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名字》新译本可靠吗 ——以前六页为例
翁贝托·埃科的小说《玫瑰的名字》的新译本(沈萼梅、刘锡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面世以来颇受关注,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三个中译本都是从英文转译的,误译较多,所以读者对这个从意大利文翻译的版本有所期待。据我见闻所及,对新译本译文提出商榷的文章,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登过两篇,不过探讨的主要是较专业的译名问题,而非整体的译文水准问题。
《玫瑰的名字》正文最前面有一篇引子,是埃科故弄玄虚、故布疑阵,对文本来源作的交代。在新译本中,它占了六页的篇幅。由于不可能将五百多页的译本的错漏之处一一指出,我就以这篇引子为对象、为抽样标本,对照意大利文原著,开列这六页中的十几处明显的误译、漏译(细小的可议处略去不提) ,希望普通读者能对这一新译本的译文水准有个较真切的认识。至于它可靠与否,读者自能明断。
为便于不通意大利文的读者理解,我在行文中会偶尔取William Weaver的英译本和Jean-Noel Schifano的法译本为参考,但需要说明的是,英译本的错误、删略之处其实不少,法译本相对可靠些,但也存在个别小问题。
例1-3: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六日,我得到一本书,书名为《梅尔克的修士阿德索的手稿》 。此书是一个名叫瓦莱的神父由拉丁语翻译成法语的,参照的是修士让·马比荣的版本(巴黎苏尔斯修道院出版社,一八四二年) 。书中附注的历史资料甚少,不过声称是忠实地脱胎于十四世纪的一份手稿,这手稿则是十七世纪一位知识渊博的大学者在梅尔克修道院发现的,这对于圣本笃会的历史研究卓有贡献。这一学术上的trouvaille (脚注:法语,新发现) (按时间顺序这是我的第三个发现)令我喜出望外。 ” (第3页)
这是《玫瑰的名字》正文开头的三句话(原文为三句,中译文断为四句) ,不幸的是,每句里都有严重错误。
第一句里的“参照”是明显的选词不当,因为所谓“参照”的“参”是参考之意,读中译文,让人感觉似乎瓦莱在翻译的过程中只是参考过马比荣的版本而已,而原文里写的法文après l'édition de Dom J. Mabillon,指的却是“依据修士马比荣的版本” ,意义大不一样。事实上,原文里提到的那本书,全名为Le manuscript de Dom Adson de Melk, traduit en français d’ après l’ édition de Dom J. Mabillon,也就是《修士梅尔克的阿德索之手稿,依据修士马比荣的版本译为法文》 ,20世纪以前,西方的著作名有许多是冗长的,而中译者擅自将书名截短了。此外,所谓“巴黎苏尔斯修道院出版社,一八四二年”这一出版信息,读中译文,会以为是马比荣的版本的出版信息,实际上,是完全搞错了,它正是《修士梅尔克的阿德索之手稿,依据修士马比荣的版本译为法文》一书,也就是瓦莱神父法译本的出版信息。
第二句的中译文里提到“十七世纪一位知识渊博的大学者” ,这“一位”到底是指哪一位?其实,意大利文原文里写得很清楚,dal grande erudito secentesco,是“由那位十七世纪渊博的大学者(发现的) ” , “那位”指的就是马比荣!连初学意大利语的人也知道,dal是由前置词da和定冠词i构成的。注意,是定冠词,而不是不定冠词,怎么可能译为“一位”呢?英译本译为by the great eighteenth-century man of learning,虽误把“十七世纪”误看作“十八世纪” ,但定冠词并未错;法译本译为par le grand erudite du ⅩⅦe siècle,则完全正确,用的也是定冠词。再看后半句, “这手稿则是十七世纪一位知识渊博的大学者在梅尔克修道院发现的,这对于圣本笃会的历史研究卓有贡献” ,意思似乎是说手稿的发现对于本笃会的历史研究卓有贡献,实际上,根本与原意不符,原文dal grande erudito secentesco, a cui tanto si deve per la storia dell’ ordine benedettino,后面的从句修饰的不是“手稿的发现” ,而是那位学者!因此,后半句实应译为:这手稿是由那位十七世纪渊博的大学者在梅尔克修道院发现的,他对圣本笃会的历史研究贡献良多。
第三句括号中的“按时间顺序这是我的第三个发现”又理解错了。原文写得清楚,mia, terza dunque nel tempo,意思是“我的发现,按时序来说,算是第三次发现” ,指的是,马比荣发现手稿为第一次发现,瓦莱发现马比荣整理的版本为第二次发现, “我”读到瓦莱的法译本为第三次发现。这怎么能是“我的第三个发现”呢?
例4: “……我沉醉其中,几乎是一气呵成把它翻译成意大利语,用了好几本约索夫·吉尔贝Papeterie(脚注:法语,造纸厂)出品的大开本笔记本,那种笔记本用柔软的鹅毛笔书写特别惬意。 ” (第3页)
疑问在“鹅毛笔”这里。按小说的叙述, “我”一九六八年得到法译本,不久就投入翻译的工作,试问:一九六八年,还有人在用鹅毛笔书写吗,而且一写就写了好几本?这符合常识与情理吗?原文里提到的笔是la penna è morbida,其中penna确有“鹅毛笔”的义项,可是la penna è morbida是一个整体,它的意思其实是“软头笔” ,而非“柔软的鹅毛笔” 。英译本译为felt-tip pen,意为“毡头笔” ,也近似。
例5: “与我结伴同行的人突然消失不见,并带走了瓦莱的那个译本……我并非觉得他有恶意,而是不明白他结束我们关系的方式为什么那么蹊跷和abrupto (脚注:拉丁语,唐突) 。 ” (第4页)
后半的原文为:non per malizia, ma a causa del modo disordinato e abrupto con cui aveva avuto fine il nostro rapporto,其中根本找不到与“不明白”对应的字样,“我……觉得”、“不明白”这些猜度语都是中译者毫无根据妄加的。这后半的意思实际上是:对方并非出于恶意,而是由于终结我们之间关系的方式太过混乱、太过突然。英译本此处作:not out of spite, but because of the abrupt and untidy way in which our relationship ended,相当准确,可供参考。
例6: “这些轶事显然丝毫没有涉及阿德索、或者梅尔克的阿德索的手稿——相反,谁都可以验证,这只不过是一部中篇和短篇故事集,其中有数百页是瓦莱神父翻译的。 ” (第5页)
中译本所谓“其中有数百页是瓦莱神父翻译的” ,只能说是个荒唐的错误。与之对应的意大利文原文为: mentre la storia trascritta dal Vallet si estendeva per alcune centinaia di pagine.与前半句连起来,意思其实是:这只不过是一部中篇和短篇故事集,而瓦莱转写的那个故事却长达几百页。也就是说,瓦莱转写的长篇内容与这部故事集压根毫无关系,他也不可能是故事集的译者。
例7: “看来,法国学者在提供参考资料的时候是疏忽大意了。 ” (第5页)
原文为:E’ nota la trascuratezza degli eruditi francesi nel dare indicazioni bibliografiche di qualche attendibilità…意思其实是:众所周知,法国的学者们在提供可靠的版本信息方面一向马虎大意。E’ nota是常用的成语,即“众所周知” ,无论是法译本的On ne sait que trop还是英译本的notoriously都表达出了这层意思,而中译本却把一般判断窄化为特殊判断,并加上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看来” ,意义便大大走样了。
例8: “若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新情况,对于梅尔克的阿德索的故事究竟从何而来,我将会在这里提出疑问。 ” (第5页)
此句的原文为:Se non fosse successo qualcosa di nuovo sarei ancora qui a domandarmi da dove venga la storia di Adso da Melk…意思是:若不是后来又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我会直到现在还在疑惑梅尔克的阿德索的故事究竟从何而来。而“在这里提出疑问”云云,完全没有根据,原文中并无“在这里”的字样。
例9: “我在书架上好奇地翻寻时,无意间看到了米洛·汤斯华写的一本名为《观镜下棋》的小书,那是卡斯蒂利亚的版本……这本《观镜下棋》是如今业已难寻原著的格鲁吉亚语的译本……” (第5—6页)
其中与“卡斯蒂利亚的版本”对应的原文是la versione castigliana,联系上下文看,我认为译作“卡斯蒂利亚语版”更准确些。卡斯蒂利亚语,其实就是我们一般说的西班牙语,除加泰罗尼亚外,西班牙大部分地区的人都讲这种语言。
与“如今业已难寻原著的格鲁吉亚语的译本”对应的原文是traduzione dell'ormai introvabile originale in lingua georgiana,意思是:如今业已难寻的格鲁吉亚语原著的译本。注意,原著是格鲁吉亚语,而非译本是格鲁吉亚语。就像刚才提到的,假如一本书是卡斯蒂利亚语版,它就不可能再是“格鲁吉亚语的译本” 。中译本把修饰关系搞错了。
例10: “阿德索像是一位未曾受到通俗拉丁语冲击的僧侣。 ”(第7页)
原文为:Adso pensa e scrive come un monaco rimasto impermeabile alla rivoluzione del volgare. 意思是:阿德索思考和写作的方式就像一个丝毫不受俗语革命影响的僧侣。中译者在此把volgare译为“通俗拉丁语”是错的,只有写成latino volgare才是古罗马人讲的“通俗拉丁语”,而这里的volgare指的是意大利“俗语”。但丁就写过《论俗语》,不妨引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中的讲法为证: “他所谓‘俗语’是指与教会所用的官方语言,即拉丁语相对立的各区域的地方语言。”自然,当时的“俗语”并非与拉丁语全无近似之处,然而我们必须看到它是与作为官方语言的拉丁语相对立的民间语言,因此不能译为“通俗拉丁语”。
例11: “书中人物有时候谈论到药草的性能,明显是因袭了那本被认作献给大阿尔伯特的秘密之书……” (第7页)
与“被认作献给大阿尔伯特的秘密之书”对应的原文为libro dei segreti attribuito ad Alberto Magno,其中attribuito的动词原形为attribuire,与英文的attribute意义完全相同,在这个语境中,是“认为是……的作品”的意思。因此,不是什么“那本被认作献给大阿尔伯特的秘密之书” ,而应该是:那本被认为是大阿尔伯特所撰的秘密之书。
例12: “另一方面,后来我查证到,瓦莱翻译(? )阿德索的手稿时,巴黎当时正流传着《大阿尔伯特》和《小阿尔伯特》十八世纪的版本。 ” (第7页)
这一句的结尾在中译本第7页的最末一行,离谱的是,这是个残缺不全的句子,而且,这之后还漏译了很长的一句。现将原文引录于此:…circolava a Parigi un’ edizione settecentesca del Grand e del Petit Albert ormai irrimediabilmente inquinata. Tuttavia, come essere sicuri che il testo a cui si rifacevano Adso o i monaci di cui egli annotava i discorsi, non contenesse, tra glosse, scolii e appendici varie, anche annotazioni che poi avrebbero nutrito a cultura posteriore?
试补译如下:巴黎当时正流传目前已损毁不堪、难以复原的《大阿尔伯特》和《小阿尔伯特》的十八世纪版本。然而,我又如何能确定,为阿德索以及他记录过其注解的僧侣们所知的文本中,除名物解释、点评以及各种附录外,不会也包含一些将继续丰富今后研究的评注呢?
按, 《大阿尔伯特》 、 《小阿尔伯特》指十七、十八世纪流传在欧洲的两种魔法书。
例13: “最后,我在翻译时保留了瓦莱神父本人认为不宜翻译的拉丁文片断。也许他是为了保留当时的语言氛围,但他又没有确切的理由,除非他有表明手稿出处的意图,也许是我误解了。 ” (第8页)
这里译得驴唇不对马嘴,必须重译才行。原文为:Infine, dovevo conservare in latino i passaggi che lo stesso abate Vallet non ritenne opportuno tradurre, forse per conservare l’ aria del tempo? Non v’ erano giustificazioni precise per farlo, se non un senso, forse malinteso, di fedeltà alla mia fonte...
试重译如下:最后,我是不是该保留瓦莱神父也许出于保留时代气息的考虑认为不宜译出的那些拉丁文段落呢?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这样做,除了一种对我所依原始出处的忠实感(也许是出于误解的忠实感) 。
后文明明说了, “我删除了不必要的段落” ,这里怎么还能说“保留了……拉丁文片断”呢?而且,原文第一句是问句,中译本没有体现。此外,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这样做”的也不是瓦莱神父,而是叙述者“我” 。
例14: “如今我理性地苏醒过来,理智地发觉,沉睡中的所有梦魇已荡然无存。 ” (第8页)
原文为:ora che la veglia della ragione ha fugato tutti i mostri che il suo sonno aveva generato.意思是:既然理性的苏醒已经将它的沉睡所造成的怪物尽数驱散。需要提醒读者留意,这是括在括号中的非完整句。原来的中译文不知所云。
例15: “因为它是有关书籍的故事,而不是日常生活的琐事,阅读它可以引导我们进入角色,像大模仿家坎普滕的托马斯那样扮演角色:……” (第8页)
这是开篇引子的最后一句,不幸的是,跟引子的第一句一样,也译错了。原文为:Perché essa è storia di libri, non di miserie quotidiane, e la sua lettura può inclinarci a recitare, col grande imitatore da Kempis…意思是:因为它是有关书籍而非有关日常琐事的故事,而阅读它会引领我们跟着伟大的效法基督的人耿裨思一起念诵:……
《效法基督》 (或译《师主篇》 )一书的作者Thomas àKempis,天主教文献一般译为多默·耿裨思,译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大模仿家”不是演戏的,因此不会“扮演角色” ,他也不会“引导我们进入角色” 。这里的recitare与英文中的recite一样,是“背诵、念诵”的意思,而不是“扮演、演戏”的意思。后面念诵的那段拉丁文,正是Thomas à Kempis的名句。
(原刊于《南方周末》2010年11月19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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