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见大话“管理”

以小见大话“管理”

有些时日了，管理——狭义的和广义的——一直是门显学。于是管理部门像一只只八爪章鱼，应运而生，大盖帽和各色制服成为一大中国特色。即使在高等学校这样的地方，管理虽别称职能部门，还不时自谦两句“我们是为广大师生服务的”，可说出话来毕竟有强势心理作后盾，也是一言九鼎，令我等侧目噤声。

说件小事:今年苦夏，正是宋朝朱淑真所谓的“困人天气”。为赶项目，还文债，一日不停地开着空调干活。虽说有几天看世界杯到凌晨，白天还是不敢怠慢。一日，突接某职能部门电话，指定日期召开项目负责人会议，届时有领导莅临指导。本来是个寻常的会议通知，可线路那边的“职能人”（听声音是毕业不久找到职能部门就业的一大批新人中的一位，据说此类新人中有不少将是硕士、博士的优选候补）口口声声强调“领导到场”和“开会在光华楼”，引得我很是反感，不免随口讽刺了一句:“嚯，光华楼启用了?可见会议重要。”对方懵懂，对讽刺并无反应，反复强调“领导到场”的重要性之后，挂了电话，让我独自在那儿生闷气:领导怎么啦?会事必躬亲研经铸史做项目，还是能自掏腰包发放项目经费?须知那经费可全是纳税人的钱！哦，是了，领导可以对你提出的项目说“yes”或“no”，也可算是操着生杀大权吧，看来这个会还得去捧捧场才是。谁知当日夜里又接职能部门电话，说你陆某已结项，开会就不必来了（如何上午电话不说?）。我刚想松口气，不料电话那头突然变得正言厉色起来:“你报销了出国签证费（按:我是去香港中文大学，说出国是“政治不正确”；另外，办证的另一职能部门明明说过可以报销，还有责任人背签），那是违规的，要吐还出来；另外有‘正大’（校内一餐厅）就餐费，好在次数不多，算了，不计较了！”我这人自知浑身上下有数不尽的缺点弱点，常惹得领导不开心，但不敢化公为私，最恨揩油。因此在电话上我就声明不可能有就餐费这项支出，哪知对方言之凿凿，我生怕是哪个参与项目的弟子曾犯馋而背着去大啖，于是只好诺诺。第二天，心存疑惑的我拿出经费本逐页查检，从头到尾也没见一项餐费记录。在“正大”的开销倒是有的，那是酷暑期间某日宿舍突然停电，曾花100块钱躲到招待所空调房去工作一天的费用。我知道，复旦手握巨额项目经费的大户有的是，本人这个到位仅56000元（规定拨款额70000元）、经两年花去13000元且已结项的“小儿科”项目，尚且受到如此鹰瞵鹗视，可见职能部门管理的力度于一斑了。复旦的项目大户们，小心啊！而对那些焚膏继晷或费尽心机还揽不到一个项目的广大师生，也就是大学的主人翁们，咱们的管理部门更不知是以何种目光看待的。譬如说，校长论坛上没有一位不说必须着力培养“个性”学生的。只是当学生真的显示出一点与众不同的淋漓元气时，有关管理部门往往就要挠头蹙眉了，非拉回到“批量化”的一统标准不可。

管理当然是必要的:规圜矩方，权重衡平，这学校才办得下去。可是近年来的管理膨胀我以为是对上述规矩和权衡等管理理据本身的颠覆！我不知道现在职能部门与教师在人数、工薪、职称方面的比例是多少，不过膨胀会不会带来文牍主义，带来有悖环保的A4“纸张爆炸”，我想大家有目共睹。至于膨胀有没有其他恶果，诸如尸位素餐，老鹤乘轩，近水得月，朵颐酬酢等等，兹事体大，容不得我等置喙，还是再说件小事。学生成绩单是个微不足道的教学细节吧，教师评分有诸如A－、B＋等之别，其中如B＋与B－之间可能有十数分的上落，可是经职能部门电脑处理，成绩送到学生手里，＋－之差已统被抹煞，唯有公共课如政治课成绩犹保存着＋－的差别！小小一张成绩单可以实行“双重标准”，何谈管理的规范化?夸大一点来说，又何谈“争创一流”?管理在英文里叫作management，我真害怕管理膨胀会导致mismanagement和/或micromanagement呢！如近来报道的某省考试院可以扣押高校的录取通知书“留中不发”，除非高校掏出“买路钱”来，荒唐不荒唐?真个应了“利令智昏”四字！从报上还读到管理部门“检查卡拉OK曲目哪些可唱，哪些不准唱”之类管头管脚的奇闻。咋不干脆把歌厅舞榭统统关了，不就太平吗?莫不是怕GDP因此下跌吧?我想花在管理曲目方面的时间和精力，要是改而投入到追查“办证”等非法造假上面来，则社会幸甚。君不见，精心制作的复旦大学正门指示牌矗立不久，就被人赫然涂上“办证”电话号码了，像是在嘲弄挑衅有关管理部门。这管理部门也真无能，只好把涂有电话号码的下端“截肢”，留下一块残缺的指示牌完事……

记得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小说家威廉·戈尔丁透过作品《蝇王》里荒岛小霸主之口说过:“管理、约束、控制、干预，方见威权的力量。”另一方面，岛上自也有懦弱童子甘受管束，甚而至于不受管束就不自在。这样，双方一拍即合，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蝇王”社区。记得故事里唯有一个“小四眼”匹基（Piggy，意译可称“小猪”；目下大红大紫的哈利·波特也戴眼镜，据说即以匹基为原型）崇尚理智和人性，不服威权高压管束。面对管理膨胀，校园里甚至社会上是不是也应该提倡一下这种“小四眼”精神?

以小见大，漫说管理，意在表达一名教师深深的忧虑而非浅薄的嗔怨，识者明鉴。

（原载2008年1月3日《南方周末》，题为《校园里的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