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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击,腾跃

时间:2023-03-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扑击,腾跃说起“文革”红卫兵,今人都与打、砸、抢联系,其实过来人记忆犹新:不全如此。详询之下,始知这天一早,杨被人押着,到饭厅打回早饭,进入7号楼往隔离室走去的半途,杨突然一个转身,把手中一碗滚烫的稀饭,朝着后面押送的学生脸部,猛力扑击,未等后者反应过来,已以冲刺速度直奔7号楼东首走廊窗户,一个腾跃,头部朝下,俯冲自尽。接着,当然立即停课,全年级召开杨雷生的“身后”批判会。两军对阵,战必双亡。
扑击,腾跃_余墨二集

扑击,腾跃

说起“文革”红卫兵,今人都与打、砸、抢联系,其实过来人记忆犹新:不全如此。红卫兵闹腾最厉害的时候应是运动初起,也就是1966年春夏交替之时。最高领袖刚给清华附中的小将写了信,并亲自在天安门城楼戴上“红卫兵”袖章,青少年于是给撩拨得头脑发热,有恃无恐,恣肆横行:抄家,烧书,铜扣皮带打人甚至杀人,要把北京及其四郊的“四类分子”赶尽杀绝。从他/她们喊出的响亮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不难想见首批红卫兵是些怎么样的贵胄之血。上海人干什么都不像北人那样淋漓血腥,开始也就是在南京路上剪剪行人尺寸过窄的裤管罢了,这才有北京打手结队南下“传经送宝”的后话。我所在的复旦大学,最早的红卫兵是“誓死”保卫党委的,对“反动学术权威”抄家,拳脚交加,横拖倒拽,好像也是奉命行事。苍波无极,由秋入冬,另一拨子红卫兵开始得势,自诩是悟得“文革”真经的“造反派”,反把前者叱之为“保皇派”,他们对于批判多属“死老虎”的老教授们兴趣不大,却非要把当权派拉下马不可。这一派后来果真成功地夺了权,可还没怎么来得及得意,“现在是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于是,造反派的“坏头头”一样被拽上台去批斗。反正,雨露雷霆,莫非天恩,拜领就是。

好一场玄黄翻覆,乾坤再造!这中间惨烈求死、破家灭族的故事还真不少。我写过亲族和师长中几位的自尽细节,自以为是迟到的悼惜,即使不能摧裂肝肠,至少也有惕厉作用。不料,有年轻朋友告我,悲剧离他们太远,他们不解我怎昏耄若此,为什么不写点别的,帮助他们在花样年华黾勉事业,享受生活。也有人干脆叫我好好去编词典,少叙往事。

不错,新愁耿耿,哪顾得旧恨茫茫。另外,我写到的都是不惑中壮之人,弱冠读来自有“间离效果”。那就来说说当年弱冠年纪的事儿,看看此类小叙事能否存入今日少壮的记忆。我不说遇罗克、张志新这些烈士的事迹,就讲讲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真事:

时间:1967年寒冬某日清晨。

地点:复旦大学学生宿舍7号楼。

主人公:杨雷生,外文系三年级学生。

事件:坠楼自杀。

上文说过,随着“文革”深入,学生红卫兵队伍一再分化,终成门户林立。当时,正是尊奉最高指示“复课闹革命”的阶段,我每天要到外三学生宿舍去教英文《毛选》,渐渐与学生混熟了。杨雷生资质聪颖,反应敏捷,出身蓬蒿,是个“老造反”,在学生中似有相当威信。他喜好英文,问求甚切,课后缠我详解时,用废纸替我摺过小船,权充烟灰缸,终于把《别了,司徒雷登》一篇的英译文记了个滚瓜烂熟。当时教师地位不但微贱,而且岌岌可危,随时可以纤毫借口给打翻在地。杨雷生对我执礼仍恭,“老师”二字当时不让叫了,就亲切叫我“谷孙”,他的一帮哥儿们大多学样直呼我名,倒颇有些美国师生间以first name(名字免姓)互称的味道了。

我只管教英文,不知道此时学生内部争斗已经非常激烈,两派相互从对方营垒揪捕“反动学生”而着魔似地搜集对方的“防扩散”黑材料,诸如某日某人说过“领袖有啥了不起,衣领加袖子而已”、“有了红太阳,冬天不用穿棉袄了”,等等。这派性互斗的玄机在于先发制人,虽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同类的言论在所有的学生中间曾不胫而行,大家视若平常不过,可是一当派性互斗的序幕拉开,事情就发生变化,谁先占领制高点揭发,对方必定倒霉。杨雷生就是在这样的消耗互斗中,被戴上“反动学生”的帽子,受到隔离审查的。那天,我照常去上课,突见平素与杨相契的侨生彭某,剃了个溜光的头,脸呈陶土之色,表情如天坼地崩,耳语般告我:“杨雷生刚刚跳楼自杀了。”详询之下,始知这天一早,杨被人押着,到饭厅打回早饭,进入7号楼往隔离室走去的半途,杨突然一个转身,把手中一碗滚烫的稀饭,朝着后面押送的学生脸部,猛力扑击(一说只是往地下一扔,并无扑击),未等后者反应过来,已以冲刺速度直奔7号楼东首走廊窗户,一个腾跃,头部朝下,俯冲自尽。窗下是条丁字形的石板路,头部着地,冲力伴以加速度,“只听得像热水瓶爆裂般的啪一声”,果然立时毕命。待我赶去,尸体已被移走,一汪新血也已冲刷干净,只有溅散的血滴依然清晰可见。

接着,当然立即停课,全年级召开杨雷生的“身后”批判会。有人出示杨生前喜爱摩挲的小刀——暗藏凶器;有人追述如何跟踪杨去邯郸路邮局投信,又如何到市区杨家拦截邮递员投递,终于将“黑信”成功缴获——其实信的内容完全无害,只是对资助自己上大学的寡姐表示感谢,至多“解构”作一封绝命书而已,兼有一句“疑似”订立攻守同盟的话;有人曾与杨过从甚密,这时历数死者的反动言论,尤有说服力,发言义愤填膺又慷慨激昂,说得两片嘴唇都抽搐不止——我看是怕这把火延烧到自己身上……两军对阵,战必双亡。不是吗?过不多久,轮到把杨生逼上绝路的学生们挨整了,有的在毕业离校之后,还被揪回隔离,一拘就是一年有奇;有的在改革开放后考回母校读研或出国深造,未及庆幸,所谓“文革”犯事的材料,紧身追来,遁避无门。

杨生这个活泼泼的生灵就此陨灭,未在历史上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连“洪炉点雪”也算不上。这些年来,在香港遇到上文提到的侨生彭君(已是书局老总),在汕头遇到曾与杨雷生并罪蒙难的关君(已是教授),甚至遇到杨生当年对立派中人(已是大款)时,每嗟杨君之余,我总要想起他给我摺的纸船,想起那扑击和腾跃,虽说丈夫各行其志,总要在心底责他过于刚烈鲁莽,又会自问:今日世上还有几人记得杨雷生同学?如此委弃身命,终极原因是什么?这样的悲剧还会在某个早晨重演吗?

(原载2008年11月13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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