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整村行动
我喜欢看大村庄,不止是因为我出生在大村庄。大村庄给人厚重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就是大村庄外露的质。如果是自然历史形成的大村庄,则可能还有一份历史的沉淀。
外表看过去,黄竹村是不错的一个村子。房屋横亘在两座低低的山岗间,后面本是一垄田,足有四五百亩,后来改种了脐橙。脐橙树矮,叶大枝繁,一年四季青青翠翠,为这个村庄平添了一道风景。村庄前面狭长的平畴连着不远处的山岗,因为地势,又使村庄多了一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美感。省道经过时把村庄隔了一下,后垄田的流水又把村庄分了一下,留在左右两侧的还不及中间的三分之一,如母亲牵着两个孩子。
黄竹村是镇里最大的村庄,将近有300户,1000多人,都是一个姓氏的家族子民。村庄的前庭有一座明朝晚期的建筑,是这个家族的祠堂。祠堂的楣额上写着“解元”二字,说明村庄的先人曾经出过全省高考状元,也说明村庄崇尚文化的传统。据说解元是清乾隆年间的,我想既然上书“解元”,那么此解元肯定没中进士,不然没有不的道理。2005年该家族成立理事会,动员家族力量将祠堂修葺一新,虽然说不上金碧辉煌,但也是朱漆锃亮,肃穆庄严。修祠堂的时候镇里十分支持,特别给了1000元,在镇里的指导下,祠堂内除了有家族方面的传统内容,还有一块壁专门展出家族子民的荣耀,另外划出了计划生育、法律、公民道德建设、农业科普知识、农村政策等方面的宣传区域,设立了爱心超市,把传统祠堂包装成了热爱家乡、寓教于乐的宣传阵地,引起了省、市多个单位的关注。村庄的前庭较为宽阔,还有一眼水塘,常年流动着活水。
黄竹村作为新农村建设第一批试点的村子,多半是因为我的理念。新农村建设的号角,让我的思维兴奋地跳动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应该选择一个怎样的村庄进行试点?当时我的考虑是,这个村庄应该有一定的规模,最好还有一定的历史,在村庄的改造上应该还有一定的空间,如果这个村还有一定的经济实力那就更好。思路在我脑海中初现,黄竹村就跟着在我的眼前浮现开来。
2005年以来,对于村庄里的人们来说,可谓好事连连。先是国家取消农业税,终结了数千年的“皇粮”;接着又给种粮农民发直补,还有油菜补助、母猪补助、农机购置补助。所有这些,对于很久以来民怨叠加的农村,无疑都是一次次淋漓的宣泄;而对于长期以来在矛盾挤压下的乡镇干部,似乎更是一种无言的解脱。新春的喜庆还没有散去,黄竹村又被确定为第一批新农村建设试点村,这对于村子里的人们无疑又是一件好事。人们谈论着新农村,每一张脸上又多了几分喜悦和感激,每一个人的心里早已涌动起新农村的遐想。
其实,确定黄竹村为第一批试点村,党政班子会上的意见并不一致。一致的意见是,黄竹村同属一个家族,容易产生合力,在发展生产方面也有独到之地;目前两大主导产业较有规模,汽车运输业入股村民较多,入股多的年分红可达数万元,少的也有几千元;种植业以种植脐橙为特色,形成了400多亩的规模;同时黄竹交通方便,村容整好了示范效益大。不同意见是,黄竹村太大,是镇里的头号大村庄,村内建筑较乱,而且人多的村庄杂房也多,尤其是厕所、牛栏多,动起手来恐怕有难度,况且新农村试点扶助资金只有10万元,只怕是杯水车薪。问题都摆上了桌面,等着我拍板。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毫无疑问,大村整治更费劲,小村整治更容易,问题在于整治的意义又不大。而且在我的观念中,农村自然村落不宜太散,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把建设大村庄的理念公开亮出去,但是我非常清楚,村落小而散,浪费土地不说,而且未来配套建设的成本太高,仅修路一项就无法承受。新农村建设刚刚启动,谁也没有经验。为慎重起见,我决定在黄竹村作为年度新农村建设试点村上报县里前,镇里再组织力量到黄竹村征求意见。
可能是因为整村的好处讲得多,而困难强调得不够,所以群众非常支持。民意调查显示,90%以上的村民赞成整村,10%的村民表示无所谓,20%的村民同意少量出资。最后我决定还是上报黄竹村。试点批复后,整村工作立即上升为乡镇行动,我亲任组长,成立了一个很大的工作组,立即开展工作。黄竹村积极性也很高,原来修祠堂的理事会班子被推荐为新农村建设理事会,县里还派出了两个帮扶单位到黄竹,建设部门的规划人员也被请到了黄竹实地调查规划。我陪着规划人员在村庄里反复察看,几乎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进入村庄内部,我才发现村庄中心老房子很多,但住人的只有几栋,有些房屋很久没人料理,渗漏严重,走进去霉味很重;有些房屋经不起时间的折腾已经塌了一半,也就剩下些断垣残壁。各家各户的厕所、猪栏、牛栏连成一排排,过去这些可能都在村庄的边缘,后来外围又新盖了房,这才成了村庄的中心,就像村庄躯体上长起的脓包,不仅碍眼,而且也不环保,对村庄地下水源污染很大。进村的道路只有一条,从主道进入两边的巷道,到达村庄前庭需原路折返,而且主路不宽,有些地方不到五米,这对于大村庄显然不合理。
通过几天的工作,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形成了整村规划的基本思路:在村庄内部形成一条环绕道路,保证车辆能够双向通行;扮靓村庄前庭,以祠堂为依托,以水塘作点缀,做大村庄前场;提高村庄品位,拆除所有村庄“脓包”,对村中空心地带的老房子按照有保留价值的予以保留,没有保留价值的断垣残壁一律拆除的原则,规划这一块土地的使用;提高村内土地利用率,保持村庄历史风味。照着这个规划思路,初步测算,所需资金至少不低于60万元,加上改水改厕的资金,总计超过100万元。剔除上级拨付的10万元和改水改厕物资折金,加上帮扶单位支持的3万元,缺口资金达到80万元,村庄人均负担700元左右。
方案一公布立即砸了锅,先前围着工作组、理事会转的那帮人也溜之大吉。我便去村里跟理事会商量,村庄总体规划是村庄未来控制规划,规划必须要,一时没有能力做的就暂时放下来,把紧要的关键的先做,并在整村过程中形成一套制度,保证未来村庄建有所管,管有所效,逐步完善。我强调镇村工作组年内务必做到几条,一是把村内环绕道路修好,二是把村庄前庭建设好,三是把该拆的拆完。这三项工作的核心是拆旧,原以为村民为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而拆,总是可以商量出办法来,哪知道竟是无比的复杂。
拆旧要补偿,既然是政府要我们建设新农村就得拿钱来。这是不少群众挂在嘴上的话。过去有负担的时候,群众没感到不应该有负担,只是感到负担重了,现在没负担还发补贴,群众感到补得不够多,不够宽,真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有偏激的村干部说,农民受得压迫受不得解放。一解放农民的思想就跑得没边了,给自己做事都这样,何谈为别人?这一时期农民思想意识中表现出来的倾向着实值得关注。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党做农民的工作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互助时代用的是爱国主义教育,用翻身农民的感情去感染人;人民公社时代用的是政治动员加经济手段去强迫人;土地承包经营初期在意识形态上放了放,而基层大致沿用了过去的一些老办法,后来发展到“动不动三分钟”收拾人;现在是直补时代、以人为本的时代,用什么样的办法教育农民、管理农村呢?仅靠说服教育就行吗?
我对群众说,国家对于新农村建设的补助是奖励性质的,如果拆旧需要补偿那么钱就更不够了。修祠堂你们不也出钱吗?现在经济条件也好了不少,大家都伸出手来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不好吗?群众说,修祠堂是没办法,多数人愿意,少数人不出钱则是不孝,谁也不愿意担当骂名。我说,半塌的房子也不住人,拆了对你也没影响;牛栏不关牛不关猪,厕所基本不用,为什么拆除还要补偿?有些人说,村子里的宅基地分配不合理,先占为赢。富的建了新房子,穷的没占新地,总想占着老地,折旧不补钱又不补地,不公平。把拆旧拆金算到人均负担上,不拆的又不同意,本来就人均七、八百,加上拆旧就要1000了,反正怎么说都说不到一块。干部心里憋气,不少人对我说,放以前就这些没用的破东西早给扒了。我说,好事办好,办不好就慢慢办,群众总有觉悟的时候。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焦急。群众主体好说难做,农村修路也是群众主体,要不然就是乡村主体,先修的国家补助还不到三分之一,后修的大致补到了一半以上。现在通村的路好了,但乡村干部又愁着债怎么还。中央对新农村建设有一个宏观指导思想,但到了基层就是名副其实的整村运动,这是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其实整村也没有什么不好,关键是什么样的村值得整,在奖补资金很少的情况下怎么来整,至少省一级应该出台一些配套政策。
工作推进很慢,理事会斗志锐减。有个退休的医生先前积极性很高,修祠堂也是骨干,却不图一分钱回报,这会儿磨得斗志全无。按照我确定的三大目标,工作组的同志和村组干部一步步做工作,先易后难,先前庭后修路,碰到绕不过去的就苦口婆心做工作,能拆一点是一点。几个月下来前庭是弄好了,建了凉亭,种了草皮,栽树的坑也挖了,只等明年上春栽树。水塘也被拉成了方形,规划了插柳的位置。村干部还到城建局讨了几盏换下来的路灯,祠堂也按照规范进行了一番打理。这些都做过之后,村庄的前庭真的扮靓了,村民夸个不停。利用这个当口,理事会又开展了大量的工作,然而拆旧还是不易。
拆旧估计是要落空,年内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环村道路被提前摆上了议事日程,工作标准也无形中降低了。原来的村道已经连着前庭,做了铺设水泥的准备,而前庭绕到另一面去还是动不起来,许多牛栏、厕所挡着道。这时候村委会只好和村民谈起了价钱,每平方米按14元补助,拆了一点,路好歹在不断延伸。村委会这一级组织太了不起,只要是农村的事,只要是花钱的事,没人做主体的时候,它就是主体,只是不知道这个主体什么时候破产。
环村道路最后还是在一个厨房处卡了脖子。厨房原先一直置,只是近期又用上了。厨房的主人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村干部,本来按照任职年限可以享受老村干补贴,因为受过开除党籍处分,所以按规定补贴就没了。前几日这人找我,要求我给他解决补贴问题。我知道他这时候找我的用意,但也不能违反原则和他做交易,我希望他能体谅。但他还是没体谅,回去后搞了些动作,老俩口从新屋搬回老屋,拆去的灶具又添上了。像是赌气,又不知跟谁赌气。路修不下去了,镇村干部请示我还修不修?我当即答复说,照修不误,两头一直修到厨房脚下,直到不能再修为止。他不让我们修,我就把他钉在那里,让群众去看去评,说不定坏事还能变好事。
年终到了,坏事没变成好事,路还是卡在那里,工作组撤回来了。面对第一份失败的整村答卷,对比年初的心境,我的心的确灰暗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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