展等。 “语篇是交际过程的产品,语篇通过语义而不是形式组织——至少就衔接而言是如此,语篇组织通常以结构形式体现,但它是一个动态的,意义持续产生的过程,因此,语篇的组织比语法单位松散。”(Halliday 2004:524)韩礼德把意义随着语篇的展开而不断生成的过程称之为“理据性生成模式(logogenesis patterns)”,并认为它适合于意义生成的全部——所有层面和各种功能,理据性生成模式是一个系统性、层级性的模式,其各子系统分别与语言的不同功能对应,如各种配列(并列和主从)和逻辑语义系统对应于语言的逻辑功能,主位和信息系统对应于语言的篇章功能,语气系统对应于语言的人际功能,及物性系统对应于语言的经验功能,除了信息系统以外,各子系统都以小句为单位。 详见表5-1。[6](Halliday 2004:530-532)
表5-1 更高层次上的语篇理据性生成模式
那么,在整个语篇理据性生成模式中,各种衔接手段起到了什么作用? 它们之间又有什么联系与区别? 韩礼德认为在四类衔接手段中,连接与其他三种存在较大区别,连接所指的是一种不同的语义关系,这种语义关系不是某种搜寻指导,而是在语篇中表达了某些意义,预设了其他成分的存在,是怎样系统地联系未然事件和已然事件的一种详细说明。 韩礼德(1994/2004)采用逻辑 语义分类研究小句复合体之间的连接关系[7]:前者表现为小句间的并列和主从关系,后者通过“投射”和“扩展”来说明小句的语义展开,“投射”包括言语风格和想法,“扩展”又分为详述、延伸和增强,韩礼德把整个这种小句间的连接关系称为“小句复合体”,如图5-1所示。(Halliday 2004:373)
图5-1 小句复合体
小句复合体被认为是帮助小句扩展的优先策略,然而它仍然是限于小句复合体内部组织的逻辑语义关系。 因而衔接系统中的连接子系统就演化成了与之互补的创建和阐释语篇的手段,连接子系统中的各种手段通过标记语篇中修辞关系来展开语篇,它们是更灵活的衔接手段,可以用于小句、小句复合体甚至段落之间的连系。 那么,在语篇衔接中,小句复合体与连接具体起什么作用? 如何起作用? 他们的分工如何? 连接与其他衔接手段的区别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 它们之间有何关联?
韩礼德(2004)认为自下往上看,语篇由语篇结构和语篇衔接两个特征组成:前者包括主题结构和信息结构及结构中起连接作用的小句络合,后者包括连接、指称、省略(省略和替代)和词汇衔接;自上往下看,语篇的这两个特征都参与语篇不同信息间的转接和保持语篇状态,换句话说,结构和衔接一起标记语篇状态和语篇转接。 详见表5-2。(Halliday 2004:579)
表5-2[8]中,韩礼德把指称和省略(包括替代和省略)看成保持语篇状态的因素,通过标记语篇状态中的一些成分,给语篇要素赋值,对交际双方在语篇要素处理中起引导作用,如指称涉及语篇成分的可别度问题,省略则涉及特殊语境中(如是非问和特指问中的答句)小句以及语境中一些动性短语、名词性短语的处理问题;而他把连接看成不同信息间转换的手段,连接跟小句复合体一起标记语篇展开过程中的过渡与转接。
表5-2 篇章资源
语篇过渡中,小句复合体与连接的互补性体现在:前者相对更多地在局部起作用,而连接则更多地作用于非局部或整体起作用;有时二者也可以配合使用,起到强化局部或使整个篇章连接更紧密(Halliday 2004:583)。
英语中,能标记语篇过渡,从而充当语篇连接成分的主要是连接附加语,包括副词、部分连词、介词短语和各种话语标记语(Halliday 2004:541-543)。 现代汉语中,在语篇中具有衔接连贯作用,从而能充当语篇连接成分的主要是部分连词、副词、话语标记及一些类固定短语。[9]本章主要探讨副词的衔接功能,具体包括副词衔接功能的类型;衔接功能产生的动因与机制;副词的衔接功能与连词、话语标记的区别与联系等。
(二)关联理论与语篇关联
关联理论(Relevance theory)是一种交际理论,又被称为认知语用理论。
Sperber&Wilson认为人类交际存在两种意图:信息意图和交际意图,前者是话语的字面意义,与话语的明示有关,为听话人的推理提供直接的依据;而后者是话语另一层次上的意义,与听话人话语理解时的推理有关。 当且仅当信息意图对交际双方来说都是互明的,或者说实现了交际意图时,说话人才能够成功地进行交际(何自然,冉永平2009:303)。 关联理论的总目标就是“发现植根于人们心理的可以对彼此之间如何实现交际进行解释的隐含机制”(Sperber&Wilson 1995:32)。Sperber&Wilson把交际视为一种明示推理过程,并提出了两条关联原则:
第一原则——认知原则:人类认知倾向于与最大关联相吻合;
第二原则——交际原则:每一个话语或明示的交际行为都应该设想它本身具有最佳的关联。(Sperber&Wilson 1995:260)
关联理论是对Grice语用理论的修正与发展,“关联理论是一个强大的理论建构,它重新审视了语用推理在话语理解中起到的作用……”(Horn 1996:316)
衔接连贯理论主要是从句法语义角度研究语篇的衔接与连贯,是一种静态的分析与研究;关联理论是从认知语用视角考察话语的关联及理解机制,是对语篇衔接的在线(on-line)分析,具有即时性和动态性特征。 将两者结合来考察副词的语篇功能,既兼顾了静态分析又兼顾了动态考察;既兼顾了衔接成分本身的分析,又兼顾了具体的语篇语境。
[1] “凡虚词,居于两个语言成分的中间,担任联结的职务者,叫做联结词。”(1954/1985:190)“凡虚词,虽不常(或永不)居于两个句子形式的中间,然而它们能表示句和句之间的关系者,叫做关系末品。”虽然王先生虽然这些概念的划分标准不一,如“词”是意义功能类,“品”是句法功能类,但这些概念都是从语篇语义的角度来定义的(1954/1985:197)。 “所谓联结成分,包括联结词,关系末品以及近似联结词的动词而言。”(1954/1985:359)王力先生提到的这三个类别涉及我们今天所说的副词、连词、介词等。
[2] 此处话段的含义包括passage and utterance。
[3] “衔接是建筑连贯大厦的基石。 衔接是产生连贯的必要但非充分条件。”韩礼德(1976)。
[4] 在以后的研究中,韩礼德对这五种衔接手段又进行了合并修正,丰富和发展,如韩礼德(1985,1994,2004)。
[5] 尽管学者们对衔接连贯手段涵盖的层面和分析的尺度上都有广度拓展和深度推进,但基本承认指称、替代、省略、连接和词汇衔接五种手段。 韩礼德(1986)把省略和替代合并,成为四类。 胡壮麟(1981)把替代和省略合称为结构衔接。 从以后的文献来看,系统功能语法学者们在词汇衔接方面无大分歧,但对指称、替代和省略内涵的认识上有所不同,在连接范畴的分析尺度上有差异。
[6] 表5-1中,为了更清楚地展示“语篇理据性生成模式”,韩礼德把概念功能中的经验功能和逻辑功能分开来展示,但韩礼德认为语言的概念功能、篇章功能和人际功能是三位一体的,不存在主次问题。 在具体交际过程中,话语范围体现于概念意义的选择,话语方式主要体现于篇章功能,话语基调主要体现于人际功能。
[7] 韩礼德和哈桑(1976)把连接划分为四个范畴:增补关系、转折关系、因果关系和时间关系,这是通过分析句与句之间的关系的一种语义分类。
[8] 此表中没有出现“词汇衔接”,韩礼德认为一方面它类似于指称和省略,与具体信息要素有关,同时它又常跟连接一起创建语篇衔接,因此它既涉及篇章状态又设计篇章过渡。
[9] 这里的类固定短语指语言中X+了,X+着,X+是,X+说,X+起来/上去等复合趋向词,X+上/间等部分方位词构成的,这些结构有的已演化成话语标记,如“算了、好了,别说、再说,别是、说是”;有的是正在副词化的准副词,如:“看起来、看上去;猛然间、忽然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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