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自治的模样

三、村民自治的模样

你能代表我吗?你不能代表我!村民的话带着激烈的情绪深深触动我，并鲜明地烙印在我的脑海。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怎样将村民自治进行到底?

岭上村不是民风特别强悍的地方，近代以来村庄没有械斗群殴的记录。这个村地缘关系疏松，血缘关系也不够紧密，一个千把人的村超过了10个姓氏。郭氏来自泰和，欧阳氏来自抚州，李氏则来自五华，还有刘张王黄等姓氏根本就说不清来由。有的没有族谱，有的族谱残缺，记载模糊，真假难辩。这个村处在赣江边上，自然条件一般，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如果不是碰上特别恶劣的天时，吃饭应该没有问题，这种自然历史人文状况也是村庄性格生成的原因。

村庄的老少爷们算是有些个性，吃了亏上了当绝对不会放过你，硬的搞不赢就到政府去告状，而且很执著，很会来事。我在一位村民家里看到中堂挂着一幅名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区区一农民，以国家政权兴替励志，这在我的阅历中鲜有所睹。村干部告诉我，这个老东西是个刺头。这年恰逢村里修水泥路，群众推出来的监事会名单中有他。这人很负责，每天早早地守在了施工现场，施工不结束他一定不会回家，水泥配比达不到要求，他就对施工员破口大骂，弄得施工员见到他心里就发怵。我曾在多个场合表扬过他，说中国的工程监理不缺心眼，缺的是责任心，他称得上最负责任的工程监理。

我在岭上村有一位特殊的朋友，他是一位村民小组长。我之所以要说起他，不是因为他会来事，相反，他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一个很正派很有责任心的人。我到这个乡镇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突然收到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的原文我没有保留，但信的内容我大抵还能记得，其中有一首七言律诗是写他大哥两栖的艰难和苦楚，情感真挚，虽然平仄不太准确，但还是给我很深的印象。他在信中说农民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会拖家带口外出打工，尤其是到了中年的人。土地原本就是与农民身份匹配的就业方式，关键是要提高土地效益，让农民看到希望，希望乡镇在这个方面为农民出主意。他在信中还谈到了村里的工作，尤其是村民自治的方法问题，指出了村里有些干部工作上的不足。因为不认识不了解，我感觉这人应该有所企图。

我记住了他，后来去村里的时候特意见过他，却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很有性格的人，似乎还是个很沉静的人。以后的几年他不再给我写信，但采用了一种更为便捷的方式，只要他对村里的工作或者人事有了看法就用手机给我发短信，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反映的情况是客观的，而且我先前对于此人有所企图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任何个人要求，他只是在尽着一个村民或者村民代表的责任。2008年村委换届，他大哥是通过海选提名的两个主任候选人之一，在初步候选人名单公布之后，村庄的异动让村党支部焦头烂额，在党组织调查处理此事的过程中，他不偏不倚反映了一些情况，使选举过程中的不当行为不至于太离谱，这让我十分感佩。在我调离这个乡镇之后，他给我发了最后一条短信，自然少不了溢美之词，末了他用我的名写了一副对联赠我，我把它记录下来是想说明我对这位农民兄弟的看法没有错。

桂花树下告别贫穷人面共桃花一色

平步青云迎来富裕歌声与笑语齐飞

我把这人拿出来说事，似乎与自治无关，但是不要忘了他可是自治的一份子，他对于村里人事的看法正是自治的过程。其实，村庄有多少事需要用自治的办法来解决呢?我可以告诉你，要说多很多，比如修桥补路、福利分配、村规民约、村庄建设与发展、公共资源处置等等，不要看分田到户各家管各家的事，但只要涉及公共利益的事都必须用自治的办法来做;可要说少也很少，少到需要群众出力出钱的事才会想到自治。毕竟自治的办法不如行政手段来得撇脱，但是需要群众出力出钱的事情不自治又如何使得?多年以来，自治在磕磕碰碰中行进，村庄在时光流逝中演进，历史如台历一页页翻过，宽容也好，睁只眼闭只眼也罢，那是因为村庄无大事，真有大事谁说了也不算。

2009年遭遇少见的春旱，本来雨水季节过了南方照例应该进入梅雨时节，可是天不下雨，一直艳阳高照，井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少，到后来饮用水都成了问题。往年收获油菜还要和犁田、打耙这些活抢时间，可这年头老百姓慢腾腾地收，慢腾腾地等下雨。谷雨过了，大田因为没水，打耙的活都做不了。立夏的时节就要到了，秧苗过了苗期叶子变得蜡黄，可栽插仍然没有指望，村里人心里急啊。

村民们站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抽水泵站的事，假如抽水泵站建起来了，栽插是没有问题的。村民说的抽水泵站是指，实施土地整理项目的时候，按照项目设计有抽水泵站，但是施工时因为村干部反映抗旱设备难管理，过去村里建有抽水泵站，还架了抗旱专用电线，但不是年年有旱要抗，设备闲置的时候没有人看管，电线被人盗去卖了，变压器的铜线圈也不能幸免，而抽水机等抗旱设备也因为年久失修无法使用。施工单位尊重村里的意见，经过研究没有做抽水泵站，而把建抽水泵站的钱用在打抗旱井上。

谁知道地上缺水地下也缺水?抗旱井用不上，村民把怨恨泼向了自治的村委。村民说，不是村民自治吗?项目更改设计这么大的事情你征求我的意见了吗?书记、主任说，意见还是征求了的，不过是没有征求所有人的意见。村民说，土地整理是国家大项目，不能说改就改了吧?书记、主任像是做错了事情无言以对。一群人相约去了县政府上访，要求县政府尽快拨款做抽水泵站。这个事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谬，因为遭遇春旱的不止这一个村，但确实只有这一个村上访，理由就是本来赣江边要建一个抽水泵站的，之所以没有建，责任在建设单位县国土资源局。怎么解决你政府看着办吧，反正我们就和政府耗上了。

县政府分管领导答应很快去现场解决，村民这才肯离去。第二天，分管领导带着相关部门的领导来了，先到江边建抽水泵站的地方去看，村民围堵在马路上，情绪十分地激烈。领导嘱咐我，叫几个代表过来谈。我说还是一起去村里坐下来谈吧。领导说，人多嘴杂，怎么谈?我说凭我对村民的了解，这会儿选谁做代表谁都不会做，还是一起谈的好，我们多点耐心便是。解释很难，做决策需要钱也难，面对天灾村民情绪激动同样可以理解，什么会都不像这样的会难开，如果这时候领导的话说得不妥贴，会场秩序就难以控制。

村民自治的关键是代表，人人都是代表等于没有代表，而当村庄的每个人都是代表的时候，则直接动摇了自治的基础。因为自治是日常行为，而村民会议则是年会制，所以代表会议是十分重要的。村里在决定做抽水泵站还是打抗旱井的时候，向村民代表征求意见从村组法的角度看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不发生大的旱灾也没有问题，但是偏偏旱灾发生了，所以矛盾就出来了。谁可以代表我?这种声音占着理。接照村组法的规定，5－15户推选一名代表，而在实际操作中，一般10－15户产生一名代表，这是因为代表出席代表会议是要付工钱的。村小组长自然在代表之列。小的村民小组也就十多二十户，村小组长做了代表，其他能够做代表的群众就很少了。所以，代表会议最终往往变身为村组干部会议。这样一个会议做出的决定，群众能不质疑吗?

然而村民质疑的可是自治的基础，这个基础被质疑，那么自治还有意义吗?细细考察却不是制度问题，自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方向，这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民主比独裁好，关键是代表素质及其议事能力。村民小组长是个什么角色呢?很多时候村小组长都是亦官亦民的角色，在村民面前骂当官的，在当官的面前骂村民，两边都讨好，两边都不得罪，而结果是两边都不讨好，所以村民小组长这个角色很灰。在乡政村治系统中，村民小组长的角色地位不容忽视，应该是一个可以信赖却又不能完全信赖、可以依靠却又不能指望太多的角色。

所以我一直想着把村民自治的模样描绘出来，但是非常遗憾，我真的没有能力把村民自治的模样描绘得更真切。我只能告诉你，村民自治有时候更像家庭管理，兄弟多了免不了磕磕碰碰，所以要分治。分治就是以村庄为单位实施治理，因为村民自治非村庄自治，一个自治村有十多二十个自然村庄，利益诉求不尽相同，需要一个中间力量来调和，这就是国家力量介入的理论基础。在当前体制下农民对政府的依存度不高，但政策性扶助力度加大提高了农民对于政府的依存度，这就是国家力量介入的现实基础。自治又不如家庭具有自我调和的机制，所以要合治，合治就是国家力量介入。村一级是自治组织也好，算准政府也罢，都不可避免国家力量的介入。

国家力量以何种姿态介入?派出干部蹲村是普遍做法，但不是最好的办法。这个办法在农业税时期作为收钱收粮的方式也许是必须的，但在去农业税时代沿用这一办法基本不会起作用。2008年，组织上分配一位大学生村官到岭上村，我告诉他把铺盖挪到村书记家去，吃住在村里。我曾经给他的定位是搞调研、搞调解、当文书，力争用两年时间熟悉农村工作套路，掌握农村工作规律。他下去后人也勤快，村里抄抄写写的工作基本上都包了。村里不少人买了电脑，但不是很懂得使用，他一家一户去教，等这些事都做过之后，他感到实在没事，村书记委婉地对我说，大学生放在村里太浪费，还不如放在镇里使用。我明白村支书记的意思，召村官回镇里做文书。实际上，许多乡镇老脚子被下派做蹲村干部都无法准确定位自己的角色，做政策宣传员水平不够，做人民调解员威信和能力欠缺，所以蹲村干部也是一个灰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