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社会,价值观多元化,每个人都想获得最大化的自由,但这些自由并非没有边界,没有约束。如果一个孩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吃饭吧唧嘴,喝汤呼噜响,一不高兴还扔东西,爆粗口,我们对他的评价就三个字:没家教。
没家教,今天流行的说法叫“犯贱”。这是一种严厉的道德谴责,贬斥的不仅是孩子的一言一行,连父母的基本素质都归于道德差评。换言之,一个孩子没教养,自己丢脸不说,父母全家都会蒙羞。所以曾国藩在功成名就之后,更加关注家教。在给弟弟的信中,他提出了一个观点:
子弟之贤否,六分本于天生,四分由于家教。——(清)曾国藩:《曾国藩家书·与弟书》
一户人家的后代是否贤能,百分之六十源于天性,百分之四十源于家教。
宋代著名理学家邵雍告诫子孙说:
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而后善;下品之人,教亦不善。——(宋)邵雍:《戒子孙》
邵雍按照资质把人区分为三品:上品的人,天生就或神或圣,不待教就能垂范群伦;中品的人,必须经过教育、教化才能成为贤德、贤能之人;下品的人,天生或愚笨痴顽,或傲狠不逊,再怎么教育都没长进。
邵雍的分类是否科学,结论是否武断、片面,我们不做评论。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要成为贤人或有用之才,必须通过教育。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子弟是否贤能有才,直接关系到一个家族的兴衰。宋代学者倪思曾经有个结论:十子兴家,一子败家。
十贤子孙,未必能兴家;一不肖子孙,破家为有馀。他事皆可区处,唯子孙不肖,无策可治。——(宋)倪思:《经鉏堂杂志》
倪思担任过礼部尚书、兵部尚书,阅人无数。他曾经当面评价宰相韩侂(tuō)胄“明而不聪”:精于政务,是为明,但不能辨认奸邪,这就是不聪。韩侂胄听了悚然领悟。倪思的观点是:一个国家,奸臣可能误国,但毕竟忠臣多,正义必然战胜邪恶。但对一个家庭来说,十个贤能子孙辛辛苦苦一辈子,未必能够振兴家族,而一个不肖子孙,败家就绰绰有余了。
倪思的感慨是:世界上其他事情都可以设法解决、应对,但子孙无才、无能、无德、无行,那就无法可想,只能徒唤奈何。
有鉴于此,中国在上古时期国家、地方、贵族就开始全方位注重“蒙学”,从小教导子弟趋于正道,开发善性。《礼记》上说: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礼记·学记》
再好的玉石不雕琢打磨,就是一块石头;再聪明的人如果不学习,就不知道道义是什么。到了后代的启蒙读物中,这句话变成了更有名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南北朝时期,天下纷乱不堪,但没有任何一家士大夫家庭放弃教育。颜之推谈到他那个时代的家族教育风气时说:
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
士大夫人家子弟,从几岁开始就要接受教育。一般的要读完《诗经》《论语》,超前的还要读到《礼记》和《左传》。
如果国家、地方有能力举办官学,送子弟读书自然没问题。到了战乱年代,国家和地方都没有能力或机会办学,子弟教育问题怎么解决?办法只有一个:私学盛行,家教突兴。颜之推遭遇的刚好就是这个时代,他本人也是家族教育模式下的精英人士。
什么是家教?纵观历史,中国的“家教”有三层含义:
第一层,“家教”就是“家学”,是指特定职业技能的家族化、世业化。今天所谓的看家本领、家学渊源、书香门第都不同层面地反映了古代家学的盛况。
比如东汉的贾逵,身高接近一米九,勤学不倦,被称之为“通儒”。仔细考察,勤学固然重要,但家族的知识传承才是贾逵成功的最重要因素。贾氏从先祖贾谊开始,不是高官显宦就是硕学名家。比如他的父亲贾徽就精通《左传》和“五经”。子承父业,贾逵从小虽在官学——太学读书,但他父亲随时为他补课,传授家学,后来贾逵成了著名的经学家、天文学家。
比如,山东琅邪王家,曾祖王彪之主张研究典章制度,对各种礼仪规范都能娓娓道来,不差分毫,但这些知识,王家只在家族内部传授。王彪之把相关文献和自己的著作都锁在一口青色的箱子里,被人称之为“王氏青箱学”,成为家族发达和学术传承最重要的通道和平台。[1]凭着这种看家本领,王家获得了两方面的巨大成就:一是大量的子弟入朝为官;二是王家子弟为后世留下了极为重要的各类学术著作,成为国家礼仪规范的主要来源。王家的发达程度和持续力成为家族的骄傲。王彪之之后两百多年过去,历经战乱,沧海桑田,王家还是世世代代为官为学,名德双集。所以到了梁朝的王筠特别自信地教育子弟说:“安平的崔家了不起,汝南的应家也很有名,但他们的家业传上两三代就没落了。看看我们王家,七代人都辉煌荣耀,天下有哪家可比?”
王筠并没有吹牛说大话。当时的沈约,官居尚书令,文名满天下,但他对琅邪王家的佩服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王筠经常激励自己的子孙和下属说:
吾少好百家之言,身为四代之史。自开辟已来,未有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者也。汝等仰观堂构,思各努力。——《梁书·王筠传》
我从小就喜欢读百家之书,也担任了撰写四代史的史官。据我考察,从天地开辟,爵位相继,文才世传的,没有任何一家能超越琅邪王家。你们看到了王家的金碧辉煌,就知道该怎么努力了。
家教的第二层含义,是指家族自创的私塾、家馆、书院。最常见的是在家中、祠堂、寺庙、租借地开设学校,延请有名望的读书人教导子弟。最有名的是富贵人家延请名师到家“坐馆”,只教自家和亲友家子弟。后来,受益对象渐次扩展到附近的异姓子弟,成为“义塾”“义学”。这种风气很早,如北魏时期就有皇家子弟义阳王拓跋子孝在家中设学馆,将适龄学童齐集家中免费受教,还提供饮食。[2]
这种教育模式有两个现象值得注意:
一是从家庭教育转化为家族教育,整体提升家族竞争力。比如安徽休宁茗洲吴氏在家法中就明确规定:
族内子弟有器宇不凡,资禀聪慧而无力从师者,当收而教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以膏火,培植得一个两个好人作将来楷模,此是族党之望。——《茗洲吴氏家典》
家族内那些有才有德但无钱延师教授的,一定要收罗在家塾中或者资助一定的膏火钱——相当于今天的助学金、奖学金。将来如果能够培育一两个人才,不仅提升家族的社会名声,光耀祖宗门楣,还可以为后来的家族子弟做榜样,这属于吴家未来的希望。
二是从家族教育转化为社会性教育,扩大家族影响,全面提升地方教育水平。比如江西奉新华林胡氏家族,迁居江西后,孝友传家,聚族同居八百余口,成为“华林世家”。
胡家人口众多,开始采用私塾形式教育族众,到了胡仲尧一代,创办了华林书院,修造教学区、生活区、图书馆。本来目的是“显诗书之门第,振仕宦之宗风”——对内培育家族人才,向外展示书香门第的优越性,承继、振作家族仕宦风气。后来不断开放,延请四方名士担任讲席,还破格招收优秀的族外学员,规模也从几十人急剧上升到数百人,游学的则达几千人,最终与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和鹅湖书院齐名,成为“江南四大书院之一”。
这样的家族教育效果如何?安徽地方的程、汪、胡、吴等八大姓基本垄断了从宋到明的科举名次,为官为学的名人更是层出不穷,至今不绝。至于华林书院,单纯胡姓子孙在科考方面就有55人中进士,仕宦层面,刺史、尚书、宰相也不乏其人。以至于宋真宗御笔亲赞:
一门三刺史,四代五尚书。
他族未闻有,朕今止见胡。
——(宋)赵恒:《赞胡家》
这首诗也就是打油诗的水平,但谈到的现象却发人深省:胡家一门出现三个封疆大吏和五个中央正部级以上官员,家门之盛,罕见稀闻。
到了近代,很多家塾、家馆、书院很快转型为现代化教育单元。比如天津严修家的“严氏家馆”就是今天南开大学的前身。
家教的第三层含义是指家族教育的教育理念、管理规范与教育方法。今天还保留的很多塾规、馆训、学则、条录等管理规范,严格意义上都属于传统的家法范畴,这点我们后边再讲。这里我们先说说历代家法中的“蒙正”理念。
所谓蒙正,来自《周易》:
蒙以养正,圣功也。——《易·蒙》
从童蒙时代培育、养成良好品德,是造就圣人贤才的必由之路。我们今天的通俗称呼叫“养成教育”。
朱熹坚持“道不远人,理不外事”的理念,认为再高深玄妙的“道”都得由人来体现、传承,再深刻的“理”外化出来无非就是处世的法则、规范。所以,他在修订学生行为规范时特别强调“道理”的日常化、生活化。
故古人之教者,自其能食能言。而所以训导整齐之者,莫不有法。——(宋)朱熹:《朱子论定程董学则》
朱熹的观点是:圣人立道设教,都是从童蒙时代开始。日常言动,必有法则。这样下来,一个人身上的暴虐、傲慢、放肆、随意的恶性就能得到矫正,最终成为品行端良的君子。
筷子是最简单的食用工具,但在古代家教中,却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行为规范。上圆下方,代表天地好生之德。小孩只要能自己吃东西,就需要传授他用筷子的技巧和禁忌。比如不能敲筷子,也不能用筷子敲碗盆——这是未来当乞丐的节奏!更不能拿着筷子四方出击,专拣喜欢的东西吃——这是自私贪婪的表现,未来谁见谁讨厌,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再比如,不能将筷子直插进米饭碗里,那是祭祀祖先神灵的仪式,不能僭越,也不吉利。
这类家教理念在中国流传数千年,已经融入每一个人的血液中。但近百年来,这些传统渐渐被抽丝般的削弱,甚至被淡化、丑化。
至于教育方法,标准不一,种类繁多。我们先从家族分工角度说明传统家教的一些特点。以“师资”为例,除师教以外,家教有父教、兄教、母教,还有姻亲之教。
先看父教。父兄之教是家教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三字经》上说“子不教,父之过”,就是说明了父兄对子弟的身份性教育训导的义务。父教从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直到具体的行为规范,全方位立体化地覆盖了家教整个过程和环节。比如,唐代的柳玭(pín),祖父柳公绰,叔祖父柳公权,柳玭在教育子孙的时候谈到了一个观点:“直不近祸,廉不沽名。”
做人一定要正直,但绝不能过度、过分,给自己和家族招来灾难;做官要廉洁自守,但绝不能以此沽名求荣,否则坏了心术不说,还会招来非议和侮辱。
柳玭对子孙的教诲算是知世之言,这种见解,没有经过人世风浪风霜是不会作为一种经验和智慧传递给后代的。
直言贾祸在历史上有很多经典故事。春秋时期晋国大夫伯宗,贤能有才,但骨鲠直言,盛气凌人。他的妻子每天告诫他,直言贾祸,让他注意策略。伯宗一笑了之,不以为然,后来果然被强大的郤氏家族陷害身死,其子逃亡楚国。[3]《列女传》认为伯宗在存身保家方面,还比不上一个女流,专门将他妻子作为典型人物写进了《列女传》。
至于清廉沽名,汉武帝时代的公孙弘,以布衣之身而取卿相,为人猜疑忌刻,但看起来宽厚温和,如沐春风。位居丞相却布衣草食,主爵都尉汲(jí)黯向汉武帝告状,说这是欺诈,是沽名钓誉。[4]宋代王安石,在生活上一点不讲究,经常蓬头垢面,穿的是百姓衣,吃的是猪狗食。苏东坡的父亲苏洵认为这是不近人情之举,是一种以简朴、廉洁博取名声和地位的奸巧手段,为此还专门写下一篇雄文《辨奸论》。[5]
如果父亲早逝,兄长就必然担当起教育弟弟的职责。比如颜真卿,父亲去世后,一直由兄长颜允南培育教诲,终成大家;比如韩愈,三岁时父亲去世,一直由兄嫂长养、教育,后来韩愈倡古文、排佛老,性情刚正孤峭,酷肖兄长。
再看母教。父教注重的是“三观”培育和基本知识体系传承,母教则着重于培育女性子嗣和男孩子的日常生活习惯。特殊情形下,如果父亲、兄长过世或远宦他乡,子女教育就成为母亲的天然义务。前秦太常韦逞的母亲宋氏,出身于儒学世家,幼年丧母,又无兄弟,父亲只好把家传的《周官音义》教授给她。嫁人生子后,宋氏白天打草砍柴,晚上给孩子讲课,孩子熟睡后还要纺织挣钱。后来儿子成才,又传出一段佳话:前秦国君苻(fú)坚视察当时太学,其他课程都有教授,唯独《周礼》找不到师资。听说韦逞的母亲宋氏传有家学,马上派遣120名学生到宋氏家里学习,并赐号“宣文君”,宋氏由此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在家设立学堂教授的女博士,比她儿子的名气还大。
康熙朝宰相张英之母吴氏,精通《毛诗》《孝经》,生当明清鼎革之际,却能明判天下大势,无数次让全家化险为夷。崇祯末年(1643年),丈夫张秉彝本有机会选授美官,但吴氏却说:世道混乱,如果继续做官,要么殉情旧朝,要么效命新王。与其履危蹈险,不如退隐江湖。[6]于是全家归隐桐城,拾柴种蔬,粗食自给,既保全身家,又无亏名节。后来躲避匪患兵火,更是颠沛流离,家无定所,丈夫又经常不在身边。但无论身处桐城乡间,还是蜗居南京小屋,吴氏对子女的教育从未间断。后来张英位极人臣,但秉承母教,终身以“敬慎”自律。更巧合的是,张英的夫人姚氏,也是名家之女,也精通《毛诗》,还精通《资治通鉴》,她辛勤持家,亲自长育、教导八个子女,从来不让保姆插手孩子的教育。有了这样的好母亲,加上父亲的随时训导,桐城张家终于在张廷玉一辈达到顶峰。以至于康熙皇帝高兴地在公开场合表扬张廷玉家不仅父训有方,母亲姚氏也“母教有素”。[7]
传统家教的基本含义我们说清楚了。那么,传统家教的目标定位是否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家族的兴衰是否也是以功利性的标准进行考量?
请看下一讲。
【注释】
[1]《宋书·王准之传》:“王彪之博闻多识,练悉朝仪,自是家世相传,并谙江左旧事,缄之青箱,世人谓之‘王氏青箱学’。”
[2]《北史·景穆十二王传》:“乃置学馆于私第,集群从子弟,昼夜耕读。并给衣食,与诸子同。”
[3]《左传·成公十五年》:“初,伯宗每朝,其妻必戒之曰:‘盗憎主人,民恶其上,子好直言,必及于难。’”
[4]《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汲黯曰:‘弘位在三公,俸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
[5]苏洵《辨奸论》:“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
[6]张英《先妣诰赠一品夫人吴太君行略》:“此时鱼轩翟茀,何如羊裘鹿车耶!遗荣偕隐,愿效古人。”
[7]张廷玉《张氏家谱·卷三十四(内传之二)》:“张廷玉兄弟,母教之有素,不独父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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