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翻覆”那一年
那年元旦,中国人从广播中听到伟人新作《词两首》。三十年有奇过去,诗里写了些什么,忘得差不多了,就记得最后两句:“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伟人平时豪奢放逸,说话似患语言征服症,时不时爱用上“屁”啊、“屎”啊等字眼训人,来取得惊世骇俗的修辞效果,以表示其卓尔不群、高高在上的独特地位。但是,如此不雅的龌龊话入诗,尽管也有谄人叫好,读书人,甚至普通老百姓,听来总觉得刺耳,是种“耳污染”。
话虽脏,至理存。那一年果然先有吉林陨石雨。随着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一颗“老妖星”(说它是“老妖”,因据考证这颗行星已有46亿年开外的星龄,先于地球形成,早已成精)的碎片不偏不倚砸中中国大地。后来,又有400多年世界地震史上破坏性最为严重的唐山大地震。持续40秒钟的地动山摇,相当于400枚广岛原子弹在距地面16公里的地壳中猛烈爆炸,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顷刻间被夷为平地。我国官方在迟去多年后宣布的数字是,地震中有24万人死亡,16万人重伤,直接经济损失在100亿元以上。围绕那场地震,奇闻不少:什么震前家犬伤主,黄鼬哀号,老鼠发愣,蚂蚁搬家,金鱼尖叫,河鱼倒立等等。最匪夷所思的是,当局在震后对外宣布,不接受任何国际援助,中国人要一边批邓(小平),一边“地大震,人大干”。
果然“天地翻覆”了,伟人的科学预见一一实现。
中国人相信天人感应,“天地翻覆”之后,殃咎必至。这一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三巨头相继逝世,毛死后不到一个月,“怀仁堂事变”发生,“四人帮”被拘。这接二连三的政治地震,又应了伟人的元旦谶言。本文要写的是瓦解冰泮、风飞电散的大叙事中,一个普通老百姓——我的小叙事。
先是那年1月8日周恩来的死。周一死,哭倒多少中国人,因为一部关于善恶、忠奸、贤鄙的账本早在老百姓心中藏掖着了。周是建党、开国元老和国计民生的大管家,从底层的远处看去,为人刚正、温仁、敦朴、清越,其高标逸韵在层峰无人可及。“文革”派折腾了整整十年,唯周忍辱负重,千穴百补。可是大权在握的一小撮人自上而下传达命令:周死,不准戴黑纱,不准外国人来吊(尽管联合国安理会那帮人吃饱了撑的,还为周起立默哀),不准遗体进人民大会堂供群众瞻仰。最后,弄出一份低调悼词,推出当时已被批得朝不保夕的邓小平去读,读完把遗体弄上一辆大客车直放八宝山。这才有首都人民“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悲壮场面;这也才有三个月后天安门广场的清明抗议怒潮。上海剧作家沙叶新写过一篇文章,题为《知心朋友》,说的便是周死后,因单位下令不许戴黑纱,他憋了一肚子的悲愤,在小吃店跟陌生人撞了一下,双方正准备大打出手,发泄一下,恰在这时双双看到对方臂缠黑纱,顿时干戈化玉帛,说起了知心话。那天笔者的感受也是如此。从学校回家途中,在河南中路北京东路换乘公共汽车时,恰见一支浩浩荡荡的工人游行队伍,大卡车上装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哀乐,缓缓走过。我的眼睛湿润了,一边禁不住喃喃自语:“工人阶级到底是老大哥。看你们敢不敢镇压?”回到家里,借我妻巧手,制成一只精致的小花圈,叫小女陆霁第二天送到幼儿园去,也算是对当局的一个小小的挑战。
应当说,悼周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文革”暴政表示抗议的一种宣泄。那时,对这些年陆续问世的党内斗争内幕还不甚了了,对周印象一直较好,当然有时在新闻纪录片中,看到国宴场合,周要忙着先替江青拉出座椅之类的镜头,心里也会生出反感:“唯之与阿,相去几何?”但尚无人质疑周的政治策略和手腕的合理性。关于周的膀胱癌,这些年看到的官方资料显示,周病确诊之初并非不治,实有人为耽误之嫌。且拿巴金的《家》来打个比方:克明打头的那几个觉新的叔伯们若是得病,要不要治,怎么治,都得由高老太爷发话,始可行得。如此一人操纵子女生死大权,在巴老那封建家庭里尚未见描述,何况是人造卫星已经上天的现代共和国?近读美国达特茅斯大学医学院教授吉尔伯特·韦尔契(Gilbert Welch)2004年专著《应做癌症测试吗?》,发现美国专家提出了癌症早期确诊势必形成“拐点”(the tipping point),病人由此形成心理压力,从而加速病变过程的观点。当然,高老太爷时代不可能有如此超前的意识,让克明“既来之,则安之”,讳疾忌医,照样操持大家庭一应家务,确实有点过于残忍了。至于那年周死后的春节放鞭炮,是否有何深意,只有等知情人来解密了。
第二位撒手人寰的是朱德。那年7月,我在“五七”干校,传来噩耗。朱给人忠厚长者的印象,虽然也曾与伟人齐名,1949之后的头几年,肖像还常与伟人像比肩悬挂,其实早就是个养养兰花的象征性人物了。庐山批彭,朱话音未落,那厢伟人已撩起裤管,用手势隔袜搔痒讪他是言不及义了。“五七”干校收听朱德追悼会实况时,我就亲耳听得一名“工宣队”员在我后座嘀咕:“什么东西!?大军阀、饭桶、老不死一个!”这时,我想起南昌起义,想起井冈山时期《朱总司令的一根扁担》,想起史沫特莱的报告文学作品《伟大的道路》,忍不住回头朝那嘀咕传来的方向盯了一眼。堂堂一位老革命受此侮辱,若地下有知,岂能不裂眦嚼齿,狠狠报复一下此等婢作夫人的丑类?果不其然,未及盈月,唐山地震的余波传到“五七”干校所在的海岛崇明,就是前面嘀咕的那个“工宣队”员传达灾害预报,说是崇明有可能发生海啸,要“五七”战士夜晚移床到户外睡觉;另外,每人发排球一只,说是海啸来时可作救生圈之用(“臭老九”们嘴上不说,心里无人不笑)。传达既毕,那“工宣队”员借口开会,直奔码头,到大上海避难去也。
如今轮到大伟人本人了。中国的事情有时像要依靠个人之间的生死竞赛来决定——谁死在谁的前面或后面,是颇有些深远讲究的。周、朱相继去世,政敌更是扫除在前,伟人这才放心瞑目。那是个双“九”的日子。中国人视“九”为数字之极,双“九”应主大吉。那日下午接到通知,4:00开会收听重要广播。一听中央台播音员那如丧考妣的调门,大家都已预知广播报丧,不免纳闷吉日何来凶讯。这时,有人已经带头啜泣起来,有人觉得啜泣还不足以表示哀恸和忠诚,干脆悲声大放。哭不出来的大多数人,则肃立着低头默哀。在这样的场合,“哭,还是不哭,这是个问题”。我看那领哭的两位教师,一位在“文革”清队时曾被长期关押;另一位倒一直是申请入党的积极分子,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未被党所接纳(改革开放后移民美国开珠宝店去了)。两人的哭是出于由衷的悲伤,还是因为觉着一种解脱和委屈兼而有之的复杂情感?反正两人哭个不停,大家也只好长时间陪站在他们身后作悲痛状。肃立拖到何时结束以及如何结束的,今天已记不起来,所能记得的只是一个顽固萦绕在脑际不去的英文短语“long overdue”。之后几天,学校设了灵堂,我们每天都要列队到那儿去转一圈。队伍蜿蜒,肃穆无声,我蓦地看见一位同事不知何故剃了个溜光的头,想扮孝子,还是隔夜河东狮吼给绞去了头发?想笑又不敢笑。
此后不足一月的某日,我们正在学校开会批邓,忽接家人电话,说是有位从前的学生,一个高干子弟,从京城打来长途电话,报告“四人帮”被一举擒获的消息。小道消息口口相传,连工宣队员们都来套话,欲闻其详。待到文件正式下达,举国欢腾。每次游行,虽要从江湾步行到人民广场远程来回,我从不缺席,还要拖上朋友同事。哪个嫌累不去,还会遭我数落:“‘四人帮’当道时要你游行,你敢不去?”如此激扬可用的民气,苍天有眼,中国告别过去,拥抱未来,应该是大有希望的。
这就是“试看天地翻覆”的一年——公元1976年。
200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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