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然后知困

教，然后知困

国学热中赶时髦，也来摘句《礼记》做文题，说的是教了四十多年的书，仍不时感到自己知识贫乏。

先说说自己认为做得还可以的一个方面，这就是对学生的态度。按照前学生、现在北大执教的张沛先生的说法，跟我打交道，学生觉得“自己确实是受到重视的”。也就是说，我不敷衍学生，上课或课外交流，不许自己心不在焉。博士生要写论文了，不只是推荐该读什么书，其中特别重要或最新但又一时最不易弄到手的书，往往由导师购来先睹为快，读时注出“此例可用”、“此论精当”、“似可酌商”等字样，算是钩玄提要吧。这样轮到博士生读时，既可免大遗之虞，又可不执一偏，从而超越老师，师生的切磋琢磨也尽在其中了（当然，“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自另当别论）。本科四年级的课上，布置作文，一下子交来三十余卷，我必于周内批出，每文必有“个性化”的评语；研究生的文章力争第一时间改出，短小单篇基本上做到不过夜发回。研究生的莎剧精读课上鼓励（不是要求）学生背诵剧中人独白或我称之为“半独白”（quasi-soliloquy，即有其他角色在场的长段，如《哈姆雷特》中的“Speak the speech”一段）的文字，对自愿当众背诵者赠书奖励，另加价值50元的西点券——都是出版社送来的节礼:“己所不欲，‘必’施于人”。背诵在下课铃响起后进行，以免占去讲课时间。散步时与学生对发手机短信（我又玩弄字眼，戏称walkie-talkie），探讨学问，也是有趣的事情。像一些汉语中新近出现的词语，诸如“医闹”、“碰瓷”，就是在这样的交流中译成英语的。学生申奖、求职、留学，找我写推荐信，我必字斟句酌，不做千人一面的官样文章，更不让学生拟稿拿来签个名完事。有位学生说，这是教学中的“以人为本”，我说教书是我本职工作，只不过我的天职意识比之眼下有些教师稍强一些罢了。

惟斆^[1]学半。学生要考GRE Literature in English Test了，拿了考题来问我，我试着做几题，不查牛津版的文学伴读词典，仅凭已有知识，再连猜带蒙，也只能答对六成左右^[2]，而学生瞄准的是八成以上的得分，你说做教师的惭愧不惭愧?有人问我历史上英王世系的顺序，我会答得颠三倒四。教，然后知困，也包括编书出书而后知困的意思。今年4月，《英汉大词典》第二版正式发行，第二天我们就在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网站上设了个《英汉大词典》勘误专版，成书中的错误一个个被剔剥出来，严重的如Anton Piller order，原来的释义作“安皮决议（指……）”，其实在旧时英国法律用语中就是一纸简单的“搜查令”（今称a search warrant）；“handicapped by age因年老而行动不便”被误解作“……而吃亏”；“you are not to leave你不得离开”被误译作“你不准备离开”；National Hockey League一条从原来的“美国曲棍球联盟”改作“美国冰球联盟”。原以为万事大吉，叵料网友引用大量资料，证明冰球运动尤为加拿大人所好，是为加国国球，从上世纪初联盟成立的历史沿革考证，到以美国90%以上冰球运动员皆为加籍作为佐证，似应改作“北美冰球联盟”，遂成对大词典勘误之勘误……在技术性方面，因机读失误，校对不力，“匆匆”变“勿勿”之类也有相当数量；其中荒诞不经且易误导读者的如“备忘记事本”漏一“备”字而致意义相悖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为第二版第二次印刷所做的勘误表，现已涉400余处，我称之为被“打回原形”。网友们从勘误到提出积极的建议，如virgin paper既可作“白纸”又可作“原生纸”解、octopus已衍生出“行李捆绑带”之义等等，在我是闻所未闻，由此加倍“知困”。在细枝末节方面，eerie的重音误置、“小肚鸡肠”而不是“小鸡肚肠”等等，我也是每天都在勘误中积累着知识。

这不，今天在读David McCullouch的《1776》，又获得新知:原来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当时快要写完《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的Edward Gibbon，作为英国下议院议员，曾力主对新大陆用兵征服；读外刊又知胡锦涛总书记在十七大报告中，“民主”一词使用了60余次之多；备课时又获知Virginia Woolf的胞姐名叫Vanessa，那是一种蝴蝶的名称，无怪女作家笔下老有moth（飞蛾）的意象出现……

作为教师，我愿常“困”常知，活到老，学到老，使知识的积蓄不枯。这也算是种可持续发展吧。

（原载《中国外语》2007年第6期）

【注释】

[1]这个字读作xiao，与“教”字通。全句意思是教别人方知己不足。

[2]由此想到，美国人出的这套题用来串联我们的英美文学教学或选读教材编写，可能很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