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报》叙例
梁启超
夫立宪政治者,质言之则舆论政治而已。先帝知其然也,故大诰曰:“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盖地方自治诸机关以及谘议局、资政院,乃至将来完全独立之国会,凡其所讨论设施,无一非舆论之返照。此事理之至易睹者,无待赘论。即政府大臣以至一切官吏,现已奉职于今日预备立宪政体之下,则无论若何强干,若何腐败,终不能显违祖训,而故与舆论相抗,此又事势所必至者也。夫舆论之足以为重于天下,固若是矣,然又非以其名为舆论而遂足贵也。盖以瞽相瞽,无补于颠仆;以狂监狂,只益其号呶;俗论妄论之误国人,中外古今,数见不鲜矣。故非舆论之可贵,而其健全之为可贵。健全之舆论,无论何种政体,皆所不可缺。而立宪政体相需尤殷者,则以专制时代之舆论,不过立于辅助之地位,虽稍庞杂而不为害;立宪时代之舆论,常立于主动之地位,一有不当而影响直波及于国家耳。
然则健全之舆论,果以何因缘而始能发生乎?窃尝论之,盖有五本:
一曰常识。常识者,谓普通学识人人所必当知者也。夫非谓一物不知而引以为耻也,又非谓穷学理之邃奥、析同异于毫芒也。然而自然界社会界之重要现象,其原理原则,已经前人发挥尽致,为各国中流社会以上之人所尽道者,皆须略知之。又本国及世界历史上之重大事实,与夫目前陆续发生之大问题,其因果相属之大概,皆须略知之。然后其持论乃有所凭借,自为不可胜以待敢之可胜。而不然者,则其质至脆而易破。苟利害之数,本已皎然甚明,无复辩难之余地,而欲陈无根之义以自张其军,则人或折以共信之学理,或驳以反对之事例,斯顷刻成齑粉矣。此坐常识之不足也。
二曰真诚。《传》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夫舆论者,非能以一二人而成立者也,必赖多人;而多人又非威劫势胁以结集者也,而各凭其良知之所信者而发表之。必多数人诚见其如是,诚欲其如是,然后舆论乃生。故虚伪之舆论,未有能存在者也。今世诸立宪国,其国中之舆论,大率有数派,常相水火,然倡之者罔不以诚。诚者何?曰:以国家利害为鹄,而不以私人利害为鹄是已。盖国家之利,本有多端,而利又恒必与害相缘,故见智见仁,权轻权重,感觉差别,异论遂生,而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若夫怀挟私计,而欲构煽舆论,利用之以供少数人之刍狗,则未有能久者也。
三曰直道。国之所贵乎舆论者,谓其能为国家求多福而捍御其患也。是故有不利于国民者,则去之当如鹰鹳之逐鸟雀也。然凡能为不利于国民者,则必一国中强有力之分子也,故必有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之精神,然后舆论得以发生。若平居虽有所主张,一遇威怵,则噤如寒蝉,是腹诽也,非舆论也。甚或依草附木,变其所主张者以迎合之,是妖言也,非舆论也。
四曰公心。凡人类之智德,非能完全者也。虽甚美,其中必有恶者存;虽甚恶,其中必有美者存。故必无辟于其所好恶,然后天下之真是非乃可见。若怀挟党派思想,而于党以外之言论举动,一切深文以排挤之,或自命为袒护国民,而于政府之所设施,不问是非曲直,顾前因后果,而一惟反对之为务,此皆非以沽名,即以快意,而于舆论之性质,举无当也。
五曰节制。近儒之研究群众心理学者,谓其所积之分量愈大,则其狂热之度愈增。百犬吠声,聚蚊成雷,其涌起也若潮,其飙散也若雾。而当其热度最高之际,则其所演之幻象噩梦,往往出于提倡者意计之外,甚或与之相反,此舆论之病征也。而所以致病之由,则实由提倡者职其咎。盖不导之以真理,而惟务拨之以感情,迎合佻浅之性,故作偏至之论,作始虽简,将毕乃巨,其发之而不能收,固其所也,故节制尚焉。
以上五者,实为健全舆论所不可缺之要素,故命之日本。而前三者则其成全之要素,后二者则其保健之要素也。夫健全舆论云者,多数人之意思结合,而有统一性、继续性者也。非多数意思结合,不足以名舆论;非统一、继续,不足以名健全。苟缺前三者,则无所恃以为结合意思之具,即稍有所结合,而断不能统一,不能有力,其究也等于无有。如是其舆论则永不能发生。舆论永不能发生,则宪政将何赖矣?苟缺后二者,则舆论未始不可以发生也;非惟可以发生,或且一时极盛大焉。然用偏心与恃客气,为道皆不可以持久,故其性质不能继续,不转瞬而灰飞烟灭。而当其盛大之时,则往往破坏秩序,横生枝节,以贻目前或他日之忧。如是,则舆论不为国家之福而反为病。舆论不为国家之福而反为病,则宪政益将何赖矣?然则今日欲求宪政之有成,亦日务造成健全之舆论而已矣!欲造成健全之舆论,亦曰使舆论之性质具此五者而已矣!欲使舆论之性质具此五者,亦曰造舆论之人先以此五者自勉,而更以之勉国人而已矣!
夫舆论之所自出,虽不一途,而报馆则其造之之机关之最有力者也。吾于是谓欲尽报馆之天职者,当具八德:
一曰忠告。忠告云者,兼对于政府、对于国民言之。无论政府或国民,苟其举动有不轨于正道、不适于时势者,皆当竭吾才以规正之,而不可有所瞻徇容默,不可有所袒庇假借。而又非嬉笑怒骂之谓也。嬉笑怒骂之言,徒使人怨毒,而不能使人劝、使人惩。且夫天下虽至正之理,至重之事,而一以诙谐出之,则闻者亦仅资以为谈柄,而吾言之功用,损其什八九矣,所谓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以勤恳恻怛之意将之,法语巽言,间迭并用,非极聋嚣,固当一寤。如终不寤,非吾罪也。
二曰向导。向导亦兼政府、国民言之。今兹之改革政体,实迫于世界大势,有不得已者存。政府、国民,虽涂饰敷衍者居大多数,然谓其绝无一毫向上欲善之心,亦太刻论也。顾虽日有之,而不识何途之从。掖而进之,先觉之责也。斯所谓向导也。虽然,为向导者,必先自识途至熟,择途至精,然后有以导人,否则若农父告项王以左,左乃陷大泽矣。又必审所导之人现时筋力之所能逮,循渐以进,使积跬步以致千里,否则若屈子梦登天魂,中道而无杭矣。故向导之职,为报馆诸职之干,而举之也亦最难。
三曰浸润。浸润与煽动相反对,此二者皆为鼓吹舆论最有力之具。煽动之收效速,浸润之收效缓。顾收效速者,如华严楼台,弹指旋灭;收效缓者,如积壤泰华,阅世愈坚。且煽动所得为横溢之势力,故其弊之蔓延变幻,每为煽动之人所不及防;浸润所得为深造之势力,故其效之锡类溥施,亦每为浸润之人始愿不及。此二者之短长也。
四曰强聒。所贵乎立言者,贵其能匡俗于久敝,而虑事于未然也。夫久敝之俗,则民庶所习而安之者也;未然之事,则庸愚所惊而疑之者也。惩其所习安,而劝其所惊疑,其自始格格不相入,宜也。是故立言之君子,不能以一言而遂足也,不能以人之不吾信而废然返也。反覆以谏,若孝子之事父母;再三以渎,若良师之诱童蒙。久之而熟于其耳,又久之而餍于其心矣。“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风人之旨也;“宁适不来,靡我不顾”,《小雅》之意也。
五曰见大。社会之事至赜也,其应于时势之迁移,而当有事于因革损益者,不可胜举也。今之政俗,其殃国病民者,比比然也。豺狼当道而问狐狸,放饭流歃而责齿决,蔑克济矣。故君子务其大者远者,必纲举而目始张,非谓目之可以已,而先后主从则有别矣。
六曰主一。锲而舍之,朽木不折;狐埋狐掘,效适相消。今之作者,其知悔矣。故必择术至慎,持义至坚,一以贯之,彻于终始。凡所论述,百变而不离其宗,然后入人者深,而相孚者笃也。若乃阌闲杂报,专务射利,并无宗旨;或敷衍陈言,读至终篇,不知所指;或前后数日,持论矛盾,迷于适从。此则等诸自刽,可无讥焉。
七曰旁通。吾言舆论之本,首举常识。夫常识者,非独吾有之而可以自足也。舆论之成,全恃多数人良知之判断。常识缺乏,则判断力何自生焉?必集种种资料以馈之粮,使人人得所凭借以广其益而眇其思,则进可以获攻错,而退可以助张目矣。而所馈之粮,能否乐饥,是又在别择之识,非刻舟所能语也。
八曰下逮。下逮云者,非必求牧竖传诵,而灶婢能解也。吾国文字奥衍,教育未普,欲收兹效,谈何易焉。若惟此之务,必将流于猥亵,劝百讽一而已。虽然,即以士大夫论,其普通智识程度,亦有限界。善牖民者,其所称道之学识,不可不加时流一等,而又不可太与之相远。如相瞽然,常先彼一跬步间,斯可矣;吾超距而前,则彼将仆于后矣。恒谨于此,斯曰下逮。若夫侈谈学理,广列异闻,自炫其博,而不顾读者之惟恐卧,此则操术最拙者也。
吾窃尝怀此理想,谓国中苟有多数报馆,能谨彼五本而修此八德者,则必能造成一国健全之舆论,使上而政府大臣及一切官吏,下而有参政权之国民,皆得所相助,得所指导,而立宪政体乃有所托命,而我德宗景皇帝凭几末命所以属望于我国民者为不虚,而国家乃可以措诸长治久安,而外之有所恃以与各国争齐盟。吾念此久矣!国中先进诸报馆,其果已悉与此理想相应与否,吾所不敢知。然而声期相应,德欲有邻;驽骀十驾,不敢不勉;爰与同志,共宏斯愿。自抒劳者之歌,冀备辅轩之采。十日一度,名曰《国风》。
载《国风报》,创刊号,1910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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