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日本电影新浪潮(1960—1980)
1954年,沉寂多年的日活重整旗鼓再度开张,迫于其他五家电影公司对导演和演员的控制,日活只得公开招募年轻导演以及新演员。激烈的竞争使日活开创了战后轰动一时的电影类型——“太阳族电影”。此类影片描写了一批“太阳族”,即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们的混乱生活,他们既没有明确的理想,也没有起码的道德观念,只有盲目的反抗和对社会全面否定的无政府主义行动,体现出战后日本的个人主义价值观,成为超出文艺界范围的社会事件。
1956年,古川卓已率先将芥川文学奖获得者石原慎太郎的小说《太阳的季节》搬上银幕,获得2亿日元的票房大胜后,又接连拍摄了《疯狂的果实》(1956)。大映公司也在同时推出了市川崑导演的《处刑的房间》(1956)。这批影片的中心内容不外乎是表现“性和暴力”。《疯狂的果实》讲述了兄弟二人为争夺一个有夫之妇而展开决斗,《处刑的房间》更出现了主人公迷奸女学生的情节。由于内容跌破了社会道德底线,受到舆论严厉的谴责,“太阳族电影”的热潮很快便衰退下去。然而,这类作品之所以在青年一代中引发共鸣,在于影片暴露了他们渴望自由和充实自我的潜在要求。青年们借助影片表现出的躁动,发泄自身对停滞的政治、文化的不满,以及对腐败、保守的社会风气的反抗。“太阳族电影”为日本电影新浪潮的兴起做好了铺垫,其暴露社会问题的特征,仍然在新浪潮中被继承和发扬。
1960年,日本的电影工业达到了辉煌的顶点,六家电影公司按平均每周两部的速度批量生产,以547部的年产量领先印度和美国,创下世界最高纪录。但以量制胜的“景气”表象背后,埋下了粗制滥造的恶果。60年代正是日本经济的高速增长期,电影事业非但没有得到发展,情势反而急转直下。1958年的观影人次曾高达11.27亿,此后观众以每年1亿人次的比例逐年递减。造成电影颓势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电视媒体兴起。电影界为了抗衡电视普及化的猛烈冲击,采取了宽银幕、彩色化和巨片路线等对策,依然无法阻挡代表全新视听娱乐的电视狂潮。1961年新东宝因无力抗衡电视的压力而宣告倒闭。各大电影厂也不得不放弃限制演员拍摄电视节目的禁令,转而为电视台制作电视电影片。
在日本电影面临生存困境的时候,法国的“新浪潮”电影和“新波兰”电影运动席卷而来,这两股艺术变革力量直接催生出了日本电影新浪潮。在制片厂大批量生产中涌现出的战后派导演,不仅受到欧洲前卫的电影潮流影响,对于上述的“太阳族”心理也有着强烈的时代共鸣。这批新秀力图在思想和艺术上显示个人的创新意识,摒弃传统电影的表现手法和艺术特征,今井正、木下惠介、小津安二郎等前辈大师都被列为抨击的对象。他们排斥抑郁的情调,反对缓慢的节奏和含蓄的心理描写,主张简洁明快的动作性。由于不满旧观念和旧体制的束缚,不少人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掀起了第二次独立制片运动。
新人中最先亮相的是大映的增村保造,他曾留学于罗马电影实验中心,归国后拍摄的《巨人与玩具》(1958)和《泛滥》(1959)在形式和主题上都极具革新精神,在电影界备受关注。增村保造大肆批判日本电影缺乏冲突、崇尚随遇而安的负面情绪。《泛滥》更被视作新浪潮电影的开路先锋。其中大胆的性爱场面和追求飞黄腾达的主人公,在后续的新浪潮电影中一再被重演。他作品中的日本女性被塑造成意大利式的女郎,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生命欲望,由若尾文子主演的《妻子自白》(1961)、《万字》(1964)、《清作之妻》(1965)等影片都洋溢着感官之美。
日本电影新浪潮起初被称作“松竹新浪潮”,起因是松竹的年轻导演对木下惠介、小津安二郎弘扬的“大船格调”感到乏味,意图废旧立新。1959年,大岛渚的处女作《爱与希望之街》问世,引起舆论关注,媒体在评论时提出了“松竹新浪潮”这一概念。次年的《青春残酷物语》不仅在构思和表现手法上受到法国新浪潮的启发,还沿袭了低成本、灵活机动的制片方式。主角真琴和藤井清彼此相爱又相互伤害,他们漠视家庭、学校的一切规范,以犯罪作恶挑战社会。影片显示出日本社会物欲横流、人情淡漠的现实图景,结尾处真琴和藤井清的尸体叠化出一个“人”字造型,将战后青年一代的生存环境和精神状况定格在了“残酷”之上。
1960年,一场史无前例的国民运动风暴震动了整个日本社会,几十万群众示威反对日美新出台的军事盟约《安全保障条约》。反对“安保条约”的斗争标志战后日本艺术命运的转折,青年导演的作品也相应呈现出强烈的政治敏感性。大岛渚在《青春残酷物语》、《日本的夜与雾》(1960)中,均直接或间接地涉及50年代左翼学生运动与反“安保条约”斗争,表现了运动失败造成年轻人理想主义色彩的幻灭。《日本的夜与雾》中采用了大段连续镜头表现人物内心和思考,尝试在同一镜头内表现时间的推移,探索现实和觉悟之间的顺序关系。大岛渚凭借此片的成功被评论界封为日本电影新浪潮的“旗手”。由于关联时政,松竹在公映四天后就撤回了这部影片。大岛渚愤然抗议,脱离松竹自行成立“创造社”,走独立电影人的道路,接连创作了《饲育》(1961)、《绞死刑》(1968)、《仪式》(1971)等。在他的推动下,日本新浪潮成为亚洲最早掀起、国际影响力最大的电影革新运动。70年代后,谋求国际投资的大岛渚先后拍摄出《感官世界》(1976)、《爱的亡灵》(1978)。《爱的亡灵》更为他赢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大岛渚的影片大都根据新闻消息,尤其是犯罪事件改编,“性”和“政治”是他影片中的要素。如《绞死刑》源于1958年一个韩国青年杀害日本女中学生的真实事件,揭露了在日韩国人长期受到的歧视和贫困处境。影片开场呈现出高度的讽刺意味,已处绞刑的主人公被发觉依旧存在生命体征,但神志不清。鉴于犯人在无意识状态下不能施刑的法律规定,执法者们为唤起他的记忆重演了各自想象中的犯罪经过。大岛渚以荒诞喜剧的样式表明对战争、死刑的抗议和否定,促使日本进行民族反省。《感官世界》、《爱的亡灵》被称为“姐妹篇”,两部影片分别取材于日本现代知名的情杀案——“阿部定事件”和“车夫仪三郎被害事件”,展示出爱的极端形态。大岛渚通过对性爱的探讨,剖析了人类的情感行为和掩藏其中的实质。《感官世界》将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政策时期作为背景,糅合了日本版画的色彩体系,表现出小市民的生活形态以及他们绝望堕落的情绪。影片中,女招待阿部定和饭馆老板沉湎于肉欲以逃避现实,阿部定为永久地占有情人,最终不惜杀害对方。大岛渚并没有将其视作谋杀犯,反而将她表现成一个爱情的胜利者,通过女主人公向日本的父系家长制挑战,对抗了男尊女卑的道德观念。影片虽在欧洲大受好评,但惊世骇俗的意识观念和直露的性爱场面,令大岛渚在日本屡遭控诉和冷落。
大岛渚的艺术表现手法相当开放,他在反传统的同时也吸纳一切可利用的形式。《日本的夜与雾》在2小时的片长中仅用45个镜头叙事,《白昼的恶魔》(1966)却运用了1 500多个镜头表现性、暴力等疯狂交错的瞬间。他避免发展出一种可辨认的具体样式,宣称每一部电影的风格都源自创作时的感觉与心态。《日本的夜与雾》多采用斜角度破坏长镜头带来的稳定感,《青春残酷物语》充满大量中景镜头和偏离画面中心的特写,在清探望堕胎后的真琴时,大岛渚又以缓慢移动的长镜头表现一言不发啃苹果的清,展示人物苍白无奈的生存体验。
1962年,在战前专营欧美电影的发行商川喜多和子的倡导下,日本艺术影院行会ATG(Art Theater Guide)成立,在各大城市中开设了专门放映艺术影片的影院,为日本的独立制片公司提供了发行作品的渠道。ATG更开启了1 000万日元投资影片的体制,以相当于大公司制作成本1/5的预算,支持新锐导演创作自己的实验作品。在大制片厂体系瓦解后,ATG为年轻导演带来最多的拍片机会。先后脱离松竹的大岛渚、吉田喜重和筱田正浩就同ATG联合,完成了一系列的前卫作品。吉田喜重受到了阿伦·雷乃与安东尼奥尼的风格影响,《秋津温泉》(1962)呈现出《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式绘画般的影像,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温泉的感官美感,《性爱加屠杀》(1970)则尝试将性爱与恐怖主义相结合。筱田正浩拍摄了《干涸的湖》(1960),描写青年恐怖分子的孤独,《情死天网岛》(1969)更成为新浪潮电影中屡被提及的代表作之一。影片选择了自杀殉情这一日本传统母题,却在艺术形式上进行了实验创新。筱田正浩将古典木偶剧的舞台表演穿插在电影叙述中,在舞台的假定性与电影的真实性之间自由转换,形成了传统文化与现代观念兼而有之的景观。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黑衣幽灵,推动了剧情发展,代表超越生死的视点,让观众预知情节的同时,也影响他们对真实与假定的判断。
日活的今村昌平同属于新浪潮电影中活力持久的主将。他以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为创作对象,反映出日本现代化进程中,国民心态和文化心理的微妙变化。通过《猪与军舰》(1961)、《日本昆虫记》(1963),今村昌平确立了“文化人类学”的视角,关注人的本能、原始性和日本民族的劣根性,肯定了女性作为生命力之源的大地性特征。他秉承了西方人性原罪的论调,将自然人性等同于动物本能。《猪与军舰》用污秽不堪的猪比拟了日本的国民形象,隐喻着一个以美军丢弃垃圾为养料的社会。《日本昆虫记》展现了下层妇女松木富米的一生,以及其间日本历史中的重要场景。在双线对照的叙述中,所谓的主流“正史”显示出与民众生存无关的空洞。影片以破碎的结构、静态呆照、内心独白、表意性语言等,呈现了下层妇女如昆虫一样的顽强的生命力。主演原幸子也凭本片荣获了1964年柏林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在《诸神的欲望》(1968)中,今村昌平远赴日本南端的荒野之地,再现了蛮荒时代氏族社会的原始生活,运用纪实手法探索了“日本性”的本质与渊源,消解了日本传统文化的价值。
新浪潮中值得关注的不仅上述四位导演。新藤兼人凭借《裸岛》的成功,挽救了濒临解散的“近代电影协会”,之后充满创作激情地完成了《鬼婆》(1964)、《赤裸的19岁》(1970),继续将人类的生存置于自然环境中加以观察。敕使河原宏凭借《砂之女》(1964)在国际上获得了成功,影片风格与布努艾尔的超现实主义一脉相承,表现了被原始性欲征服的人们,描绘出一个寓言式的荒诞世界。铃木清顺的创作生涯从B级片开始,风格独特的黑色幽默和漫画式的夸张想象,让他在年轻人中备受欢迎。1968年遭日活解雇时,铃木清顺的影迷甚至上街进行了示威游行。若松孝二则开拓了“情色电影”,将性、暴力、回归母体的意志作为影片主题。中平康、山下耕作、深作欣二、冈本喜八、松本俊夫等都趁新浪潮一展身手,推出了各自的处女作。
新浪潮事实上仅持续了数年,在叙事手法和镜语体系不断被创新实验的同时,日本电影持续衰退的危机也不容忽视。为缓解市场压力,各大电影公司纷纷针对具体观众群,制定了含刺激效应的商业电影路线。
东映率先转变了制片方针,将义侠片替代了传统类型的古装片,包装出高仓健、鹤田浩二等明星。义侠片以“二战”前后的黑帮人物为主角,他们为义气和人情不惜做出个人牺牲,宣扬了武士道的忠义精神。在江湖义气消失殆尽的现代化日本,义侠片尤其受到了青年学生的追捧,满足了他们寻找传统归属感的愿望。1965年至1972年间,《昭和残侠传》、《红牡丹赌徒》等系列片被接连创作出来。学生运动衰退后,东映又及时调整,抛弃了怀旧情感,提倡暴力题材的“纪实路线”。深作欣二以《无义之战》五部曲开创了都市暴力片的样式,用纪录片手法展现暴力团体对地盘的血腥争夺,获得了高额票房。山下耕作将流氓的真人真事搬上银幕,反映了旅日韩国人在战后日本社会的边缘化境地,引起媒体关注。80年代后东映继续改良暴力片,引入了女性要素,以女性在黑社会中的境遇命运、堕落犯罪为卖点,系列影片《黑道的女人们》吸引了大批观众。
日活在60年代前期,曾试图将好莱坞西部片进行日本化处理,几经摸索后确立了反映青年生活的动作片和纯情片路线。然而70年代初日活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考虑到当时小制片公司的情色电影最为盈利,日活在重获新生后选择了浪漫色情电影路线,这一类型最终也发展成批量生产的制度。神代辰巳和田中登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导演,神代辰巳将性爱作为传统文化的特殊领域加以再现,田中登因结合社会问题的残酷描写受到好评。日活一贯实行学徒制的电影发行体制,也培养了大批后起之秀,涌现出活跃于世纪末的新锐导演,为日本电影的传承作出了贡献。
松竹在新浪潮导演纷纷出走后,又重新回归到“大船格调”的平民喜剧中。山田洋次采取类型电影策略创作了大型系列影片《男人的烦恼》(1969—1997),就此成为松竹应对萧条之景的“杀手锏”。直至主演渥美清离世,这部生活喜剧在近30年中共拍摄了48部,甚至作为“世界最长的系列电影”被收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山田洋次在影片中弘扬了“人性本善”的世界观,借主人公寅次郎每年浪迹天涯的旅行经历,展现平凡生活中的人性亮点,同时也揭露了不良的社会现象,深得观众共鸣。山田洋次还注重明星效应,电影以寅次郎和妹妹阿樱为基本人物框架,聘请各时期的当红影星出演每一集的主角,作为寅次郎艳遇的对象,继而产生一系列的误会和笑料。除喜剧片之外,山田洋次后期创作的《幸福的黄手帕》(1977)和《远山的呼唤》(1980),延续了50年代的“社会派”创作特征,谋求现实主义态度和抒情性的结合,讴歌普通百姓的真情实感,发挥出“道德净化”的艺术功能。
东宝的怪兽片不断推陈出新,并以山口百惠主演的偶像片取胜,如《伊豆的舞女》(1974)、《绝唱》(1975)等。山口百惠在拍摄完《古都》(1980)后引退,但偶像片这一类型在80年代继续被其他制片公司发扬光大。“社会派”中的熊井启则紧密联系时代背景,《望乡》(1974)以卖身南洋的日本妓女为表现对象,既再现了日本海外扩张时期的惨痛历史,又反映出对战后经济复苏的反思。
这一时期出现了电影、电视、出版三部门联合的新倾向,不少影片根据畅销小说改编,拍出后利用电视大举宣传,并结合主题歌、录像带和原著来动员观众。森谷司郎的《八甲田山》(1977)、佐藤纯弥的《人证》(1978)、市川崑的《细雪》(1983)等,均获得了巨大经济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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