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翔
雨晗的博士论文将成书出版,要我写序。我入出版学科,起步较晚,水平不高,常说自己是野战军但态度端正以自嘲,所以对作序这种需举重若轻、高屋建瓴之功力的大事,常避之不及。但作为她的博士导师,推不过。
这就想起,当初雨晗为什么要读博士,以及为什么要选这样的题目。
三年前雨晗准备考博时,已过而立之年,结婚生子,夫妻恩爱,家庭其乐融融,而且她先生的事业也是顺风顺水。对于其考博动机,我怀有极大的疑虑。但她几句话下来,却让人洗耳起敬:我生性简单,爱读书,是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硕士毕业我选择了出版。我在地方人民出版社已经做了9年的编辑,一个小编,在出版转型和市场改革的大潮中搏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编自己不想编的书,望不着边际,十分痛苦。痛苦无解的时候,就想到再去读书。
我由怀疑到好奇,到后来她的表现让我由好奇到感动。雨晗不但高分考了进来,而且全日制真正驻读,师生一起认真对待每一个出版案例分析,全身心投入每一个出版项目攻关。至博士开题时,我对她说,以自己作为出版人的痛苦求解为题吧,定“出版是什么”。她犹豫却无退缩:老师,我不是历史科班出身的,恐把握不了;那换个角度,“论出版的文化自觉”怎么样?
“论出版的文化自觉”,这是一个大题目,让一位年轻博士生来写,难度很大。雨晗知难而上,坚信人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用她自己的话讲,在过而立之年离开家庭、放下自己心爱而又心存困惑的编辑工作,负笈北上攻读出版专业博士学位,是想追问出版的本质,也由此追寻生命的价值。
作为导师,我要感谢雨晗的坚持和努力,也很珍惜师生问答、共同求索、互相促进的这段时光。在出版行业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可以说我和我的同行们把最美好的青春都奉献给了这个事业。我们感受过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场面,也亲身体验过寂寞郁闷和不被理解,如今更是被裹挟在扑面而来的技术革新和体制变革浪潮中。出版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价值?到底该往哪里走?这些问题也时时困扰着我们这一代人。
一、我们缺了什么?
这十多年,我们的出版事业一路高歌猛进,码洋不断翻番,报表、数据也越做越好看。如今一年能生产40多万个品种,新书品种更迭的速度相当快。但是,同行聊起,却不觉得带劲,甚至内心有倦怠,感觉缺了什么。聊起我们的出版生涯,意气风发的时光往往上溯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拿我自己的经历来讲,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当编辑,系统引进了南怀瑾先生《论语别裁》《孟子旁通》《老子他说》等著作,先生学贯中西而又能深入浅出,一时洛阳纸贵,那种出版和阅读的热潮至今令我自豪和感动。还有一件出版盛事:90年代中期我和同学孔德龙作为出版策划,有机会主持重修《中国大通史》,洋洋洒洒几十卷,当时张岱年、周一良、季羡林、锺敬文等老前辈那么热情地给予支持和鼓励;举国上下几百位专家,不给任何车马费劳务费,汇聚一堂,众志成城,认真讨论纲目。这种场景,现在想来依然激动不已。我们确实深爱出版这个行业,但如今,扪心自问,我们还能得到多少来自作者和读者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支持呢?比我们更年轻的从业者,他们的职业成就感又从何谈起?
我们的出版到底缺了什么?雨晗的立论很清楚——缺了文化,缺了精神,缺了文化自觉。她从梳理、建构中国近现代出版的“文化自觉史”入手,带着明确的问题意识和对现实的困惑进入历史,花了整整四章的篇幅去谈近代出版业、近代出版人的文化自觉,以及近代出版理念闪耀的文化自觉观念。她认为:近代中国文化自觉所蕴含的文化启蒙、批判和重建,为出版提供了厚重的思想土壤和博大的社会市场;中华民族之所以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步履维艰,就在于一定程度上未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反省和文化自觉;全面而彻底的文化自觉是文化转型和民族新生的先决条件。
这些立论都是准确的,只是有些书生气。由于缺少专门的近现代史研究背景,雨晗论述中的一些观点和对具体人、具体事的看法,难免有些隔膜。我是学历史专业的,看到了这些缺憾,但我很欣赏雨晗的学术锐气和勇气,不忍打断她的学术激情,那是一份沉浸于近现代出版史、文化史时获得的书写冲动。这样的好处在于抛砖引玉,引发我们整个行业的思考。恩师斌杰老署长生日聚会时,他的博士学生二十余位聚集一起,畅谈出版理想。师妹陈洁刚从剑桥访学归来,她说在英国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数字出版,大家读书、谈书或者教书,一如几年甚至几十年前,不紧不慢。在牛津、剑桥的书店,英国人的阅读神情还是几十或一百年前的样子,历史似乎凝固了。但是在那里很难看到东方人或者黄皮肤,倒是在繁华热闹的伦敦街区,满眼都是中餐馆和中国人。听到这番话,我内心有触动,更觉得现在讨论“文化自觉”非常必要。
二、我们要追寻怎样的文化?
这本书带我们到中国现代出版的原点去思考出版的本质,追问文化的内涵。什么是文化,我们现在所要追寻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文化呢?书里提到的张元济、高梦旦、胡愈之、邹韬奋这些出版家的文化理想,包括视文化为“国是”“国本”“国魂”,认为出版要以“文化立人、文化立国”,要“团结作者、服务读者”等,其实我们这些年也都在提。只不过他们当年的“文化力”概念,现在换成了“软实力”“文化大发展大繁荣”“文化强国”这些更为恢弘的口号。可以说,在理念层面,我们的文化自觉可能比之前的百年都更强烈一些,我们的国家和知识界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对于“文化强国”有如此共鸣。可是,看当下出版的作品、产出的文化,我们为何感觉不带劲,不满足?
我们所说的文化是什么?它不是口号,而是由艺术家、艺术作品和艺术活动营造起来的一种氛围和慰藉人心的精神力量。古希腊精神、文艺复兴、狂飙突进运动、汉魏风骨、盛唐气象,它们的文化感都是由一篇篇有特色的文章、一个个有意思的人、一件件有味道的故事,以及一段段闪光的思想积累起来的,这些细部构成了文化的机理。缺乏这些耐人寻味的机理,缺少稳稳当当的作品,文化的大厦是不扎实、无特点的。我们这些年在理念、口号上阐发的不少,花了不少功夫描摹蓝图和愿景,能静下心,不计一时得失做点文化积累工作的少,总是一副出急活和快速向文化强国进军的姿态,难免浮躁和不稳当,远离文化的真义。
再问文化是什么?雨晗开篇第一句说得很好:“人是一种文化的存在,人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文化的世界。因此,对文化的关怀就是对人自身的关怀。”确实,文化本质上是对人的关怀,关怀作为整体的人类的休戚悲欣,悲悯于人性本身的善与恶。从理性层面讲,文化必然产生于一定的体制、制度以及意识形态中,和制度设计、权力机器有着千丝万缕、循环共生的联系,不可能脱离现实。但是,能传承、能凝定和沉淀下来的文化因子往往是有一种内在超越性的,关注人的尊严、价值和命运,能超越一时一地、超越一己之私、超越制度设计,甚至超越民族和国家的疆界,令处于不同时空的欣赏者都心生感动。细数撼动人心的经典作品,概莫如是。我们出版文化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也在这种对人的关怀中。
制度设计、意识形态与关怀人性并非对立关系,很多时候是相互促进的。“以人为本”“以民为本”是我们国家摆在首位的治国理念,这完全是可以推动伟大文化、伟大作品产生的制度设计,可惜我们对“人”和“民”的理解表面化、形式化,远未达到人性、人格、尊严和命运的层面。而近代优秀的出版企业、出版家正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所精心培育的“立人”语境中,真正把握住了文化和出版的方向,有志向、有定力,脚踏实地做了造福几代人的文化积累工作。我们如今要追寻的文化,应该正本清源,眼光放远些、放高些,往真正“立人”的方向走。
三、作为文化生产主体的知识分子如何自处?
这本书最后一章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在从历史回到现实问题和中国当代出版时,写作缺了几分自信。这是雨晗的问题,也是我们这些出版人乃至文化人共同的问题。在应对现实的焦虑时,我们上下求索,往往试图到历史中挖掘、美化所谓的“黄金世界”,但那些“黄金世界”好在哪里,哪些因素可以为今所用,并和我们的现实处境有效嫁接,论述起来语焉不详,回到现实问题,大家往往叹口气了事,来一句“一代不如一代”,这是于事无补的。
我们必须进一步追问何为知识分子,追问现代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这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不管在传统社会,还是在当下的互联网时代,知识分子都是文化生产和推动的核心力量,即便在人人能自助出版的出版行业,真正能凝定的文化还是出于这个群体。
雨晗对近代出版人的论述是到位的,她认为中国传统士大夫向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型,以近代出版业为平台,更与出版的现代化同步,不管是张元济、高梦旦、杜亚泉等传统知识分子,还是胡愈之、邹韬奋、茅盾等现代知识分子,都有将自身作为“社会的良心”这种身份自觉,出版的理想化状态也由此生成。那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包括出版人,又处于怎样的境况呢?有两个方面我们必须考虑进去,一是改革开放三十余年产生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相对不平衡;二是互联网时代抹平一切的力量。
就第一个方面而言,毋庸置疑改革开放是一项福泽全民族的伟大设计,也毋庸置疑市场经济内含的“仓廪足而知礼节”的正确逻辑,但是反躬自问,作为最有可能超越一己之私、超越利益驱动的知识分子群体确实做得不够好,在市场化、商品化、物质化潮流中全然卷入,主动或被动地日益远离理想主义情怀,甚至参与到放大市场经济之“恶”的力量中。我们一些编辑、一些出版人,一边抱怨读者功利世俗、趣味低下,一边采用各种恶俗手段煽动、操纵读者消费需求中最消极的层面,实在令人汗颜。就第二个方面而言,互联网时代抹平一切的民主和平等意识是一把双刃剑,在人人可传播可发声的情况下,难免泥沙俱下、良莠杂陈,很少有受众能耐心甄别、有耐心接受启蒙或说教,传统知识分子想成为“社会的良心”往往不可得。我们的出版也有在自我感觉良好的大众面前集体失语的趋势。这些都是近代知识分子没有遇到的新情况,我们如何像前辈那样坚守知识分子的责任、精神和良知呢?这是包括出版人在内的知识分子需要自我追问、自我求解的。有一个共识需要坚守:如果这个群体丧失了傲骨和精神,丧失了仰望星空的能力,无法成为引导社会求真、向善的正能量,所谓的文化自觉和文化强国根本无从谈起。退一步讲,即便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我们没办法“兼济天下”,起码也应该“独善其身”,各自守住职业精神、底线和良知。回到出版领域,不出或者少出垃圾书、庸俗书、应景书,应该是我们的底线和良知吧。
雨晗这本博士论著也许并不完美,但它夹带着自我救赎,引领我们进行了一次出版和文化的朝圣之旅,让我们在忙碌的工作中也产生几丝“文化自觉”,向内心追问平时视而不见,甚至根本未见的问题。我们个人,我们的出版,我们的文化,乃至我们的国家现在都需要这样的坐而论道。
是为序。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