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平,挤”:三箭射地球
以前的一位学生、现在联合国当同声译员的杨女士告诉我说,她是托马斯·弗理德曼(Thomas Friedman)的铁杆“粉丝”。那时,我刚读完《纽约时报》这位三得普列策奖的记者大人的2005年畅销书《世界是平的》。诚实地说,那本书授我印象并不太好。初看书题,以为作者要从地理角度挑战哥伦布,谁知他之所以持“地平说”,原来是因为在对印度一家“信息系统”公司总裁的访谈中,后者不经意间说了句:“操场正在平整(用的是英文动词being leveled)。”10分钟后,弗君在归程车上突然悟出对方说的其实是一句金玉良言:柏林墙倒了,世界各国的中产阶级正在崛起,在生活程度方面相互接轨,信息畅行无阻而成对称,坑坑洼洼给填平了,这世界不是变得“平”(英文形容词flat)了吗?原来这个“平”字不是与椭圆相对的“扁平”的“平”,而是“平整”、“平均”、“平等”的“平”:来到印度这样传统被认为贫穷的地方,开出租车的头戴3M棒球帽,某些地方的环境又像在富国一样,有上好高尔夫球场,球场四周都是“必胜客”的巨幅广告:“百万字节般的各色风味”,生活方式迅速西方化。然而,从“to level”到“flat”,我总觉得全书立论有点牵强乖谬。当然,后文的十大“平等化因素”的罗列还不乏信息,而记者惯于描述见闻轶事细部的文笔,内中虽也多含统计数字,毕竟比干巴巴的经济类学术论文有趣,但是因此说弗君是“当下美国最重要的专栏作家”,我考证了一下,乃是出诸弗君在《纽约时报》的同仁米德(Walter Russell Mead)之口,是否袍泽互谀,只有请读者诸君自己去判断了。
继“平”书之后,弗君又在今年推出一部新作:《热,平,挤:我们为什么需要一场绿色革命以及美国将如何因此新生》(以下简称《热》书)。此书可算前书经扩写之后形成的姐妹篇,主旨差不多,都是环保和拯救地球一类的意思。其实,“末日警号”早就有人吹响。上世纪60年代被化工行业某些人骂作“歇斯底里老太婆”的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写的《死寂的春天》,当时就争议不断,最后导致笔者年轻时候再熟悉不过的杀虫剂DDT遭禁,就属这类文字;稍近则有比尔·麦吉本(Bill McKibben)的《大自然的终结》(1989年)和前美国副总统、人称“臭氧之子”的戈尔(Al Gore)的奥斯卡获奖纪录片《难言之隐的真相》(2006年)等。这本是一个“乌鸦嘴”走红的时代,今次的诺贝尔经济学奖不是颁给了美国的“危机先声”保罗·克罗格曼吗?看来,我们这儿一些人主张的“报喜不报忧”,绝对是属于“前现代”的陈腐意识形态了。
“热,平,挤”三箭齐发,朝地球射来,形成表示雪上加霜、祸不单行意思的“完美风暴”。书中对“热”和“挤”两箭,相对着墨较少,诚如有经验的读者所料,弗君只是大量引用了现有关于全球气候变暖或人口增长的数据资料。当然,调查研究也不少,一会儿爬上加州伯克利山顶,找劳伦斯国家实验室专家,一会儿采访比尔·盖茨,还不惮辛劳,到世界落后地区作“文化苦旅”。因此较之前书,新鲜的东西也有,如卡特利娜飓风在本书中已可用作全球变暖的重要论据之一(虽有权威气象学家质疑此说);又如全球人口将从今天的67亿增加到本世纪中叶的预计数92亿,其中最令人忧虑的当是耗能严重的中产阶级的膨胀,也就是“平”“挤”两箭的重合。《热》书的重中之重亦在于此。产业革命以还,地球原已千疮百孔,进入后现代,不发达国家“脱贫”而致中产阶级大批崛起,生活中冰箱、电视、电脑、手机、汽车缺一不可,争着抢着要“复制”美国生活方式。这样,矿物燃料资源是否指日将被耗尽?——除非各国出台峻厉苛严又行之有效的节能法规。替代能源(太阳能、地热能、风能、水能,还有巴西人搞得很有声势的种甘蔗提取的乙醇能等等)[1]是否只是“生态想象”(ecomagination),远水救不了近火?地球是否因欠债太多而成“次贷”星球?面对太多这样的问题,弗君当然不相信什么“250个拯救地球的简易方法”(包括“如何行绿色房事”),那是他在医院候诊时信手捡起一本杂志时读到的。他宁可先给时代定性,叫做“能量气候时代”,简称E.C.E.,然后提出自己“代号绿色”的行动计划,要求各国像当年拼杀“冷战”一样地实施这项计划,甚至必须比那时更为上心。
弗君在《热》书里一说美国,二说世界。先看看他说到美国时有无什么新鲜的观感。有。那就是批评9·11“情结”:朝野齐刷刷死盯着这个日子,“高筑墙”防恐,两种心态占了上风,一谓“dumb as we wanna be”(知笨犯笨),二谓“we’ll get around to it when we get around to it”(临机处置不迟),焦点于是错置,反而忘了9·11之后还有9·12,忘了反恐同时都该干些什么其他正经事情;忙着帮伊拉克“立国”而忘了美国自己急需来一次新的“立国”。弗君用了一句他自称是中国谚语的话——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想不出有这么条谚语——大意是:风向转时,有人筑墙,有人建风车(中国人好像只踏水车,英文叫waterwheel,没见过欧式风车的)。美国经过9·11全神贯注于前者,忽视后者,真乃“知笨犯笨”。除了9·11,《热》书杀青时,次贷危机已经冒头,所以弗君害怕一个“次贷美国”的出现。幸好,当时投资银行出局、华尔街大崩盘的金融危机尚未发生,“海啸”尚未由美及英冲击大西洋彼岸,全球尚未慌乱救市,还没人提出de-globalization(去全球化)的新理念,不然作者可以用来说事的材料就要多得多,不知将伊于胡底。
弗君对美国能源政策的抨击,在我这个对国际政治知之不多的一般读者看来,也是言之成理的。这不但表现在历届总统和国会在能源政策上的摇摆态度(在这方面最为缺乏远见的是里根,他把前任卡特装在白宫屋顶的太阳能摄取器统统拆了!),也不单单表现在国会山上,民主党多代表汽车制造商和汽车工人工会,而共和党一般都为石油大王说话,两相博弈癥?,更反映了美国依靠进口外油已成第二天性,政客为求选票,不敢要求公众作出牺牲,哪怕1加仑加1块美金的汽油税。在这方面,弗君异想天开,说是要美国过上一天(他强调只能是一天)中国式的日子试试。他指的是一个命令下来,2008年6月1日起,中国商铺全部禁用塑料购物袋的事。由此又想到,使用无铅汽油,中国只花1年时间于2000年实现,而对美国说来,嘴皮子磨来又磨去,竟为此花去22年(1973—1995)的工夫。美国能源政策的最大失误,在弗君看来,是9·11之后给美国自己和恐怖组织同时供血而不自觉。一边从国外源源进油,自我输血,一边石油美元滚滚流出,经某些石油输出国之手,辗转落入恐怖组织腰包,以资助下一波的自杀袭击。弗君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罗斯(Michael L.Ross)2001年以169个国家为例作出的研究成果《石油妨碍民主吗?》为基础——有评论说以下是弗君首创观点,笔者不敢苟同——总结出所谓“石油政治第一定律”,即大凡油价上涨,民主必然削弱,反之亦然。据说2001年时的普京是“可以信赖的”,因为当时油价低迷,一桶仅25—30美元;待到油价飙升到每桶百美元,普京就准变脸;1950年代,在出产石油以前,中东富油各国虽军事政变不绝,就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论,原已相当自由化,原教旨穆斯林(作者称之为“沙漠穆斯林”)比之开罗等处的“城市穆斯林”显得势单力薄。出油卖油致富以后,反而明显转向保守,伊斯兰基要主义抬头,以致闹出今年5月1日开罗君悦大酒店宣布禁酒,并将价值1400万美元的酒类倾倒一空的国际笑话。波斯湾诸国中,弗君似特别属意于巴林,原因是1998年该国油尽井闭,政治乾坤却反而从此清朗起来。
弗君在“平”字上做足工夫的同时,不忘美国第一。绿色革命,对他来说,就是美国自救与美国救世合二而一。弗君自称完全理解不发达国家新兴中产阶级对美国的不平衡心理:“我们吃完开胃小吃,享用了主菜,又把甜品差不多吃光,这时请他们过来喝杯咖啡,一边还对他们说:‘饭钱咱们对半拆账吧?’”(此话原为一位埃及阁僚对弗君所说。)后来者当然不高兴。所以,美国必须带头节能,研发与信息技术(IT)一样重要的能源技术(ET)。他对中国学生口头上说:“你们要是能撑背跳到我们前面去(leap-frog),欢迎”,可实际上知道,中国人还停留在偷盗窨井盖以利用废铁资源的阶段。看到新加坡的机场比美国机场更为现代化,轮到弗君不平衡了,于是嘲笑不发达国家新兴城市天际线被横七竖八的起重机吊臂破坏得丑陋不堪,城市“像是需要理发”;印度的现代化天桥开通,先要大做法事,通车前预尝大塞车的滋味;北京某富豪小区里,厨下一应现代化设备俱全,却偏要摆出塑料仿真水果,反显老土;酒店、饭庄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叫海德公园、好莱坞等等。在作者看来,对世界各地新兴中产阶级而言,美国生活方式也不是那么容易简单“复制”的。
《热》书最后一部分——全书共分5大部分——专论中国。中国的污染是骇人的,排污居世界首位,毛主席如活在今天,断不肯下长江游泳。弗君认为,从某种意义说,中国绿色革命的成败,决定着地球的命运,而他这部《热》书的精粹不妨以两个问题概括:“美国能真正领导一场绿色革命吗?”以及“中国能跟上来吗?”他引用前《远东经济评论》编者钱达(Nayan Chanda)的比喻,认为中国像1994年美国影片《生死时速》里的那辆巴士,时速50英里,不得减速或停车,否则爆炸。中国走的是从毛主义到GDP主义继而向着绿色GDP主义前进之路,而邓公名言中的“白猫,黑猫”不改成“绿色”,猫和老鼠只有统统完蛋。对于GDP主义,弗君是这样定义的:“治理国家的是我们,尔等民众只顾富起来就是。尔等只要接受治理。我们保证你们越来越富。”他还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先给中国人民“呼吸的自由”(freedom to breathe),焉知这一自由不会最终导致“言论的自由”(freedom to speak)?果真如此,那将是世界民主运动的一大创新。弗君还认定:从毛主义转到GDP主义,固然困难;要从污染型GDP主义转到清洁的GDP主义,就像给那辆疯跑中的巴士换引擎,难中见险。特别如果在转型过程中,朝涤夕污,为官者都有双重人格,进一步退两步。当然,弗君对中国最近发生的毒奶、溃坝等事件没来得及评论,在写作的那一刻,这位理想主义者希望看到的是,美国成为一个“民主的中国”,即在维持美国式民主不变的前提下,借鉴了中国自上而下命令式的行事惯例。当然,弗君屡访中国,对“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深有体会。就像办公室空调最低打到26℃的限制令,一半以上单位做不到,幸好有媒体给曝了光。
有人已经在嘲笑弗君了,说《热》书出版以后的第一个月,他老兄的促销行程已经排定。坐着珍宝喷气机在天上飞来飞去,至少排出3吨二氧化碳,相当于城市越野(SUV)跑半年的废气量。
(原载2008年10月26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注释】
[1]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奥巴马保证,如果当选,将在这方面投入1300亿的研发经费,多乎哉不多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