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怯地问一声:“禁烟派人士一读,如何?”
鼠年之初,写过一篇小文“过街老鼠的哀鸣”,是为烟民说话的。原怕没人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刊布这样的文章,写过算数就是了。后来居然被一位并不吸烟的女编辑采用,作者好不高兴。不过,女编辑是否因此收到过暴跳如雷的读者抗议来信甚或针对作者的hate mail,要不就是体恤我的感受,压下不转,那都不得而知了。
看到没什么反应,“过街老鼠”又变得不安分起来。近读几本关于烟草的洋书,觉得信息富足,见解别致,斗胆写下这篇书评,既与尚未戒烟的同好分享,又希望至死靡他的禁烟派人士也来一读。夷人乖论,不足为训,权当“警世狂言”可也。
本文要说到的第一本书是“菲伯(出版社)丛书——纵论抽烟”。这是一部选集,2000年在伦敦出版。选编者名叫詹姆士·沃尔顿,是个媒体人,曾在《每日电讯报》和英国无线四台工作,1962年生,对我而言可算个“少壮派”了。后生小子的研究工作做得相当周详,搜辑材料从哥伦布到克林顿,古往今来,文学、神话、新闻、影剧、法律、私人日记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涉。仅文学一类,就兼顾小说、自传、诗歌、戏剧、神话、传说,等等。除了对500年历史的回顾,如实引用有代表性的禁烟和纵烟两派观点,有闻必录,多见阙殆,基本不失公允。编者其人还不乏幽默感,把全书分作20章,说是正好对应一包香烟所容纳的20支之数。
选集首引北美印第安修伦(Heuron)人的神话,全文如下:“上古时,土地蛮荒,大神遣一美艳裸女救世。女右手触地,豆即生,左手触地,米顿长,女坐地处,遂有烟草。”选集也就由此始发,引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1492年)前后的日记,详述烟草由北美引入欧洲之初的各种轶闻。如英人殖民北美,故尤属意于烟斗(一般共识,将烟草引入英国的是后来被英王詹姆士一世处死于伦敦塔的沃尔特·劳雷爵士,罪名之一便是此人是“万恶的烟草之父”。可也有史家把烟草作为历史的分水岭,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盛世,功在烟草);西班牙人殖民南美居多,故抽香烟成风;而法国驻葡萄牙大使则把烟草以鼻烟形式带进法国宫廷,以至此人的名字Nicot后在拉丁语中成为普通名词Nicotine(尼古丁)。烟草一经引入,禁、纵两派即应运而生,前者主要是教会势力和宫廷卫道士一族,更有一些外省“阿乡”,“烟知”未开,见人鼻孔冒烟而大惊,忙不迭猛泼啤酒灭火;纵烟一派在吞云吐雾之余,坚称烟草可以通便,还可治霍乱、偏头痛、花柳病(无怪乎福楼拜在妓寮做“俯卧撑”的同时仍烟不离口)等等。更稀奇的是,在18世纪的英国,还有救治溺水人的一个土法,即以风箱把烟草的烟从尻口鼓入,以助人工呼吸。医务界在今天无疑已成禁烟派中流砥柱,可当年其中却不乏纵烟派。一位西班牙医师在1571年写过一篇题为《新大陆来的好消息》的文章,称烟草可治二十多种疾病,神奇犹如万应药,于是旋被译作英文,广泛流传。过了300年,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还曾在1857年煞有介事地讨论过烟草对疾病的疗效。直至上世纪90年代末期禁风大炽之后,编选人还听到一则趣闻,说是在某所英国数一数二的大医院里,几个大夫诊断一病人由于长期抽烟,已无法施行手术。会诊既毕,医生们走出病房,并不星散,而是扎堆吸烟休息去也(for a cigarette break)。所以说,纵有宗教和道德方面的禁律,纵有医界连年长篇累牍发布统计数字,就催老致死的自由基、肺气肿、肺癌、心脏病、被动吸烟等等警告大众,纵有政府威权施压(从1604年英王詹姆士一世发表的《对烟草发起反攻》到1998年美国的《总体解决协议》[MSA]),纵然早从亨利·福特时代起大牌公司就有明文拒收吸烟职工的规定,纵有小说家在作品里描述烟民末日(诸如向每支香烟注进氰化钾、军警用催泪瓦斯追捕最后几名潜逃烟民),烟民人数虽有剧减——美国减少了30%强——可继续吞云吐雾的“死士”或称“敢死队”还是不少的,而与此同时,反弹也开始了。选集中收了也许是今日美国被引用率最高的政治讽刺作家P.J.欧鲁克的一段话:“美国出问题了。问题不在危险,而在于追求过分的安全……突然间,大家都在戒酒戒烟,少喝咖啡,少进糖和盐,拒食牛羊类红肉……全是以安全的名义。我们国家已经历过多次分裂:北方对南方,黑人对白人,劳工对资方。我不知道国家还能不能经受烟民对非烟民的分裂而继续存在。”关于医学界的警告,选辑的另一处引文是业内权威人士、某荣休教授的话:“说被动吸烟40年必死的话,像‘阴谋理论’的梦呓;佩皮斯(指以其日记著称的17世纪英国文人Samuel Pepys——笔者注)确实记录了因舌尖两滴尼古丁而死去的猫,但人猫机理毕竟不同。科学不能与‘大多数人的一致意见’等同。烟草致病乃至致死的鼓噪,其实只能说明吾人预防医学(preventive medicine)之落后无能。”至于政府威权,反弹论者说:“烟草大辩论实质上涉及自由问题——社会对其成员的选择自由限制到什么程度的问题。”选集以希特勒为例,这位威权“元首”在维也纳做小混混时,一天抽烟25至40支之多,而当他意识到如此狂抽,靡费至钜,这才把烟戒了。后来,他把香烟看成是红种人对白人的阴险报复,制定苛严的禁烟法规,还宣称若不是当年他把香烟扔进了多瑙河,何来第三帝国的辉煌?讽刺的是,威权“元首”刚刚自杀被焚尸,他的手下便忙着在地堡里点烟猛抽,而在1945年的柏林废墟堆里,香烟竟成了最抢手的货币!4岁偷抽第一支烟、一生抽去半吨烟草、写出逾百部作品、活了89岁的英国作家坎普顿·麦肯齐爵爷如此嘲笑希特勒:“他痛恨烟草,一定是凭直觉认识到,要是自己屈服于烟草的镇静作用,他的脑溃疡就会被治好;一旦啃噬着他内心的狂怒稍得缓解,他将变成一个正常人。是的,我敢肯定,希特勒害怕烟草,就像麦克白害怕睡觉一样。”
早在1930年,有人写过一部《吸烟的历史》,在前言中作者要读者在读完全书之后猜一猜,作者本人是否抽烟。我们的詹姆士·沃尔顿先生可没弄那么多玄虚,而是坦承,为选辑这本菲伯丛书,自己大概抽了4万支烟。选辑于是出现某种倾斜,也就不足为奇了。确实,《牛津禁烟伴读词典》、司法部长们、医学界禁烟派的材料,他用了不少,所谓烟瘾者,不过是“鄙念复萌的奴性表现”,还有兰姆、萨克雷等人文学作品中淑女厌恶男子抽烟,闺房烟臭绕梁不去,终至婚变的描写,甚至也不忌讳有人破口大骂:“赌徒、妓女和疯子一概都是烟鬼。”另一方面,他又把历史上的吸烟名人“一网打尽”,通过别人的笔,写出不少有趣的故事,活脱脱一部Smoking Who’s Who(抽烟名人录),简直像书中有书。无产阶级革命导师马克思,据他女婿拉法格回忆,说过:“《资本论》一书甚至还不够我为写出这本书所花的烟钱。”可怜的爱因斯坦本是无可救药的瘾君子,在医生、秘书、女儿夹攻之下被迫戒烟。烟瘾大作时,只好跑到朋友家乞讨,甚至沦落到在街上拾烟蒂(乔治·奥威尔在《巴黎、伦敦落魄记》里也写到流浪儿朋友如何送来四个湿渍渍的污秽烟头,让这位奥兄感恩不尽)。匈牙利音乐家李斯特甚至能从无名作曲家某部C小调奏鸣曲作品中听出对方抽烟,他自己弹钢琴时居然有右手夹支雪茄的本事(这点恕我存疑,同疑读者可看Adrian Williams1990年作品:Portrait of Liszt)!就抽烟数量来看,不少名人已从“鬼”羽化登“仙”:如果说弗洛伊德一天抽20支还只是寻常“烟鬼”,那么约翰·厄普达克在成功戒烟之前,简直就是“烟仙”。他自称在哈佛一天要抽3盒,还爱熟练玩弄一烟一抽、两烟同抽(double-inhale)、口鼻环抽(Frenchinhale)、唇吐烟圈等多种花样。
选集的信息性和趣味性还在于全书的第二部分拨出相当篇幅,供读者从引文研讨与吸烟有关的各种附属专题:战争与吸烟、监狱生活与吸烟、外交与吸烟、烟草走私、烟草税收、烟草广告、自我限量与戒烟、抽烟礼仪、烟民金字塔与势利、吸烟与性及性诱惑,等等。看看这些罗列的专题,可读性已经一目了然。譬如,说到妇女与抽烟,编者从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如何厌恶烟草开始引述,而出于逆反和对男女平权的追求,“新女性”如何在19世纪末开始抽烟,又如何发现烟草有奇妙的减肥功能而致女性抽烟“于今为烈”。编者还不时以烟草为由头,掺入若干历史八卦。例如二战期间斯大林一再敦促英美开辟对德第二战场,而英美则希望看到德苏两败俱伤而拖宕再三。一次,斯、丘会谈之后,斯突告丘,下榻处已为丘准备好厚礼一份——一位苏联女郎。丘答宁可斯赠大量雪茄,更合脾胃。回得酒店,老丘床上果有一女,但来者是个六岁小妞,并持一牌,上书:“等我发育,第二战场可已开辟?”又如克林顿与莱温斯基殢雨尤云之时,堂堂大总统行状猥琐下作,拿根雪茄作“郭先生”。按莱小姐的描述,“他放根雪茄在嘴里咬,过后把雪茄拿在手里……有点淫秽地看着它,那样……我也就看那雪茄,又看着他说,什么时候,这玩意儿我们也可以做。”1998年的这段绯闻实与吸烟关系不大,选编在此怕是录以备考罢了。
除了上述选集,关注或有意参与烟草大辩论的读者,还可读《香烟大战:“小小白奴主”的胜利》(女作者名Cassandra Tate,2000年)、《政治正确,医学博士:政治正确如何蛊蚀医学》(女作者名Sally L.Satel,2000年)、《为你自己好:禁烟十字军和公众健康至上》(作者Jacob Sullum,1998年)等。钱锺书先生说:“世间事理,每具双边二柄,正反仇合,理殊趣合(将此“合”字改作“同”字,如何?)。”禁、纵两方面的意见都听一听,当无弊害。
至于笔者本人,美国作家、34岁戒过烟后来“鄙念复萌”的马克·吐温的一句话颇能写真:“戒烟乃是我做过的最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事我已做过一千次了。”
(原载2008年9月21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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