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总体比较
总体比较,即比较马克思主义和现代西方哲学所理解的或者说要建立的人学是怎么一回事,亦即比较一下马克思主义和现代西方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些看法。下面我想分两个方面讲:一方面谈一谈马克思主义人学的情况;另一方面谈一谈现代西方人学的情况。
究竟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人学?关于这个问题,现在大家的看法很不一致。根据我的理解,主要有四种观点:
其一,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马克思主义人学。或者说,马克思主义人学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二者是一回事。这种观点认为,哲学是研究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的。而这个外部世界是不能离开人的,我们哲学研究的外部世界是属人世界。因此,我们讲的哲学,实际上就是人学。没有一个离开人的客观世界,即使有,这个世界也是不可认识的,是没有意义的。所以,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实际上就是人学。《光明日报》有一篇文章讲:马克思主义哲学,首先是人学。这种观点稍微退后了一步,没有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人学,而讲它首先是人学。西方的一个哲学流派——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他们研究的对象就是“存在”。他们认为“存在”就是人的存在,没有离开人的客观存在。因此,讲自然辩证法、客观辩证法是没有意义的,它们实际上也是不存在的。所以说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人学。当然说它是世界观也可以,但这个世界观是关于人的世界的观点。这是一种颇为流行的观点。在我国关于实践问题的讨论中,有一种观点叫实践本体论,或叫实践一元论,认为这个世界是离不开人的实践的。所以,实践本体论也就是关于人的哲学,即人学。我不同意这种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等同于马克思主义人学的观点。
其二,马克思主义的人学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一般社会学,或者说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历史观。这种观点认为,什么是社会?什么是历史?其实就是人的社会、人的历史,全部人的活动的总和就是历史。因此,一般社会学,或一般历史观,也就是人学。各种社会现象只有从人的角度才能加以解释和说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弗洛姆就持这种观点,他写了一本书:《马克思论人》(或《马克思论人的概念》),他认为他在这本书中讲的就是马克思的人学。这本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枙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枛导言》中摘录出来的一些段落,另一部分是弗洛姆写的。他认为马克思在这些段落中讲的都是历史观,也是人学。诚然,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谈历史观的时候,运用了人本主义公式,即从人性的丧失和人性的恢复,或人的本质的丧失和人的本质的恢复来说明人类社会的历史。弗洛姆所理解的人学实际上就是历史观,就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一般理论。这种观点比第一种观点所理解的人学范围窄一些,它仅仅指人类社会的理论,而不是整个哲学。国内持这一观点的人也不少,其核心就是:社会归根到底是人的社会。讲社会,就是讲人。
其三,马克思主义人学应该是对人的一种综合研究。这种观点把人和人类社会区别开。历史观,或一般社会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类社会,人学研究的对象是人。人类社会和人当然无法分开,但人类社会不等同于人,人类社会不简单地等同于一群人。社会是一群人,但这一群人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不是一群人的简单集合。所以,人、人群和人类社会是有区别的。历史观,或一般社会学,研究的是人类社会,而人学研究的是人、人的完整形态。当然,它不研究某一或某些个别人,而综合研究一般的人。所以,人学是对人的研究,它同对社会的研究虽有一定的联系,但不能等同起来。那么,为什么要进行综合研究呢?是因为我们虽然已经有很多关于人的科学,对人的某一方面进行了研究,如人的生理学、人体结构学、人的医学、人的伦理学、人的政治学等都是对人的各个方面进行研究的科学,但还需要一门科学来对人进行综合研究,即把这些研究的各个方面综合起来、概括起来,使其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形成一门科学。这是前苏联的一种观点。这种观点比前一种观点又窄了一些,前一种观点主张人学研究人类社会,而这种观点认为人是人类社会的细胞,它同一般社会学的区别和联系,正如细胞学同生物学的区别和联系一样。细胞学是一种生物学,但它不研究生物整体,而只研究生物的组成要素或最小单位——细胞,人学也可以说是一种社会学,但它不研究社会整体,而只研究社会的组成要素——人。
其四,更窄一些的观点认为,要对人进行综合研究是不容易的,或者说,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研究人的本质。因此,人学就是关于人的本质的理论。人学是人的哲学,也就是对人的本质或人的一些一般特性即人性进行研究,而不涉及人的各个复杂方面。所以这种观点的范围就更窄了。
对人能否进行综合研究,前苏联的学者们对这个问题也有很大分歧,没有形成一致的看法。近期的情况不太清楚,但在前几年,前苏联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三种:
第一种观点认为关于马克思主义人学和现代西方人学比较的几个问题综合研究是不可能的。因为人很复杂,有很多方面,若把人作为一个整体,建立一种实证科学对之进行研究,是不可能的,对人只能作一些具体的实证研究。其实,这种观点实际上就是否认了这类哲学科学的可能性。依此类推,历史观、宇宙观都是不可能的。这种观点在西方比较流行,西方哲学拒斥形而上学,所持的就是这个理由。他们否认对任何事物进行整体的一般的研究,例如有的社会学者就认为社会学只能研究社会的某些具体方面,如人口、家庭、民族、风俗习惯等,一般的社会学理论是不存在的。他们根本不承认有什么历史观,什么一般社会学。又如有人认为,自然辩证法是从哲学来的,是一种自然哲学,是思辨的东西,很难称之为科学。西方的科学哲学家都不搞自然辩证法或自然哲学,而研究一些比较具体的科学哲学问题。
第二种观点认为,从理论上讲,对人进行综合研究是可能的,但从实践上看,却很难做到。只有研究人的各个方面的具体科学都比较成熟,提出比较系统的理论,才能对人进行综合研究,而我们现在没有这个条件。现在还只能对人进行分门别类的具体研究。
第三种观点认为要对人进行综合研究,确实有比较大的困难,但也不能等到条件完全成熟时再进行。我们应该一方面进行分散研究,一方面进行整体研究,分散研究与整体研究相互补充,相得益彰。这种观点认为,即使目前达不到人的整体认识,也要进行综合研究,以便逐渐接近人的整体认识。综合研究是什么,前苏联也有讨论。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要对人的各门具体科学进行整合,形成一个关于人的现代图景,也就是一个对人的整体理解;另一种认为,综合研究不是要把各个部分整合起来,使其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是要对之进行抽象概括,从人的科学、人的各种具体知识里面,抽象出普遍的原则、规律。前苏联对人的综合研究做了很多工作,他们的成果值得重视。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我觉得这两条思路应该结合起来。我们要把人学作为一门科学来研究和建立。科学的建立总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它要把现代科学提供的具体材料整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另一方面对具体材料进行概括、总结、抽象,提出一些带有普遍性的原则、规律和原理。这个工作不是绝对不能做的,应该尝试一下。国内已有些同志写出了比较系统的专著,如北京师范大学的袁贵仁写了一本书叫《人的哲学》,这种努力是很可贵的。我个人认为,这确实是个困难的工作。首先,建立一个科学体系不容易;其次,建立了体系,要得到人们的普遍承认就更困难,特别是内容复杂、抽象性高的科学更是如此。比如,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自然观、历史观,在我们看来已经具备科学形态,但是一直没有得到国际上的普遍承认。原因何在呢?原因之一可能是体系还不太成熟,根据不够充分,论证不够严密,教条主义倾向比较严重,但是也不能否认,阶级利益和阶级立场的不同、意识形态的差异也使它难于得到承认。对于人学,我想也是这样。现在也还没有建立起一种比较科学的人学体系,即便建立起来了,由于阶级立场和意识形态的不同,它也难于得到普遍承认。把人学作为科学体系来建设,我认为要具备三个条件:首先,有明确的对象。如果没有明确的对象,使其成为科学是不可能的。其次,有来自这个对象的客观内容,就是有关于这个对象的观点、认识、思想,而这些内容都是正确的、客观的。有了明确的对象,不等于就有了正确的思想;即使有了正确的思想,如果这些思想是零散的、不系统的,也不行。再次,有一个合乎逻辑的理论体系。满足这三个条件的,才是科学。只要是科学,终究会得到普遍的承认。
我赞成前面的第三种观点:人学就是对人的综合研究。如果大家承认人学的研究对象是人,我们就没有理由把它和哲学等同起来,把它和一般社会学等同起来。因为哲学是世界观,对象是整个世界;一般社会学的对象是整个社会。这几个对象是不能等同的。如果这样理解,马克思就有很多人学思想,而没有人学。《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用人性的丧失到人性的复归,或人的本质的异化到人的本质的复归来解释人类历史,所以是一种历史观,一种人本主义的历史观,不能与人学等同起来。众所周知,马克思是从人道主义的历史观转向唯物史观,才创立科学社会主义的。后来,他所关心的是人类社会、群众、阶级等一系列问题,他没有也来不及对人进行系统的研究。此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如列宁、毛泽东等,由于现实斗争的需要,他们关心的也是群众、阶级、人类社会,而很少专门研究人。所以,存在主义者萨特说,马克思主义有个人学“空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种情况的存在是有其现实的客观原因的。在革命时期,首要的问题是有关群众、阶级、人民、社会的问题,很难将人的问题摆到第一位。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种侧重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有些时候,这种侧重走到了极端,形成了偏向,走到了否定人,否定个性,甚至走到了否定基本人权的地步,“文化大革命”就是如此。所以,人学建设,一直是个没有完成的任务。
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吸取了教训,人的问题引起了理论界的重视,讨论了一系列人的问题,如人道主义、人的异化、人的本质、人的价值、人的主体性、人的自由、平等、人权、人的需要等问题,这都是过去没有认真讨论过的。这些问题的讨论为人学科学体系的建立创造了条件,建立一个科学的人学体系并不是不可能的。即使一下子还不能建立起来,起码可进行一些尝试,经过努力慢慢地建立起来。
建立一个人学的科学体系,不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都是非常必要的。没有一个科学的人学体系,对人的各个方面只能进行单独的分散的讨论,而分散讨论中的许多问题很难得到解决。例如在人权问题讨论中,我提出人权的根据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权的问题。这个问题就超出了人权本身的讨论范围,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对人进行综合、系统的研究。我认为,人权的根据就是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决定了人权。这仅是一例,许多问题也一样,前面提到的人道主义、人的异化、人的价值等问题,如果有一个科学的人学,这些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了。这些问题都是我国改革开放中的热点问题,也是国际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解决了当然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当然,很难说我讲的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学,只能说,这是我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人学。
什么是现代西方的人学?如果说马克思主义的人学还没有建立起来的话,那么,现代西方的人学就更不用说了。现代西方哲学家谈人的非常多,恐怕没有一个不谈人的,但明确提出建立人学体系的确实不多。
明确提出人学概念的有一些哲学家,一个是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萨特。他在《辩证理性批判》一书中,除了否定自然辩证法,否定外部世界的客观存在的观点外,还批评了马克思主义有一个人学“空场”,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缺乏对人的研究。因此,他认为,应该建立“人学辩证法”,即人学理论体系。但是,人学是什么?人学的对象是什么?人学体系怎么样?他没有明确讲。从他的著作中,看不出“人学辩证法”是什么。
另一个是弗洛姆,他在《自为的人》中,提到人的科学。那么,人的科学研究什么?他认为是研究人的本质。他论述人的科学时,主要谈人的本质,至于人的科学还有什么内容,他没有说明。1961年,弗洛姆写了《马克思论人》。在这本书中,除了摘录马克思的许多论述外,他写的关于人学的内容主要有四章:人的本质;人的异化;马克思的社会主义;马克思思想的两面性。他认为马克思从人的本性的异化出发论证社会主义必定要出现,因为社会主义是符合人的本性的,资本主义把人的本性异化了,社会主义恢复了人的本性。其实他所谈的是人本主义历史观,并不是真正的人学。尽管可以看做一个体系,却比较简单,也没有多少新颖之处,他只是把马克思的思想按自己的理解作了阐述。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的人学就是历史观,又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归结为人本主义。这就否定了马克思的思想的变化。《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确实表述了一种人道主义的历史观,从人性的异化及其扬弃来论证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这种社会主义是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是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但是,马克思后来却放弃了原来《手稿》中的观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规律来论证社会主义的历史必然性。但是这决不是说,马克思在《手稿》中表述的历史观和空想社会主义的历史观是相同的。空想社会主义也主张人道主义历史观,但他们所说的人道是理性,马克思讲的人道是劳动。马克思从人的本质出发来看历史的发展,也就是从劳动出发来说明社会及其历史,这为他后来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来论证历史发展开辟了道路。尽管他这时还没有摆脱人道主义,但这里已经包含了唯物史观的因素,在《手稿》中他总是从劳动、生产、经济关系、阶级关系来说明人类社会的发展。因此,《手稿》是过渡性著作,既有人道主义的思想,也有唯物史观的因素。弗洛姆把《手稿》看成马克思的成熟著作,又把其中的历史观说成是人学,是不符合实际的。
还有一位是卡西尔,他写了一本书叫《人论》(1944年),这是一本比较系统的著作,分上下两卷,上卷五章,从历史的角度论证人的本质是什么,他的结论是:人的本质是创造符号和使用符号。他不同意传统的观点:认为人的本质是理性、爱情等等。他还分别谈了人类社会的一系列问题。下卷七章,论述了人类文化的各个方面:人的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等,说明了人同这些现象的关系。他的结论是,与其说人是政治的动物,不如说是文化的动物。看来政治太窄了,应该宽一些,政治也是文化的一部分。这样卡西尔把人看成是符号和文化的动物。但是卡西尔没有把社会理论同人学明确区别开来,与其说这是一本人学著作,毋宁说它是一本社会哲学或文化哲学的著作。这就是现代西方人学的基本情况。可以看出,其系统性还不如马克思主义对人学的研究。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