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记难为——《民国采访战》读后闲话
“民国热”中听说有一本题为My Years in China,1926—1941(《我的驻华岁月:1926—1941》)的书,把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发生的大事“一网打尽”,值得一读。作者是美国《纽约时报》当年的驻华首席记者。网上评论说,学国际政治、中国/东亚历史或新闻专业的学生,可把此书作为教辅读物,即使业外人用来闲读,也是佳品。我属后者,于是翘足引领多时。可是待书递到,却已是中文译本,书题亦改作《民国采访战》。纵然译者杨植峰校友态度严谨,言必有据,存疑处一一注明,文笔又好,全书除个别植字小疵(如277页的“摸黑”应作“抹黑”、“警事厅”应作“警视厅”)外[1],晓畅可读,但译本毕竟不能毫发不爽地还原原文风姿。就以作者名字Hallett Abend为例,译文作“阿班”[2],哪位读者如不顾首尾,随手翻书批阅,见到“阿班事件”,很可能把“阿班”其人误作日籍或华籍。我问过英美人,均称此名鲜见,多为德裔,但读作/′eibend/大概无错。所以,如果译作“埃班德”,是不是见字即知其西人身份?原汁原味问题,再好的译家也难以处理得尽善尽美。我要说的是,读原文就不会发生此类可能的误解。
关于全书内容精要,封里和腰封都有引自译序的文字提示,此处不赘。从翻译求信的角度说,《民国采访战》这个书题偏离原文甚远;若从图书卖点考虑,则又是个借风使船的高招。一个“战”字活脱脱说明,“抢”新闻(即英文所称scooping是也),特别是为争取独家发表,那“你死我活”的程度,有时实不让战事。所以,除非靠官方预拟新闻稿吃饭,老记还真需要拿出点“战士”的劲儿来。别看阿班是富得流油的美国大报驻华首席,像煞一个“无冕之王”,住百老汇,打高尔夫,但南京国民党宣传部因为他写宋美龄犯上,追着要驱逐他出境,封杀邮路,新闻文稿非曲线发送不可;日本便衣宪兵中夜入侵,翻箱倒柜,复将他打个鼻青脸肿;激怒美国海军上将,招致侪辈嫉恨,同根相煎;刚刚在天津目击了日机狂轰南开大学,又为从华北尽快赶回上海报道“八·一三”淞沪抗战,一路在封闭的统舱挨烤加晕船,全身起泡蜕皮,回到上海又险在永安公司(应为先施公司,下同——笔者注)被炸死,从尸体堆里爬出,急忙去打破伤风针……当然,比之牺牲在今日战地或恐怖主义枪口下的记者来说,“战士”阿班还是够幸运的,但就置身冰泮,脚踏枳棘的处境而论,并无二致。老记难为呵!
阿班在华从业几近十五年,终至老成练达。孙悟空抓过一把风闻一闻会连呼“妖精”,阿班的新闻嗅觉与老孙那本事可有一比。最富戏剧性的是他对1936年“西安事变”新闻的捕捉和判读。12月12日晚8点30分,他给宋子文打电话,被告知外出;旋拨端纳酒店的号码,秘书回话也是外出;再拨宋美龄住处,得悉又是外出,而且三人都去了孔祥熙家。要说宋、孔开家庭会议,与澳人端纳何涉?对了,端纳先后当过张学良和蒋介石的顾问,而此时蒋正在张的辖区督促剿共。这阵“妖风”过处,被孙猴子抓了个正着,岂肯放过?接着,他便使出今日“狗仔队”死缠烂打的功夫,一遍遍给孔府去电话,探听虚实。经过半小时的折腾,蒋介石西安被执的消息终于被他探得,旋发纽约,美东时间早上9点正,这条独家新闻已以滚动灯文闪烁于时报广场[3]。当然这一特例也说明,老记要抢占新闻制高点,人脉(特别是层峰)经营必不可少。以后,埃德加·斯诺、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从业经历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毛主席向尼克松示好,叱林彪“四个‘伟大’讨嫌”以及“纸老虎”论,不都是用外记之口对外发布的吗?
广结人缘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是老记要经得起诱惑,顶得住压力。上海“一二·八”事变后,为诱使阿班笔下留情,报导有利于日方,日本军官上门公开行贿,献上厚厚一叠钞票,外加日人喜用的“请多多关照”一类谀辞。偏偏阿班不吃这一套,不但拒纳,还把这事闹得个满城风雨,弄得行贿人最后只得登门道歉。新闻人的操守从中可见一斑。至于抗压,上文已经约略提到,其中南京方面驱逐不成,就由检禁大员信手“斧正”他的新闻稿件,要不,做点屑小动作,由电报局发电员故意拖拉刁难,兼带索贿;日本方面除派人“肢体修理”,信电威胁已成常态,还要买通仆人以伪造机密文件、鸦片、左轮手枪等偷运入室,栽赃陷害。到了最后,弄到阿班非雇用个人保镖不可的地步;再往后,只好一走了之。面对软硬两手,阿班始终执著于职业操守,非事实不报。如“八·一三”时,永安公司被中国空军误炸,国民党当局当然否认而归咎于日方,毕竟南京路上中国无辜百姓死伤逾千!他于是从采访泊于黄浦江的美国军舰观察哨入手,复去确证炸弹系意大利制造的750磅开花弹,由上海海关于某年某月某日进口,由此真相终于大白。阿班的职业操守还表现在,如有必要,绝对不透露消息来源。德、意、日轴心结盟这件大事,阿班是在三国签约前四天就发了消息的,新闻稿之详,不逊情报(毋庸讳言,驻外记者兼做一点情报副业几成国际惯例,派出和接受双方都心知肚明,我看阿班也不例外——当然,像当年苏联的理查德·佐尔格那样,主副业不分,搞得太过火,只好听由东京警视厅绞死了):诸如德国赴日代表团的人数及成员履历、何日从西伯利亚乘坐火车进入“满洲国”、何日抵达东京、下榻于何间酒店,等等,唯独对消息来源始终讳莫如深。这使我想起旧中国《中央日报》某老记,居然在官报上揭露四大家族之一的舞弊劣迹。消息传开,朝野哗然。“有关部门”自然来逼问消息来源,直到蒋介石亲自出面。可那老记宁可自己罹祸,也不觳觫伏罪而交代消息来源,蹇谔之风可钦。
读阿班的这本书时,深感旧中国积弱之悲哀,今日崛起之不易。这儿说到的悲哀,那年参观旅顺日俄战争旧址时就非常强烈。试想,腾出一块宝地,让两家列强放手厮杀,清廷居然还大剌剌公开宣布“严守中立”!《民国采访战》中从济南惨案写到上海的“孤岛时期”,字里行间莫不森森然矗立着一个贫弱中国的阴影。内河里横七竖八泊着的外国军舰,有时炮击中国革命军队,有时互相炮击而殃及池鱼;围绕上海国际饭店的一场宴会,美日双方可以不顾中国行人安危,交手动武……这样的历史,国人确应日习不忘,自勉不堕。同样具有警示意义的是,从书中写到的宁汉分裂,东北易帜,中原大战,到两广事件,汪伪投降,不难看到国人中各派力量,如何不是撕破脸皮打内战,就是面和心不和,折腾不止,既易出汉奸,也丰产暴民。如何实现并珍惜和谐,尊崇自信、宽容和诚实,彻底摈弃专制和暴力,如何以民主和法制实实在在来个中华民族的大团结,读者当然不能指望阿班在书里说明,可我读着读着,似乎读出这点意味来了。
阿班对新闻事业的执著,确实令人肃然起敬。据他自称,十五年中每次回国度假,鲜有不提前结束、赶回远东续职的。友人调侃说:听说你想去爱达荷抓鲑鱼,那些鱼等了你那么久,怕都长成庞然大物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于人类自然是场浩劫,但是时局的每一变化不啻如“海妖之歌”响起,蛊惑着他奔往战场搜罗新闻。可能是我的偏见,也可能是因为时移世易,今日里的有些老记似也足够执著,一路追赶,把戴安娜送上黄泉路,或者因抢拍明星女儿照片被做爸爸的掐了脖子。但这种执著的终极结果又是什么?我是搞不懂。
《民国采访战》还有不少令我长见识的内容,譬如过去说到二战时的日本军队,强调最多的是官兵的残暴和武士道精神(因而战斗力较强),仿佛那就是一架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较少揭露其内部的腐化朽败。阿班以实例发佞鏝伏,说明日本军方高层奸宄当道,与三菱、三井等大企业勾结,垄断走私、贩毒等勾当,从而有助于人们重新认识日军,以后在文学作品里也别老是描写面向东方切腹自杀那一套了。他对司徒雷登、林白、麦克阿瑟等人的负面描述都有实例作后盾,相当令人信服。唯有关于胡适博士作为上海公学校长被国民党当局判了死刑,是他在《纽约时报》上的一篇呼吁,性命始得保全这一节,是否属实,恕我存疑。阿班和他的欧美朋友们骂日本人的话相当难听,在我们黄种人耳里,明显带有侮辱性,即使在今日讲究“政治正确”的美国人听来,恐怕也难以接受。美国国内的历史修正主义派不是在诘问吗:为什么那两颗原子弹非要投到日本而不投到德国去呢?
(原载2008年8月3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注释】
[1]另外,“跑马场”沪上统称“跑马厅”。
[2]据《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6月第二次印刷),此记者中文名为亚朋德。
[3]Times Square(注意英语第一词为复数!)一般都译作“时代广场”,其实不确。因此地矗立《纽约时报》总部大厦而得名,故以译作“时报广场”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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