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学者陈先红从新媒体技术带来的“关系传播”转向趋势出发,提出了“新媒介即关系”[11]的论断:从传播学理论的本体论来看,传播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信息传播”,即二进位的、数值化的对信息符码进行编码,注重信息的传递与内容的表达;另一种是“关系传播”,即类似的,象征符号如姿态、情感和背景灯等,通过被传播的内容来反映或者说明某种关系,强调传播是社会关系的整合,关系是高于信息内容,并影响和决定信息内容的要素。据此,陈先红指出,从C.香农和W.韦弗的《传播的数学理论》,一直到拉斯韦尔的5W传播模式,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等传统主流传播学理论,都囿于“信息传播”的范畴,多少回避或者忽略了对“关系讯息”的研究。而在当前的新媒介浪潮中,尤其是基于Web2.0平台技术的社会性软件兴起,以计算机为中介的传播(CMC)从早期的信息处理、人机对话转向人人对话,技术后退为支撑“人人对话”的中介与平台,新媒体传播开创了新的关系可能性,“新媒体的本质属性从信息容器转化为‘关系居间者’,从以技术为导向的、信息型的、独白式的线性传播模式,转向以关系为导向的、对话式的全息传播模式”[12]。
对于本书所关注的这些游走在流行技术与时尚资讯前沿的青少年粉丝来说,新媒介正是被当作了建构其群体与个人关系的一个策略工具,新媒体的“关系传播”包含三个层面的关系[13]:其一,社会层面的关系,即建立在非个体化的、类别性、角色化的社会线索(而非一眼可识别的视觉性、差异性、个性化的人际线索)之上的,以社会分工信息为主的角色关系;其二,文化层面的关系,即以文化信息为主的价值观关系,体现为通用的价值观(如网络语言等基本的表达方式)、集体价值观(由某一个团体或者类别,而不是所有人共享和拥有的共同价值观)、个体价值观等三个层面;其三,人际层面的关系,即情感关系。由此,借助新媒体,粉丝在生产与传播、流通与消费再生性文本的同时,也是在形成、发展和维系其在社会层面的角色关系,文化层面的价值观关系以及人际层面的情感关系,简言之,即群体与个人两个层面的关系:基于第一节中描述的主题社群据点、据点网络、个人网络,以及电子化的人际互动界面,一方面,粉丝们建构社群关系,即通过“共享”的方式形成虚拟家园、社群边界,获得社群作为“共同体”的整体意义与“我们”的归属感;另一方面,基于社群平台与关系,粉丝们经营自己的个人网络与社会资本,通过“互赠”“交换”“分享”等方式,获得个人在社群中的纵向位置感,以及个人的横向关系网络,将多对多的社群关系提取为一对一的人际关系,开拓与偶像、同好等的“我与你”式的对话关系体验,并挖掘其间蕴含的社会资本可能性。对于后者,我们将在第三节中探讨,本节主要关注前者,即粉丝通过共享的传播仪式,获得怎样的社群关系与体验。
一、新媒体空间的趣缘群体:粉丝的虚拟家园
粉丝社群是社会学中典型意义的以兴趣和爱好集合的社会群体——“趣缘群体”。以共同趣味为聚合原则,随着传统社会关系(如亲缘、地缘、业缘关系等)的瓦解而离散开来的独立个体们找到重新汇聚的线索。以新媒体平台为“空间节点”,身处变幻不居的流动社会中的游牧者们找到了落脚栖息的“据点”,于是,虚拟粉丝社群成为当代人,尤其青少年的一种重要生活方式。通过对这个虚拟的“场所”“空间”的经营与建设,其间展开的文本的共享与交换,以及通过文本交流而建构的社群与个人关系,我们重新寻找到一种归属感。
这种归属感被粉丝们称为“家”的感觉,在百度贴吧社区,“家”的比喻成为一种流行表达方式:贴吧创建者和管理者在吧刊、吧规中常将贴吧的形象设计为“家园”,成员们在表达自己的“沦陷史”时,喜欢将某个贴吧的凝聚力与向心力描述为“温暖的家”的吸引力。以影视盘点在贴吧社区著称的“红豆爱阿翁吧”的首刊号吧刊《最是相思红豆儿》中有这样一段卷首语:
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我们的千愁万绪,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我们的欢声笑语,有一个地方可以与我们分享我们的故事,那就是红豆爱阿翁吧——我们心灵的释放站。茫茫网海,我们能够相遇,就是一种缘分,能够相识,就是一种幸运。在时间和空间都有距离的我们,能够在这里相逢,能够欢聚在口袋相约,也许就是冥冥中的安排,我们从无知或者有心走到这里,这里就是我们心灵的寄托。[14]
而紧随这期吧刊的卷首语之后,是用一位贴吧成员的语气写就的一段文字:
每天我都会到这个“家”来坐坐,来看看朋友们,……看着朋友们诉说着自己的悲伤、快乐、痛苦,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许就这样我们成了一家人,同在一片天空,呼吸同样的空气……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很留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很挂念,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很喜欢,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有我太多的脚印,这个地方就是我心灵的家。[15]
又如随着近年的一部走红网络的古典奇幻言情小说《且试天下》而出现的一个贴吧“且试天下吧”,其创建者与贴吧成员们也不乏类似的宣言与体验[16]:
据说,生活中的人们总是带着浓重面具伪装自己,那怎一个“苦”字了得,且吧所有的孩纸们——所有的风云墨羽(笔者注:该吧成员的自称),这里是个大集体,是个随时可以回到的家(管你电脑、手机、ipad)。这里有一群人,年少轻狂抑或是纯善多情,这里有很多双手,只要你伸出手,一定可以握到温暖的手,这里有许多爱心,含着山的赤诚,流着泉的激情,映着天的纯净。所以,在这里,在且吧,你可以卸去沉重的伪装,于清风朗月下,坦然面对内心的阴影。疲惫了,流一回伤心的泪,写一段悲伤的诗;高兴了,跳一支欢喜的舞,放一曲欢型的歌。跟帖的亲肯定不少,你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温暖,畅所欲言。
现在我在吧里算是“老人”了,逗逗新人几乎成了我的乐趣,无忧童童、花非花的格调、小小雅吧、息因、风伴息行、风息残明等等都成了固定玩伴,和他们聊聊且试,聊聊生活,且试已经成了我半个家。打开电脑就是登陆贴吧,然后且试天下吧,看看有什么新内容,有没有人回复我的帖子,看看大家有什么想法,这些都成了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
一次不经意的点击,让且试吧成为我无可抗拒的瘾,开始时对且试吧的印象是比较正式,如一个端庄的淑女,亭亭而立,大家风范,高贵自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深入接触后,一众吧亲真是可爱而让人相亲近。
午夜梦回,吧友的一句“我在”,心突然很暖很暖……一直有一些人与我同在,那种温暖最是平常最是不凡,最是不凡最是难忘……三生有幸让我遇见大家……我认为,遇见,很幸运。
很少有一部作品,能让我如此深刻地喜欢……且试于我,早已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或许他们,是某个平行时空里真实的存在,他们的爱恨情仇,家国天下,于我,无疑是一眼万年,永难忘怀。而今,更幸运的是,且试带我结识了很多人,你我同爱且试,所以聚集在此,你我兴趣相投,所以相谈甚欢。
在上述的这些粉丝自述文本中,“家”“集体”“相遇”“遇见”“同在”“温暖”“亲”等词语是频繁出现的关键词。也就是说,粉丝们将贴吧视为一种“地方”,一个有着时空节点意义的“场所”,并且极力营造这个“场所”的私人化的空间氛围与“家”的气息。一方面,这里可以卸下现实面具,以真我的方式栖息与“居住”的心灵家园;另一方面,这里是能够与同类相遇、共享喜乐哀愁、展开心与心的交流对话的场域。有学者以为,人的传播活动中,同时有追求空间与地方的需求,空间(如网络空间)让他们享有自由度,地方则让他们有安全感。[17]因而,粉丝们在虚拟平台上想象“地方的感觉”,实则是对归属感与安全感的需求。而在这个“虚拟家园”中,粉丝将偶像明星、甚至故事文本中的虚拟人物想象成自己的家人,粉丝同好之间也以家人自居与互称。近年来从网络流行词进而发展成国民口头禅的一个称呼——“亲”,在粉丝们口中说出来,用于称呼喜欢的偶像、同好等,少了几分随意与调侃,多了几分称呼亲人、家人的浓烈与真诚。通过家园式的社群建构,粉丝们体验相遇、相知的期待与喜悦,寻找共享、共存的归属与认同。那么,这种“虚拟家园”的意象与场所归属感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接下来笔者从凯利的“传播的仪式观”视角入手来考察这一问题。
二、虚拟的仪式:在场、程式、意义的共享
从原始社会、宗教生活到今日世界,“仪式”都是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化现象,仪式既是现实产生的模式,也是产生现实的模式,它不仅外在体现了一定的社会秩序与社会关系,而且也集中表征了一定时代人们的意识观念、思想情感等等”[18]。“仪式”一词作为一个分析的专门性词语是在19世纪,它被确认为人类经验的一个分类范畴里的概念。[19]狭义的“仪式”主要是一个从宗教概念出发的人类学范畴,是指“那些具有高度形式性和非功利性目的活动”[20](如发生在宗教崇拜过程中的正式活动,以及像节目、游行和问候等事件)。但从广义上看,任何人类行为都有一种仪式的纬度,可以承载某种象征意义或是传达个体文化或社会地位信息,因此,“我们将所有由传统习俗发展而来、被人们普遍接受并按某种既定程序所进行的活动与行为都称为仪式”[21]。并且随着仪式研究的领域从人类学延伸至其各个分支以及其他的人文社科领域,“仪式”的概念定义日益复杂,边界范畴日益模糊,从宗教人类学、结构功能主义、文化阐释学、传播学等不同视点出发,都形成了自身体系的研究。[22]
本书主要汲取传播学中美国学者詹姆斯·凯瑞(James Carey)提出的“传播的仪式观”(a ritual view of communication)[23]思想,从“共享仪式”的角度出发考察虚拟粉丝社群中的文本传播与流通活动。传统的传播观(即传播的“传递观”)从媒介技术与控制论层面出发,强调信息在地理空间的拓展,重视“说服、态度改变、行为修正,或是透过讯息产生影响,或某种情景传达的社会化”等传播效果与功能的经验实证研究。[24]这一直是以美国传播经验学派为代表的主流传播研究。而凯瑞在1989年提出的“传播仪式观”将传播学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他从迪尔凯姆的社会学以及人类学的思想中汲取灵感,指出传播是“创造、修改和转变一个共享文化的过程”,是一种“共同信仰的创造、表征与庆典”。[25]它并不直指信息在自然空间内的传递,而是强调在时间上对一个社会的维系;不是指分享信息的行为,而是共享信仰的表征;传播行为不仅仅是信息传达的联动器,它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机能——催生出组织共同体,使之维系下去。传播的最高表现是通过符号的处理和创造,参与传播的人构筑和维持有序的、有意义的、成为人的活动的制约和空间的文化世界。[26]
从传播的仪式观出发,传播的仪式特征得以彰显[27]:其一,时空性与参与性。仪式具有自己的时间与空间范围,并且成员的参与与“在场”是获得仪式效力的基本途径。其二,程式化与重复性。仪式的进行通常有着既有的规则、秩序与标准,遵照结构性的行为序列(如开始、中间和结尾结构)展开,并且这种“程式化”被不计其数的进行重复性操演,进而达到仪式的效力以及代代相传的目的。其三,象征性与表演性。仪式行为是一个象征性的活动过程,并且这种活动具有“文化表演”的特质。由此,将虚拟粉丝社群的传播活动视为一种共享的仪式行为,上述三个方面的特征在“虚拟”和“粉丝”两个维度上呈现出一些新的意味。首先,新媒体技术支撑的“虚拟时空”重新定义了时空、参与、“在场”的意义。其次,与这个虚拟的场域相适应,粉丝们形成了一系列独特的仪式程式与表演方式。再者,在“趣缘”的纽带下,粉丝形成了一系列特定而共享的阐释规则、象征符号体系与审美原则。
(一)虚拟时空下的在场共享
正如我们将粉丝社群视为一种类宗教组织来比照偶像崇拜与宗教崇拜之间的同构性一样,同样,我们也可以将粉丝创建的虚拟社群空间视为一种特殊的仪式场所。这个存在于虚拟空间中的仪式场所有着如下特征:第一,它突破了空间的限制,通过文字、即时影像、虚拟现实技术等,可以再现千里之外的“现场”,甚至想象世界中的“景象”;第二,它突破时间的束缚,虚拟现实技术使得非即时的影像创造能以即时的姿态呈现,历史可以重新建构,线性的时间能以一种虚拟的非线性节点的方式呈现;第三,它是一个互动的场域,使用者可以从任意的节点进入,在见证、参与、分享事件面貌的同时表达、塑造个人化的观点。[28]由此,在这个突破时空界限的互动场域中展开传播仪式活动,粉丝的“在场”与“参与”体验均呈现出与之相对应的特征。
在前现代社会,空间与场所是一致的,身体的在场是第一手体验的一个基本条件。随着电子媒介技术的发展,“在场”的概念得到刷新,一个人可以在身体缺场的情况下成为某种社会表演的观众。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曾指出,“电子技术的无所不在和虚拟机会的蔓延导致人渴求起另一种在场,渴求‘这一个、这一刻’的无法重复的在场,渴求独特的事件”。[29]在百度贴吧中,有一类帖子叫作“直播帖”,粉丝们将自己正在亲历的某个事件(如明星演唱会、签售会、见面会等)进行图文的即时发布。例如,2012年8月23日,歌手韩庚在北京悠唐生活广场举行新专辑《寒更》的签售会,韩庚吧在当天实时发布了一个名为“北京寒更新专辑签售会直播贴+抢楼贴”的帖子[30]。从签售会之前的排队等待,到签收现场的火爆情况,进行了图文直播。而所谓的抢楼活动则是以韩庚新专辑签名CD和韩庚签名的百度音乐ting纪念本(内含一张韩庚现场照片)为奖品刺激,鼓励吧友的回帖行为。从中午1点左右开贴,到下午6点抢楼活动结束,整个直播过程中,产生了6万多条回复。回复的内容惊人地简单一致,即希望韩庚签售会成功、专辑大卖、七夕快乐(当天正是农历七夕节)、演唱会成功,以及用直白的语言表达对其喜爱之情。这类直播帖正是粉丝在虚拟空间进行“在场”与“参与”的共享体验的一种典型方式。一方面,粉丝们突破时空界限获得某种“在场”的体验,利用新媒体平台,以一个实时发布的帖子为载体,粉丝们将局限于特定现实时空的一场偶像签售会现场延伸到了虚拟时空中。身处现实时空现场的粉丝们通过摄影技术和上传图像表达“我在现场”的亲身体验,身处现场之外的围观者(吧内称“留守儿童”)通过电子界面中介,以另一种方式感受实时实景的图文,获得亲历与见证现场的体验。另一方面,除却这种类似于传统电子媒体(如电视)的“天涯共此时”的围观式体验之外,互动式新媒介提供了多点切入和参与行动的可能性。例如,除了发帖者的图文播报,其他一些在现场的粉丝也纷纷发图,任何进入这个帖子的粉丝都可以发表意见,并参与到“抢楼”与“祝福”的互动式游戏与祈求性交流中来。
(二)程式化的仪式表演
与这个虚拟的仪式场域相适应,粉丝们发展了一系列独特的仪式程式与表演方式。正是在对这些特定仪式程式的重复性操演过程中,粉丝们获得共享的仪式感与社群的整体性认同。
首先,对于进行仪式的“空间场域”,粉丝们发展出一系列较固定的规则与秩序。例如,对仪式的“空间”进行设计,粉丝们通常将贴吧视为一个异于现实生活,存在于虚拟时空的“地方”,因此,这个能够让成员们“有空就来坐坐”“每天都来逛一逛”的“地方”的“布置”就显得很重要。创建者和管理者通常会结合贴吧主题设计出一个风格界面,有些贴吧还会响起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即运用适当的视觉和听觉手段营造特定的仪式氛围。当然,除了通过空间布置增强成员的在场感之外,各个贴吧都会不厌其烦地制定并公布其场地活动的规则,即在各个贴吧的首页几乎永远处于“置顶”或附近位置的“吧规”帖。这些“吧规”对进入该场域的成员身份与权限、活动的范围与秩序、行为与话语的禁忌等进行了详细的规定。以“海贼吧”为例[31],其贴吧首页有一个名叫“【吧规】★〈发帖〉〈删帖〉〈封号〉〈申精〉规则&入吧新人必读★”的置顶帖,里面包含了“简易吧规”“完整版吧规”“垃圾帖举报站”“入吧新人必读”“申精专区”“广告专区”“吧内近期公告”等子帖。这些帖子呈现了一整套吧内活动的细则与奖惩制度,例如,对灌水、刷屏、爆楼、辱骂、涉黄、广告等行为的禁止与惩罚措施,为初来乍到的新人介绍海吧的发展运作和答疑常见问题,利用申请制度与平台鼓励粉丝的创造性文本(如分析帖、手绘作品、美文等),对发布QQ群号、个人贴吧、求粉等个人广告进行集中规范管理等。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对于违规行为的圈定以及对违规者的惩罚最为详细,例如该吧第一楼的“简易吧规”,里面罗列了二十条禁止行为的描述,以及根据情节轻重采取的相应删帖、封号等惩罚措施:禁止几图连发回复(封1-3天),禁止战争政治帖(恶意封10天),禁止刷帖楼中楼刷帖占楼(封1-3天),禁止辱骂吧友及吧务(封1-3天),禁止互掐互黑互吹(封3-10天),禁止发H求H擦边图(封10天,并拉黑),等等。这种对搅局者的讨厌与惩罚,几乎是百度社区各大小贴吧,乃至整个网络社区的一个共同点,这一点类似于约翰·赫伊津哈所描述的文化中的“游戏”:“游戏和仪式在形式上没有明显的区别。”[32]玩游戏的人最讨厌的是无视规则和违反规则的搅局者,“因为搅局者把游戏世界砸得粉碎。”[33]同样地,粉丝在虚拟空间展开共享的仪式活动时也很反感这些搅局的违规者,因此有必要由仪式场所的管理者利用操作权限,制定相应的限制与惩罚措施,来保证接下来的活动充满纯净与严肃的仪式感——虽然这些人接下来要展开的也是一场他们自己的游戏。
其次,对于仪式活动的展开过程,粉丝们发展出一系列通用的程式结构与细节标准。例如开始之前的“乔装打扮”,加入某个贴吧,成员将获得一个该吧成员的共同名字和本吧头衔,个人还可以设计一系列与主题相关或体现个性的ID名称、头像、图签等,犹如一身专门为接下来的活动准备的“行头”;又如进入贴吧时的“报到”程序,初来乍到者点击“我喜欢”按钮,获得某个最初级的“头衔”与身份,老成员则点击“签到”按钮,发表到场的声明。活动展开之际,如开一个新帖,第一楼不直接呈现主题内容,而是用一些泛泛的图片、动画、文字等进行一个特殊的“祭拜”仪式,即吧友所称的“镇楼”“祭度娘”[34](百度贴吧社区被吧友们成为“度娘”,这个称呼中蕴含着百度贴吧平台作为滋养几百万个贴吧单元的“母体”意味)。发表评论或回复他人时,在陈述完主题内容后,要附上一个文字的、图片的或者动画的“签名”。对于作为贴吧精神核心的明星偶像、故事文本中的形象以及吧内的灵魂人物等,有着特定的亲昵称谓,粉丝同好之间、友情贴吧之间、竞争对手之间等也发展一系列特定的称谓等。结束时分,一个好的帖子会被赋予“加精”的仪式,即被“官方”认定为“精华帖”,被归置到“精华区”,并且在帖子的标题后面显示“精”或者“精品”字样。这既是对发帖者的肯定与褒奖,亦是将帖子文本中的内容、价值观等进行标签与陈列,使之成为可以反复体验、以供观摩瞻仰的标本。
再则,对于仪式活动的展开方式,粉丝们发展出一系列极具形式感的表演类型,例如盖楼、许愿、庆生、祝福、纪念、宣誓、投票等特定的类型帖。与发布原创内容的帖子比较,这些帖子更强调发帖与参与过程本身的意义,而不是内容信息的传递。其本身也并不具备信息的容量,而是围绕一个简单明了的目的或愿望所进行的重复性的、集体性的、祈求式的、接力式的仪式参与体验。在一些特定的时间节点(例如偶像生日、发唱片、演唱会、签售、首映、开播、周年纪念等),粉丝们通常会在贴吧展开虚拟的共享活动。例如“盖楼”就是粉丝们常用的一种表达对明星偶像、虚拟人物的强烈情感的仪式方式:“生日楼”表达对偶像生日的祝福。《士兵突击》中的演员段奕宏是1973年5月16日出生,“士兵突击吧”的粉丝便盖了一座“生日楼”——“●生日大楼●5月16日前为段奕宏盖个73516层的大楼吧……”(意思是在当年5月16日之前,力争回帖数加上该主题帖总量达到73516个),粉丝们通过简单的祝福性语言进行回复,参与到这个盖大楼仪式中来;“照片楼”要求回帖者用所喜欢对象的照片为内容进行回帖;“句式楼”则要求遵循某种规定的句式进行接力,如《士兵突击》中“伍六一”的粉丝的“成语接龙”帖——“喜欢六一的,把这个成语接下去哈~”,《甄嬛传》的粉丝们用“甄嬛体”接龙,香港TVB的剧迷们用“TVB体”盖楼等。
除却这种通过特定规则表达特殊意义的盖楼行为之外,粉丝们通过发布简单的“标题帖”,通过跟帖的同好们口号式的重复性回应,表达许愿、祝福、号召、庆祝、纪念、宣誓、投票等特定情感的行为也屡见不鲜。例如,李宇春发专辑,“玉米”们在贴吧发出号召购买的帖子,“爱她,就用销量证明——祝贺《少年中国》全面上市”,一众粉丝在帖子中一遍遍喊出“春春只管唱,玉米管销量”;又如“士兵突击吧”中模仿剧中士兵进入“钢七连”时高喊“我是钢七连的第××个兵”的宣誓仪式,要求新会员在其所发的第一个帖里面“宣誓”:“我是百度突击吧的第××名会员。”诸如此类,一个帖子就是一场仪式性的活动,一呼百应、异口同声,便形成一个仪式场。不为复杂的信息表达,只为单纯的情感体验,在仪式的参与过程中获得祈求的灵力,正如詹姆斯·凯瑞在阐述传播的“仪式观”时,将其视为一种有着明显宗教起源的现代意义上的宗教仪式观,它的宗教印痕在于“它并不看重布道、说教和教诲的作用,为的是强调祷告者、圣歌及典礼的重要性”[35]。
(三)“美感部落”的意义共享
虚拟空间提供了一个便于汇聚与共享的超时空场所,而真正将这些分散的粉丝个体凝聚成群的力量是流动其间的趣味与情感、象征与意义等因素,因此,从“粉丝”这个维度切入,我们发现这些特定仪式形式下的内容含义和精神力量。粉丝社群是一种典型的趣缘群体,是“以情感为纽带所形成的新兴部落群体,其形成情感社群的基础是人们在短时期内产生的相互认同感和对某种事情抱以的短暂热情”[36]。虽然这种短期认同与短暂热情带来的是不稳定的、飘忽不定的、松散的、完全不同于牢固传统社群的社群关系,但正是这种“对某种事情抱以的短暂热情”,适应了后现代社会中失去地缘与亲缘依赖、缺乏情感寄托、遭遇信仰与身份危机的人们的需要,能够在短时间内迸发出病毒式的感染效应和强大的凝聚力量,使人们迅速产生相互认同感。
德国社会学者葛赫德·许志(Gerhard Schulze)在其生活风格研究中提出“美感的部落”的概念,用于指称当代的风格社会中愈来愈多的因为集体的美感体验而形成的微型团体。趣味与审美的体验不仅是个体的,更是群体性的、狂欢的,他人对于自我趣味的见证与共享对于自我的确认与体验有着非凡的意义,“完全封闭的个人感受虽然有无限的丰富性和自由性,但如不能借助他人的视觉和听觉加以见证,那么它就永远是朦胧的、虚幻的,无法成为具有现实性的客观物,其他能够看见我们所看见的东西、听见我们所听见的东西的人的在场向我们保证了世界和我们自己的现实性”[37]。这也是为什么当一个迷与另一个有着共同趣味的迷相遇,或者与一群志同道合者相遇时会感到灵魂交汇、欣喜若狂。集结成群是人类在不同社会时期的共同需要,不同的是以何种意义、情感或价值观为纽带进行集结,“美感部落”正是揭示了当代人以审美体验和趣味风格为纽带的一种流行集结方式,粉丝社群正是“美感部落”的一种典型——以一个共同的偶像、虚拟人物、某个或某类故事文本为精神核心,并且享有共同的阐释路径与审美规则,以及共同的象征符号体系。
一个粉丝社群能够汇聚,总有一个精神符号作为核心与纽带,例如某个明星偶像、某个故事中的虚拟人物、某个故事或某种文本类型,乃至某种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等。这个精神符号与宗教偶像或原始崇拜的神灵有着某种同构性,在粉丝社群中,这个核心符号有着超然崇高的地位,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接着,围绕这一核心符号,粉丝们展开阐释性的延伸创造,阐释路径与策略则遵循着在一定亚文化范围内共享的价值观与审美规则。例如,本书第二章中梳理的图说与图像化偏好、手工与物化浪潮、跨媒介融合表达方式等再生产路径,以及第三章中描述的动漫游戏的萌化风格、斜线文学的酷儿气质、恶搞戏仿的狂欢色彩等文本特征,可以说是当代青少年粉丝群体的普遍倾向。当然,在具体的微观社群中,这些总体性的路径与风格又被进一步细化与丰富,呈现为微观层面的内部共享与外部差异。然后,遵循共享的阐释路径,粉丝们发展出一个多媒体的阐释文本系统,例如,小范围通用的称谓与语言,小说与评论等粉丝文学作品,手绘形象与PS图片等视觉化表达,视频剪辑、MV、原创音乐等影音文本,书签、饰品、公仔等手工生产,电子杂志、粉丝播客、游戏网页等综合创造,并在虚拟空间和日常生活中对这个意义系统与符号体系进行衍生使用、扩散传播,扩大与延伸共享与愉悦的体验。甚至,为了标榜这个阐释路径与审美原则,粉丝们还发展出一系列高识别性的标志符号体系,以贴吧为例,许多贴吧都有自己的吧徽、口号、宗旨、宣言、特色吧规、历史档案、圣物、吧刊、名人堂等。
因此,在共享阐释的路径与意义这个层面上,可以将粉丝群体视为一种“阐释社群”(interpretive communities,也译作解释社群或诠释共同体)[38]。“阐释社群”是读者反应批评理论(Reader-Response Criticism)中的重要概念,由美国杜克大学教授斯坦利·费什(Stanley Fish)提出,指具有共同阐释策略的人们所组成的阅读群体。阐释策略是理解阐释社群的关键,社会地位相同或相近的读者,会因为类似的生活经验或价值观而拥有一套共同的阐释策略。这些策略先于阅读行为而存在,并且因此决定了所读之物的意义和形态,正是由于阐释策略的存在,在同一社群中的不同读者才具有意义诠释的一致性与稳定性。[39]而今日新媒体平台上的青少年粉丝社群,拥有基于青春期亚文化、大众流行文化、后现代网络文化等背景的共同阐释策略,以及在此基础上生发出的适用于某个具体微观社群的意义规则,因而在其文本的再生产与再生性文本的消费过程中,充分获得由共同的精神核心、共同审美趣味、共同的意义系统、共同的象征符号等带来的共享体验。
约翰·赫伊津哈曾指出:“一般地说,即使游戏结束之后,游戏的社群也往往成为永久性的社群”[40]。而究其原因,游戏的过程中成员们通过为共同的目标而协作或竞争,展开互动与交流,分享共同的喜好和意义,进而形成一套共享的话语体系,并通过这套话语体系跟其他人区别开来,在游戏结束之后,这套共享的话语体系仍然可以将社群继续维系下去。对于粉丝社群亦然,作为“美感部落”与“阐释社群”,共享的审美趣味与阐释策略正是粉丝社群赖以维持的内在因素。
三、想象共同体:“我们”的共同感
象征和仪式对于创造、维系一个社群,形成和强化归属感十分重要。[41]迪尔凯姆在其《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中指出,仪式是一种达到社会团结的方式,它具有社会“凝聚”的功能。[42]仪式活动通过象征符号体系的表演、集体记忆的再现、在场体验的共享等方式,对社群的空间边界、时间厚度、共享体验等进行建构,从而产生强大的社群整合力量,使社群成员获得强烈的群体认同感与归属感。
首先,仪式描绘出社群的“边界”。通过对文化象征体系进行戏剧化表演,一个社群可以察觉自身文化与其他文化的象征性界线,标识出自我群体的独特性与差异性,甄别我群、区分“他者”。[43]认同与差异是一体两面,对于虚拟粉丝社群而言,“我们”的共同感与区隔“他们”的边界正是这枚硬币的正反面。一方面,共享的虚拟时空场域、共享的偶像核心、共享的审美趣味、共享的阐释策略、共享的意义与快感等文化象征体系,促使粉丝们产生“我们是同类”的共同感;另一方面,这个共享的象征体系同时又为社群勾画出或显性或隐性的边界,如社群场域的边界(由IP地址、电子界面、注册程序等构成的虚拟空间边界)、语言与视觉的识别系统(如社群的名字、口号、标志物、暗语、成员共同的名字等)、我们作为一个整体的内在特征(即与他群在理念、宗旨、制度、审美等方面的差异,以及在此基础上所进行的与他群的友好同志交往、敌对竞争关系、争取在整个社区平台上的地位与声望[44])等。从而,共同核心与外部边界同时形成,共享空间与意义的同时,显性的空间边界与隐性的意义边界也在形成;内部共同感与外部差异性相辅相成,粉丝们在明确体验我群与他者的区分性时,强化了我群的认同感。
其次,仪式传承社群的集体记忆。通过在特定时间节点展开的纪念性仪式活动,对社群历史上有特殊意义的“事件”与“人物”进行缅怀、记录与传承,“而且提供了一个重温这些故事,并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机会”[45],集体记忆得到活化和维系,社群获得时间厚度与历史感。而今日新媒体空间的虚拟社群对于集体记忆的体验与保存则更具独特性——虚拟时空不仅作为纪念仪式展开的空间场所,同时也作为社群历史的存储空间。以贴吧的粉丝社群为例,一方面,贴吧是一个供粉丝们在特殊或平常的日子里展开缅怀、纪念、庆祝活动的虚拟场所。例如上文中提及的为偶像明星庆祝生日,为演唱会、专辑签售祝福等常规行为,即在特定的时间节点进入这个虚拟时空,参与到和现实时空连通的庆祝仪式活动中,体验“天涯共此时”的集体欢腾。同时,在平常的日子里,粉丝也可以进入这个虚拟时空,与明星偶像,与故事文本中的虚拟人物进行一对一的、想象性的沟通与对话,展开一种类似于宗教仪式中的祈求性交流,如“士兵突击吧”中的粉丝给演员段奕宏写信——“纪念一下……第一次写给段段的文字”,“越狱吧”有粉丝发帖悼念一个在剧中逝世的人物——“悼念Haywire梵高的泪”,以及泛滥于整个贴吧社区的“盘点”帖。在粉丝们对某个或某类文本进行充满个性化观点与情感的述说时,也充满这种缅怀与纪念的仪式感,以及与所纪念之人或物进行想象性交流的意味。另一方面,在网络强大的数字信息存储与搜索功能的支撑下,这些集体的欢腾仪式与个人的祈求式交流,都能够被一一记录、保存在某个虚拟的时空场域中。也就是说,贴吧作为一个承载粉丝集体记忆的特殊载体,从创建之始起,粉丝在贴吧的所有活动、文本都被记录与保存,线性时间中的一场场仪式与活动被封存、定格为一个个陈列标本,粉丝们还可以在以后的任何时候对这些“时间切片”进行非线性的点击、浏览,重复体验,甚至是加入新的修改与行动痕迹。因此,在这个连通物理世界与信息网络、现实人生与故事文本等多维时空的贴吧场域中,社群历史与集体记忆在一种非线性的时空网络中得以积淀与活化,从而强化成员的群体认同感。
再者,仪式过程激活个体的共同体验。“参与仪式是个十分彼此分享的戏剧化经验”[46],仪式的过程是一个传播、交流、表演的过程,正如“Communication”含有类似灵交(communion)的意义一样,在仪式的表演呈现过程中,通过音乐、圣歌、咒语、肢体语言等,个体连同其他成员一起共同体悟敬畏、恐惧和神圣,并在仪式的感召下产生情绪激动的状态或达到集体兴奋,获得类似于教堂中圣域的宗教式的整体感觉。这种在仪式过程中所激发的共同体验,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用“集体欢腾”(collective effervescence)[47]一词进行了描述。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中,涂尔干指出,与追逐物质与私利、消磨社会情感的日常生活不同,宗教仪式能使人们从世俗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在群体的兴奋和狂喜中进入另外一个神圣的世界,重新唤起生命的激情。因为当人们将思想“全部集中在了共同信仰和共同传统之上……完全倾注于社会的事务”之时,他们会“感觉到有某种外在于他们的东西再次获得了新生,有某种力量又被赋予了生机,有某种生命又被重新唤醒了……个体灵魂再次融入它的生命源泉之中……人们发觉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更能全面地把握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于物质的需要了”。[48]“集体欢腾”带来存在感、净化感以及交融的状态,正如英国人类学家特纳(Victor Turner)所指出的,“存在”(existence)和“狂喜”(ecstasy)是同源词,存在就意味着“立在外面”——立在人们平常在社会体系中占据的结构位置的整体之外,意味着处于狂喜的状态下,并获得结构之外的交融。[49]而在当代社会中,我们更多地在那些世俗化的集体欢腾仪式中体验这种强烈的带有宗教特质的“存在”“狂喜”与“交融”,如观赏性体育或流行歌曲演唱会,亦如粉丝在虚拟空间展开的文本狂欢与虚拟共享体验。通过“集体欢腾”的过程体验,粉丝们获得群体的归属感,即涂尔干所说的“使个体聚集起来,加深个体之间的关系,使彼此更加亲密”[50]。
总之,正是通过上述的仪式展演与共享活动,粉丝们汇聚、结晶、整合成群,反过来,社群又产生凝聚力与向心力,对个体粉丝进行吸纳、溶化、同化。在这个螺旋式的循环过程中,“我们”的共同感与“家园”的归属感得以生成与强化,散兵游勇集结成群,必然形成群体的一些基本特征。日本社会学家岩原勉认为,所谓群体,指的是“具有特定的共同目标和共同归属感,存在着互动关系的复数个人的集合体……群体的基本特征有两个:目标取向具有共同性,具有以‘我们’意识为代表的主体共同性”[51]。而对于虚拟空间中的社群而言,也被认为具备许多真实社群的特征,如传播学者丹尼斯·麦奎尔所指出的认同、凝聚力、分享的规范与见解等要点[52]。台湾学者吴筱枚也认为,严格定义下的虚拟社群应该具备以下四种要素:(1)网络互动;(2)(具有决策权的)网络公民;(3)共同性;(4)凝聚力或向心力。[53]综合各家之言,可见,以“我们”意识为代表的“共同感”以及由此生发的归属感与凝聚力是粉丝社群赖以凝结与维系的极为重要的意识与情感。
共同感(sympathy,也译作共鸣、共享的心情、共同的感受等)是整合、维系共同体的一个重要基础,这是俄罗斯无政府主义思想家、地理学家克鲁泡特金在其1902年出版的《互助论》一书中表达的观点。基于在西伯利亚与中国东北地区的动植物生态实地考察研究的基础上,他否定了达尔文主义“弱肉强食”“自然淘汰”的生物进化理论,提出动物之所以进化为人的根本在于生物个体间相互扶助、共同协力,即“互助”。他在书中常用“爱与共鸣”代替“互助”一词,并将“互助”和“爱与共鸣”视为共同体建构的基本原理。[54]这也就是马克斯·舍勒所指的“社会依靠超越自己与他人界限的经验流而存续”[55]。出于维系社会与传播的需要,我们在传播活动中普遍性地寻求这种基本的社会性意识与情感,传统社会中的亲缘、地缘等生活群体就是“共鸣”产生的一种重要空间。而在现代社会中,个人的主体性与身体感觉被分明切割成一个个片段,我们则通过各种报纸、电视、手机、网络等现代技术媒介,在以技术为中介的传播活动中寻求某种想象性的共鸣,而粉丝在虚拟空间开展的传播与共享活动亦然——“共鸣”的体验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媒介来维系,通过想象而建构的。
因此,虚拟粉丝社群亦是一种“想象共同体”。不管是“我们”的共同性、整体性,抑或是“家园”的地方感、安全感、归属感,都充分依赖成员们的想象力而建构。“想象共同体”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的一个概念,在关于民族认同的研究中,他指出,作为一个群体的民族在本质上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连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56]。由此,他提出“所有比成员之间有着面对面接触的原始村落更大(或许连这种村落也包括在内)的一切共同体都是想象的”[57]。米歇尔·舒德森也提出相似的观点:“所有社会都存在于想象之中。个人对于任何超出他日常生活中面对面接触的人群(即使是对这种群体)的认同,都依赖于想象的跨越。想象的贡献就在于将这些可能的人群中的这个或是那个提供给个体,作为其身份认同的主要基础和家庭之外的效忠对象。”[58]
在安德森的研究中,基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印刷传播科技和方言的崛起等社会结构的先决条件,通过广泛传播的印刷文字阅读带来的想象而诞生的“方言—世俗语言共同体”就是现代民族的原型[59]。而当人类进入信息时代,电子媒介日益强势介入人类的生存与生活之时,安德森的“想象共同体”成为一个具有普适性的理论,新媒体技术不停地刷新着时空的距离与文化的内涵,分离的世界再次凝聚为一个紧密联系的“地球村”,那些来自天南海北、原本素不相识的人们被象征性地联系在一起,互联网空间的虚拟群体成为当代社会中的一种新兴的想象共同体,乌尔夫·汉内兹用“同代人”来指称这种新兴社群中的成员形象[60]。他们以可视性、互动性的媒介技术为传播与交往中介,通过共享观点与情感(而不是人口统计的异同),来寻求共同的身份和话语。活跃于新媒体空间的粉丝们正是“同代人”的典型代表,“他们在互联网的世界里打破时空、穿越文化,在新的时代背景下重新阐释与应用文化象征,他们以粉丝的身份自居,以共同的偶像为精神领袖,通过网络结成一个规模庞大的想象性共同体”[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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