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添乱”

尼克松“添乱”

1972年尼克松访华，在老美那边，称作“破冰之旅”；在我们这儿常见的说法是“小球（指此前的乒乓外交）推动了大球”。

其时，林彪已经折戟沉沙，“文革”渐成强弩之末，国家的“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文革”结束后的官方断语），那千疮百孔倘被鬼佬偷窥了去，岂不丢脸?尼克松也真会添乱，偏偏选中这个时候来。于是，自上而下，层层传达，补苴罅漏，忙得不亦乐乎。市中心不少沿街大楼粉刷整容，真正应了那个英文词儿face-lifting的意思（后逢又一盛事，沪上忽盛行屋顶“平改坡”，由临街建筑入手，当时颇令人想起“文革”遗风）。尼克松添乱那阵子，笔者正参与《新英汉词典》的编写。一日突接紧急通知，说是去完成重大政治任务。到得密室，见到全增嘏、葛传椝等老先生，始猜到必与翻译有关。果不其然，“重大政治任务”者，实为苦力的干活，就是把一大摞的简介文字从汉语译成英语，文字介绍的均是尼克松们要去或可能提出要去一游的地方，譬如说上海市少年宫。这翻译的事吧，虽有一定难度，但还远远难不过汉语原文文字三番四次无休止的改动。大概是负责接待的公公婆婆不只一家，既有上海市的“革委会”，又有外交部吧，那些头头脑脑们你改我的，我改你的，各行其是，下发到翻译“苦力”手里便莫衷一是，非重复劳动不可。常有这样的情况:一篇简介尚未译成，第二甚至第三稿已至，而所谓改动，有时只有个别字句，根本不涉宏旨；翻译事竣也不得回家，叫做“就地待命”，等候上头哪一位“福至心灵”而大笔一挥改动几字时，译文可以立即随机应变。那时还没电脑，不知做这来回传递活儿的是谁，想必大多数犹健在人世。当年的翻译“苦力”在此向你们这些快递“苦力”致敬啦！

记得最能说明所谓“内外有别”的是巨鹿路菜场那份简介。鸡肉禽蛋，名目繁富，供应丰赡，自然不在话下。最有意思的是上头那些甄奇录异的笔杆子越改越来了劲儿，最后，菜场不但鲍翅俱全，还供应熊掌！当时译得口水涟涟，食指大动，其实在那票证满天飞的时代，谁有品尝那些珍馐的口福?倘把时间往后推移三十年，谁敢卖熊掌，动物保护主义者非把你这菜场砸了不可。即使在当年，不谙又不问外情，只顾自炫，是不是也可以说明一点民族性中不那么优秀的部分?

尼克松添乱，留给后世的笑话不少。有一则是针对江青的。说的是此人以“国母”身份招待尼克松伉俪看样板戏，主客在剧场一见面，她劈头一句:“Goodnight！”弄得老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戏未开锣，主方预祝晚安，下逐客令了。大家都嗤笑今日我们的公示英语中错误迭出，然而位极人臣者尚且不懂装懂，不说洋文好像就憋得浑身难受，所以还是别老找今日吃翻译饭们的岔子吧。

言归正传。尼克松一行终于莅临上海了。是日，全城所有“问题人物”都要集中到住处居委会，不得外出（倒也免了去原单位应卯）。市中心的欢迎人群是经过严格审查筛选的，且被教会如何“不卑不亢”，招手（注意:不是挥手）和微笑时咧嘴的幅度都得中规中矩。当年负责接待的官员，相信大多在世，如能写出几篇信实的回忆录来，一定好看。

最后，必须声明，笔者当年做翻译“苦力”时，还是戴罪之身，所做之事都在幕后，上不得台面。“臭老九”中改造得比较好的“革命知识分子”方可参加第一线接待。不过，“臭老九”本性难移，听说有位第一线上的华东师大同行，不知怎地违反了“外事纪律”，立时三刻就被撤了下来，受到重罚。也真希望读读这位仁兄的第一手回忆！

（原载2007年8月30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