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才女貌?
堂表弟妹的儿女们，还有一些毕业几年的学生，都到了适婚年龄，又恰逢据说是大吉大利的金猪年，于是溽暑一过，婚礼密集。
如今的婚礼铺张扬厉自不在话下，还讲究中西和古今合璧:既有新郎作骑士状单膝下跪求婚的表演，又有中国古典式的“三拜”和不知哪里学来的“八戒背新娘”。不但是中西合璧，有的新招儿好像在古今中外婚礼史上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诸如肥皂泡满场飞之类。婚礼上，除了一对新人，唱重头戏的当数婚庆公司派出的司仪。充当司仪的似以男性居多，嗓门洪亮，高音无翼而飞，有的还能用美声唱一曲《我的太阳》助兴。司仪大概也有过行业培训，集电视节目主持人哗众取宠和相声演员捧哏逗噱的本事于一身，两个小时的堂会唱下来，声嘶力竭，赚点银子，据说还要纳税，也够难为的了。
婚礼司仪被人责俗，已屡有所闻。于是有的司仪就去翻查词典，引几句古语，冒充雅人深致。我听到过有人引用“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句，献给新郎新娘。那厢，一对新人也笑盈盈地把这当作吉言贺辞，照单全收。虽说用比翼连枝比喻夫妻恩爱久已有之，只是把《长恨歌》里的这两句照搬到婚礼上，使人联想起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那是大大不合时宜的——使人想起鲁迅“这孩子将来要死的”那则预言。同理，引用苏轼《水调歌头》中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乍一听，貌言华华，振玉玲玲。仔细一品，不对了，像是在预言新人终将别离，只能从相隔遥远的两处，可怜巴巴地抬头共看明月以寄托相思；引用王维“红豆生南国”（边说边撒出一把“红豆”——从远处看去像是涂上红色颜料的M＆M巧克力）一诗的司仪，全不顾那红豆是怨妇恸哭亡夫直至倒毙树下而变的不祥出典。好在认真汲长的人并不多，好些名作家都不问结局悲喜，拿来红豆便与爱情简单画上等号，又何必苛求婚礼司仪呢?还有一次，司仪不知从哪儿发掘出了元杂剧里的词儿，咿呀唱将起来，只听得词里有“粉儿搽，眉儿画”这样的字眼。大家虽不懂意思，却听得一阵肉麻（粤人称“肉酸”?）。我是事后多方查寻了半天，才弄明白唱的是《西厢》，用的典故乃是生僻的汉朝“张敞画眉”。
司仪用得最多最滥的是“郎才女貌”、“举案齐眉”之类的话。前者是恭维套语，即便郎不才，女无貌，也要在婚礼上说上n遍；后者是因近年来仿古风大作，在婚礼上才时有所闻的，似尚不如前者耳熟能详。大凡人们听惯了的话，即使虚假悖理，总被当作益世良言，难得有人去质疑。其实，如果新娘是个新派的女权主义者，可能会从“郎才女貌”四个字解读出轻视女性的意味来:难道女性只能以“貌”胜人?须知，年轻的时候，“色授魂予”，几年一过，生出“审美疲劳”，便“色衰爱寝”也。1949年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有两部法律:《宪法》和《婚姻法》。有识者称，之所以有后者且可与《宪法》齐名，是专为进城之后抛弃乡下黄脸婆的现代陈世美们量身定制的；今天社会上变相纳妾、糟糠下堂、老夫少妻的事例更是层出不穷。在西方，也有谚语说到貌之不驻和貌之浅薄，如:Beauty is skin deep（拙译:美貌只是一张皮）。听到“郎才女貌”一语，我曾兀自奇想:要是有哪个新娘站出来责问一句“难道我只有一张皮吗?”那婚宴上会是种什么景象?还有“举案齐眉”，听上去好像是说夫妇应该相敬如宾，倒也应景。但如穷根究底，翻读《后汉书·梁鸿传》，又能发现女性歧视的痕迹:梁妻见丈夫回家，端上饭食时，“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幸好今天中国的社会实际是，男权式微，“洗手作羹汤”的丈夫越来越多，任婚礼司仪们去随口说说，倒也罢了。
拙文只为引人辨别美恶，全无坏了婚庆公司生意的意思。更何况，聒噪再多，生意必然照样兴隆。
（原载2008年6月19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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