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觉醒的村庄意识
我最终决定去南街,似乎是寻找一种村庄范式,但似乎又不全是。在乡镇工作的这些年,我最不满意的是分田到户以后,农村公共领域表现出来的纷乱秩序,比如宅基地使用混乱、农村公共资源无序占有和任意损毁村庄公共财物。我曾下狠心组织突围,但终于遭受阻击。自由主义思潮在农村弥漫,已经不是一个乡镇可以遏制的。那个时候,我便有了去南街的想法,不仅我要去,而且我还要组织乡村干部去。那时候的我,对于集体化的向往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在北行列车上,我望着从我眼前掠过的村庄和城市,内心十分平静,丝毫没有旅行的兴奋。我知道,无论村庄外面的墙壁刷得如何雪白,村庄的核心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同样知道,无论村庄的土地上展示如何的规模,村庄的利益大概都是我清楚的。我只是想把过去的困顿和无奈重新梳理。我似乎需要有一个方向给我注入动力,我似乎需要有一种方法去实践理论。我可以不在乎个人的成败,但是我无法忽略村庄的感受。
2008年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农村土地流转成为农村工作的热点话题。主流思想认为规模经营可以减少农民,似乎是因为土地在农民手中才使得农民不肯放弃做农民的,这显然是缺乏逻辑的瞎话。农民放弃土地就可以不做农民吗?我在2010年写的一本书中曾经提出用30年完成土地规模经营。我的理由是农村土地流转进程过快,将导致农村大量劳动力面临失业,他们游荡在乡村给乡村社会造成很多的现实问题;由于社会保障体制尚不健全,土地流转之后,如果没有政策的扶持,那么农民的收入将可能在一个时期内停滞不前,城乡收入差距将不可逆转地持续拉大,城乡矛盾将变得更加尖锐。
2008年春节前后,我在墨池村组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土地流转。接受流转的是县城的几个工商业主,他们受了十七届三中全会的鼓舞,心血来潮要去乡下种田。刚开始农民还不太愿意,但流转价格每亩增加到400元的时候,农民都很乐意流转,因为从当时耕种的收益看,农民从土地里能够捞出的纯收入也就这么多。土地流转后,种田收入除了土地流转租金,还有国家直补,加起来每亩有550元左右的收入。村民积极性很高,流转土地1700亩,村庄里许多家庭的承包地被全数流转。事情办完后,很多45岁年以上的农民对我说,土地都流转了,心是省了,只是不知道以后干什么了。面对这些诘问,我内心很矛盾,不知道在实践中应该从那个方向去做一些有价值的探索。
最近这一年,“灭村”运动又蓬勃起来。在很多人看来,通过拆村把农民赶进城镇集中居住,不仅减少了农民,而且改造了村庄。面对“灭村”的熊熊火焰,我很怀疑,被赶进城的农民是否真的能够在城镇安居?老实说,我不赞成以拆村这样的简单方式把农民赶进城,由于多数农民在城镇的生活来源没有着落,收入不会增加,支出则可能大幅增加。在这样的情况下,农民返村也是迟早的事。也是在2010年写的同一本书中,我提出建设大村庄,用30年的时间打造农村社区,并在社区治理上实行自治,突出解决村庄秩序纷乱的问题。对于这些思考,我主要是基于实践,是我在较长时间实践中得出的结论。坦率地讲,我既不可能在实践中提供成功的范例,也不能在理论上给予深入的求证,我仍然需要在实践和理论上寻找证据。
行走在南街的土地,感受南街的空气和阳光,我把南街给予我的感受仔细整理,就有了一些离本质更近的结论。如果土地流转后效益能够均分,那么谁不愿意把手中的土地流转出去?如果土地流转不在集体手中,那么谁又能指望利益均沾?如果土地在集体手中又能实现效益的最大化,那么这种方式肯定就是最好。有没有这样的一种方式?南街人告诉我们,这种方式并非不可以存在,它存在的合理性在于村庄意识的觉醒。南街人把陶行知的话“傻瓜种瓜,种出傻瓜,唯有傻瓜,救得中华”写在中学的墙壁上,就是告诉这些将来主宰村庄的孩子们,唯有傻瓜精神才能救村庄,除此别无办法。
毫无疑问,南街是一种村庄发展的范式,但是南街是不可复制的。作为曾经的村庄,南街已经成功地转身为“工庄”,之所以仍然是庄,是因为庄里的人们仍然保持着农民身份,隶属关系仍然保持着过去村庄的建制,只是规模扩大了。而事实上南街已经没有了传统村庄的形态,它实现了由传统农耕社会向工业社会的成功跨跃。与之相关比较,小岗的村庄意识似乎更有爆发力,它居然撬动了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而南街重新折回集体化的道路。南街的精英们为什么可以撬动村庄意识,是因为他们懂得平均主义并非就是村庄的原罪,当土地的极限效益显露出来之后,还有什么可以折腾?南街的精英们最早觉悟,他们知道村庄需要工业,而当工业意识在村庄还没有觉醒的时候,他们缺乏的不仅是内力,而且在发展的先机上已经明显落后于名村华西和刘庄,所以,过去人们熟悉的意识形态又堂皇地登上了南街的舞台。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断,南街精英们当初的真实想法谁也无法得知。
南街不是也不可能是村庄的最后形态。南街实现了由农耕村庄向工业村庄的跨跃,这个跨跃在今天看来仍然是难以想象的。在中国农村,能够完成这个跨跃的村庄毕竟凤毛麟角。以现在的形势看,只要农村的土地还会向城市移动,那么完成这个跨跃几乎不会再有可能。南街工业村庄不是最后的孤本,也是加在华西等少数几个名村中的同一范式。只要村庄的使命没有完成,村庄的形态就只能围绕着土地,改变的是村庄社会的组织结构以及对于土地的组织方式,这一点已经被许多工业化国家农村改造的实践所证明。我在台湾考察的时候,注意到台湾的农村仍然保持着传统农耕的特征。谁都知道台湾地区是我国最早进入工业化时代的地区,这又说明了什么呢?不是所有的传统都落后,而是农业本身决定了村庄的形态。况且我国人口众多、地域辽阔,用于耕种的土地除了几个大平原,很多都在丘陵和山区。江西湖南都是粮仓,但江西、湖南大都是丘陵山区,国情决定了谁也不能把江西、湖南的土地都退耕。
南街意识形态是一个虚拟的不真实的村庄幌子。正如我前面分析过的,一个村庄不可能架构自己的意识形态,不管村庄的组织结构、分配方式如何,就其社会形态仍然还是一个村庄。南街的村庄意识是真实的,以王宏斌为首的南街精英撬动了南街意识,这就是要想富,就必须团结起来,把村庄资源最大化,创造最佳效益。有了这个村庄意识,才有了在工业发展过程中逐步凝聚起来的傻瓜精神。当南街的村庄意识真正觉醒之后,土地回归集体已经是迟早的事,而集体一旦掌控土地,就有了进军工业的资本,这不仅是南街工厂生存和发展的前提,也是南街获得外商和银行支持的资本。对于村庄而言,集体化无疑是聚集资本的最佳形式,村庄集体化在工业化初创阶段显示的神奇伟力无与伦比。
村庄意识存在一定范围的血缘认同,但起决定作用的是地缘认同和文化认同,这对于建立村庄价值和发展模式具有标本价值。南街初创时期的村庄意识与小岗的分田冲动本质上没有大的区别,但是南街的村庄意识在村庄发展中不断成熟,逐步形成了建立村庄社会公平分配机制的渴望。这种渴望也许并非源于主义,正如在农民的教育中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主义一样,决定村庄意识的可能还是一种较为原始的对于公平利益的追求。这种文化认同,最终成为南街发展的不懈动力。
关于南街我已经说得太多,我无意卷入对于南街的争论,更没有兴趣关注南街的某一个爆料,我只想从南街的变迁中寻找树立村庄的元素。既然土地在南街的发展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么我同样没有理由回避村庄土地问题。既然整合村庄土地有着如此巨大的利益,那么整合村庄土地是否会给村庄变迁带来某种机遇呢?这是肯定的。问题是谁有权力去整合村庄的土地,谁能够公平享受村庄土地整合带来的巨大利益。从当下整合村庄土地的行动看,村庄始终处于被动的位置,整合村庄的利益并非村庄化,因此村庄变迁的结果到底是好是坏尚不可知。
从村庄利益出发,整合村庄土地,不应该是地方行动,而应该成为国家行动;不应该是地方决策的动力,而应该成为国家实现城乡一体化的战略动机。我感到国家应该从涉及农村土地法规的圈圈中走出来,在立法精神上重新审视农村土地问题,包括农村公共领域的土地,赋予农村土地更加丰富的内容。如果农村土地成为地方财政不懈的动力,必会赋予传统村庄更大的功利性,在缺乏成熟理性思考的前提下,村庄土地的整合很有可能走向反复,而这样一个运动带给农民的将是拆村和建村的双重苦难。同时,政策层面也应该迅速做出一些必要的调整,赋予村庄更大的利益。对于传统村庄改造的价值评判标准,减少村庄、减少农民自然应该成为标准之一,但不是唯一的标准,更不是最后的标准,土地的保有和增量、农业生产的组织形式以及这种组织形式带给村庄的利益,在实现村庄利益的过程中,建立村庄公平的机制应该成为村庄的正道。
从南街回到漯河,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是夜,窗外朦胧,不时有零星的灯光在窗前晃过。硬座车厢里的嘈杂不绝于耳。我的思维似乎没有一丝倦怠,不停顿地向前奔跑,南街的一幕幕生动而又充满玄惑,尽管南街不能为中国村庄提供普遍意义上的范式,但是南街不是也让我们看到村庄需要的很多元素吗?而我最希望看到村庄意识的觉醒,不被眼前利益所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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